现代普罗米修斯之审判
——加缪的反抗与卡夫卡的法庭

2015-02-10 02:53唐妙琴
关键词:默尔局外人普罗米修斯

唐妙琴

(浙江大学 中文系, 杭州 310007)

引 言

俄罗斯著名的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茨维塔耶娃曾感慨:“我们被糊里糊涂地剥夺了整个的地狱!”*[俄]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文集·书信》,万海松等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年,第439页。这句话让人想到20世纪西方文学世界中两场著名的审判:一个杀了人却反抗法庭审判的“局外人”,与另一个无缘无故被判刑却选择顺服的K,前者在临刑前一晚“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法]加缪:《局外人》,见《加缪文集》第一卷,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80页。,而后者看着屠刀戳入自己的心脏转了两转却感到自己像一条狗似的——仿佛死后他的羞耻仍留在人间*[奥]卡夫卡:《审判》,见《卡夫卡文集》第四卷,祝彦、张荣昌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41页。。“局外人”默尔索与K以各自的方式告诉人们:他们被糊里糊涂地剥夺了真正的审判!

《局外人》与《审判》这两部小说在情节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主人公都是三十岁的年轻人,与父母、亲友疏远,过着随意的单身汉生活。默尔索杀了人,但不认为法庭(包括法官、律师等人)与自己有任何真实的联系,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在法庭上是有罪的;而K虽然发现法庭无处不在,但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与法庭建立任何真实的联系(既不能无罪释放也不能被确认罪行),他对自己的罪同样毫无意识。并且,这两位主人公都与一位由法庭委派来帮助他们的神父做了惊心动魄的对话——神父的话对前者而言做作、空洞,引发了主人公最深的反抗激情,而对后者来说,神父说的一切均深不可测又莫名其妙。最后,两位主人公都发觉死刑带给他们意想不到的精神馈赠。从默尔索临刑前对“最终被证明无罪的黎明”的翘盼,至加缪在自传性遗作《第一个人》中的深情忏悔,从K临刑前对两位行刑者的绝对顺从,到卡夫卡病逝前两年对自己写作事业的魔鬼性质之确认,加缪与卡夫卡笔下这两位主人公经历的审判故事作为现代人生存之困的生动喻示无疑值得深究。

一、 “局外人”的普罗米修斯神话

默尔索杀人这一事实不论对他本人还是对法庭审判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默尔索没有一次意识到自己杀了一个人是有罪的,整个庭审的焦点是默尔索在母亲葬礼前后的行为以及由此引发的对其灵魂的控诉。加缪借默尔索本人之口道出他被处死的唯一原因:“只因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而被处决,这有什么关系呢?”[注]③⑦ [法]加缪:《局外人》,见《加缪文集》第一卷,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77、64、76页。默尔索的这种自嘲正是加缪在《西绪弗斯神话》中努力揭示的力量:“造成他的痛苦的洞察力同时也完成了他的胜利。没有轻蔑克服不了的命运。”[注]⑤ [法]加缪:《西绪弗斯神话》,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09、19页。默尔索在法庭上被质问为何杀人时,他的回答是“……因为太阳”③。这个回答就他本人来说似乎再诚实不过了,这样的诚实解释了杀人事件中最为关键的“事实”:那个阿拉伯人的死是无法解释的,他“因为太阳”无缘无故地死了,故罪不在“我”。舍勒说:“误判死刑,若是无法避免的,会引起深深的怜悯;若是可以避免的,会激起愤怒;……悲剧性的罪过是无法让任何人来承担的,因而也不能设想有什么法官来审理。”[注][德]舍勒:《舍勒选集》,刘小枫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267页。加缪的主人公默尔索如同古代的悲剧英雄一般遭遇了这场无法解释的案件,因此,他杀人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苦难而非其他。这场意外的杀人事件激发了默尔索对生命的感悟与激情:“自从荒诞被承认以来,它就是一种激情,最令人心碎的激情。”⑤默尔索是加缪荒诞理论的最佳代言者,这位“局外人”不仅使人间法庭的审判失效,且反过来审判了这个定罪他的法庭,小说中出现的法官、检察官、律师和看客在加缪笔下显得虚弱、伪善且无情。加缪认为“局外人”本质上做了一件基督教做不到的事:“人们必须做基督教从未做过的事情:援助那些有罪的人。”[注]Todd Oliver, Albert Camus: A life, Benjamin Ivry trans., New York :Carroll&Graf Publishers, Inc.,1996, p.214.当默尔索被神父对上帝的信念激怒时,他似乎在为所有还活着的人做辩护:“他的神气不是那样地确信无疑吗?然而,他的任何确信无疑,都抵不上一根女人的头发。”⑦

在加缪荒诞理论中有一个很关键的着眼点,任何关于灵魂、道德、神圣归宿的信念与思想都无法先验地得到证明,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妥协与屈从。他强调,正是由于卡夫卡在绝望中寻求并汲取某种宗教性希望,才使得其作品无缘于真正的荒诞精神,而只有他的荒诞精神才能赋予人真正的使命,并进行真正的战斗。[注][法]加缪:《论荒诞》,见《加缪文集》第一卷,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206-207页。本雅明说过:“实际上,可以把悲剧英雄说成是没有灵魂的。”[注][德]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陈永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年,第85页。如果说卡夫卡笔下的死亡事件仍在拷问现代人的灵魂及其归宿,那么,加缪的主人公恰恰不需要灵魂的慰藉,反抗者的伟大冒险直接以死亡为起点:“正是死亡赋予了一切冒险和英勇以真正意义。”[注]Albert Camus, Notebooks (1935-1942), Philip Thody trans., Minnesota: Paragon House,1991, p.16.如此,我们应该探讨的是:人间的“局外人”如何同“法兰西的良心”加缪反复宣讲的旨在服务最大多数人的艺术家使命相联?

比起写得几乎最动人的《西绪弗斯神话》,《普罗米修斯在地狱》这部短篇不仅包含了加缪通过西绪弗斯神话展示的荒诞思想与反抗精神,还对他在社会及公共政治领域承担的独特使命做了自我陈述与辩护,后者也是他在诺贝尔获奖典礼上演讲的重要内容,即作家的写作必须承担人类共同的苦难与不幸,必须完全为历史中的人群服务。[注][法]加缪:《普罗米修斯在地狱》,见《加缪文集》第三卷,第123页,《瑞典演说》,见《加缪文集》第三卷,第165页,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加缪认为自己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承担如下使命:人能够在自身中控制一切应该控制的东西,在创造中弥补一切能够弥补的东西,并竭力在算术级上缩小世界的痛苦。换言之,加缪的主人公们不需要上帝的恩宠而弥补了上帝的缺席,在疯狂的历史中献身却使历史的神圣意志蒙羞。那么,这一伟大使命如何实现?加缪的途径是与整个人类来分享大海、原野、寂静、土地的芬芳和爱[注][法]加缪:《反抗者》,见《加缪文集》第三卷,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65页。,他将从自然之美得到的教训与人类之解放结合在一起:“他从美中得到的教训……是一种艰难的博爱的教训。这样孕育出来的美从未奴役过任何人;相反,几千年来,它每时每刻都减轻了几百万人的奴役,有时甚至永远地解放了某些人。”[注]③ [法]加缪:《反抗者》,见《加缪文集》第三卷,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82、181页。

诺维洛( Samantha Novello)敏锐地指出,“……美在加缪构想一种正义的思想与行动中扮演着十分关键的作用”[注]Samantha Novello, Albert Camus as Political Thinker: Nihilisms and the Politics of Contempt, New York : Palgrave Macmillan, 2010,p.144.。加缪将纯粹的、自然的美与幸福的感知同人类免受世界之恶的摧残紧密相连,所以将个体的感知视为至上的“局外人”事实上承担着帮助与解救人类的使命:“他(艺术家)不是法官,而是辩护者。他是活生生的创造物的永远的辩护人,……他真正地为爱邻人进行辩护,……伟大的作品终将使一切法官哑口无言。”③不难理解,加缪认为他写作《局外人》的目的是:“我努力描绘一个仅仅是我观察到的基督式的人物。”[注]⑤ [爱尔兰]奥布莱恩:《加缪》,赵建政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23、123-124页。默尔索从不撒谎又热爱生活,他正是为人类谋福与辩护的现代普罗米修斯。所以,人间法庭无法审判“局外人”,而人间活生生的造物却因这位“局外人”得到辩护甚至解放,加缪借此履行了伟大艺术家的神圣职责,他以获得重生的普罗米修斯之名自问自答:“我有时怀疑是否还能拯救今天的人;但是,在肉体上和精神上拯救这个人的孩子们还是可能的,有可能同时给予他们幸福的机会和美的机会。”因此,加缪笔下的这位反抗者兼解放者在人类苦难与世界之美的和解中宣告其使命之伟大实现:“在历史的最阴暗的中心,普罗米修斯的人一面继续他们艰难的工作,一面继续望着大地,……这种对任何事物都不分离、不排除的令人钦佩的意志将一如既往地使人的痛苦的心灵与世界的春天达成和解。”⑤

二、 被审判的普罗米修斯神话

加缪强调自己与卡夫卡的区别在于:卡夫卡“受了宗教的影响”,“他的作品是普遍的”,而他自己“并不寻求普遍的东西”而是“寻求真实的东西”,故此“两者可以不相重合”。[注]⑦ [法]加缪:《普罗米修斯在地狱》,见《加缪文集》第一卷,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206、207页。在加缪看来,卡夫卡不是真正荒诞意义上的伟大艺术家,因为伟大的艺术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未得到体现,他进一步指出:更为正确的是根据荒诞的作家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引入的距离来估量他的伟大。他的秘密在于善于发现它们在最大的差异中相接的桥梁。⑦卡夫卡的创作中显然没有加缪意义上的桥梁,不过,加缪的桥梁也并非如他预期的那般坚固,正当他头上的普罗米修斯之光愈来愈夺目时,他的解放者神话出现了一条致命的裂缝,或者说裂缝早已存在。保罗·德曼指出,加缪在社会公共事务与政治对话中的涉入愈深,他就愈远离艺术家需要的创作经验并且愈加感到真正的孤独。[注]Harold Bloom, Albert Camus, New York :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1989,p.22.在他深陷的阿尔及利亚民族矛盾中,加缪面临的问题凸现了其双重困境。加缪的故土阿尔及利亚一直是他创作的重要源泉,这片土地上的人更是他担负现代普罗米修斯使命的主要对象:“我不能脱离故乡的人,……如果说我有某种义务的话,那就是我要把我自己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给予他们。”[注][法]加缪:《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加缪散文集》,杜小真、顾嘉琛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21页。当加缪关于和平解决阿尔及利亚民族争端的提议被穆斯林和法国政府完全抛在一边,并且不得不将母亲(也即法国人)的安危置于穆斯林神圣的民族独立革命之上时,现代普罗米修斯神话缺少了必要的土壤,加缪清楚:“私人行为不可能有什么实在的价值,……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选择参与。”[注]Albert Camus, Notebooks ( 1935-1942), Philip Thodytrans., Minnesota: Paragon House,1991,p.143.当他失去服务的对象及听众后,他的幸福与美也随即失去了价值,而这种美与幸福正是在其伟大使命中才具有非凡的意义。

加缪的荒诞理论与反抗思想何以被现实的巨轮倾轧得面目全非,保罗·德曼的思考值得借鉴:“尽管它反复宣称一种道德上的严肃性,但它缺少伦理思想上的深度。而且也缺乏历史洞见,他的《反抗者》出版十年之后已经成为一部十分过时的作品。”[注]② Harold Bloom, Albert Camus, New York :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1989,p.26,pp.99-100.不难发现,加缪思想中的这一裂缝十分清晰地展示在他的整个创作进程中,《鼠疫》讲述人身上值得赞赏的一切,《堕落》展示人身上无可救药的自爱,最后的遗作出现了一个新天新地中的《第一个人》。《堕落》中的克拉芒斯颠覆了加缪笔下为人类服务与辩护的崇高形象,勒内·吉拉德令人信服地剖析了“局外人”默尔索与克拉芒斯之间的关系:这两个人物可以互相解释对方,默尔索的冷漠并不是真实的冷漠,而是以冷漠的方式为加缪自己的神话做了激情的辩护,同样,克拉芒斯的自我揭露也是加缪为已经失败的神话做的另一种自我申辩。②所以,伟大的反抗战士——现代普罗米修斯“局外人”在《堕落》中成了审判所有人的法官与忏悔者:“我感到自己是上帝,感到自己在颁发放荡生活的最后证书,这是多么的令人陶醉!”[注][法]加缪:《反抗者》,见《加缪文集》第三卷,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82页。可见,从为人类辩护的“局外人”到审判人类的“法官—忏悔者”,加缪始终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现代普罗米修斯英雄,即使这种高高在上的地位在《堕落》中已经成为一种深刻的自我讽刺与自我申辩。

从《堕落》地狱般的浓雾与黑夜走出来的是《第一个人》,在加缪的这部遗作中,我们看到一位活在人间天堂里的救赎者——母亲:“一个屈服于岁月与生活的女奴,一无所知,一无所求,也不敢有所奢求,但她却保有一份他早已失却的本真,也只有她能解释什么叫活着。”[注]⑤⑥⑦ [法]加缪:《加缪文集》,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98、204-224、198-225、198-203页。在这位女奴面前,加缪发现自己是个制造神话的说谎者:“人们赋予成就大事者以荣耀。……对,给我荣耀吧,……我以虚荣,以荣耀,……欺骗了她。”⑤从审判人间法庭的“基督式”的“局外人”,到堕落的“法官—忏悔者”,加缪最终拥抱的是人间的“基督”——母亲卡特琳娜:“比我的时代更伟大,比令你臣服的历史更了不起,比这世上我曾爱过的一切更逼真,……母亲就是基督,……写彻底的忏悔……”⑥这位半聋的文盲母亲终结了反抗者的神话,《第一个人》的故事在加缪的计划中如同现代启示录一般,既是世界末日又是新天新地:“应该同时成为世界末日的故事——遗憾地穿越光年……”,“……把神圣的东西给神圣的人。……我热爱的大地与我尊敬的他们(穷人)和她(母亲)相会在我出生的太阳下”。⑦

《第一个人》中英雄的自我忏悔与大地的救赎无疑带有加缪反抗的基督教元素,而这位现代英雄“遗憾地穿越光年”之恐惧却仅仅是卡夫卡《普罗米修斯》中的序曲。卡夫卡的普罗米修斯神话之起点正是加缪普罗米修斯神话终结之处,可以说,卡夫卡笔下这位普罗米修斯参与的是一场加缪未曾进入的战斗。

三、 化成山崖的普罗米修斯

加缪的普罗米修斯坚守着他对人的伟大信念,而卡夫卡的普罗米修斯不但无事可做,且因为逃避痛苦而使自己渐渐与山崖化为一体,接着是数千年的遗忘,从众神到他自己,然后是厌倦,从听传说的人到众神与神鹰,他的伤口也因厌倦而愈合,化作一座无法解释的山崖。卡夫卡对此给出的唯一结论或解释是:“由于传说是在真实的基础上产生的,所以又只能以无法解释告终。”[注][奥]卡夫卡:《书信与日记》,见《卡夫卡文集》第四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297页。可以说,卡夫卡的普罗米修斯神话预告了一个众神消瘦并隐退、英雄变形且枯萎的世界,一个失去任何可辨识之踪迹的沉寂世界。斯蒂纳(George Steiner)曾指出:“卡夫卡将尼采与克尔恺郭尔曾远远瞥见的地平线上那一片模糊的空白,化作了他看到的西方文明必然发生的大灾难的生动图景。”[注]Stanley Corngold, and Ruth V. Gross, Kafka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Rochester, New York: Camden House, 2011, p.136.现代人的精神状况与宿命在卡夫卡看来一片惨淡:任何真实的东西都失去了再现之可能性,人们在无穷尽的解释与无目的的努力中厌倦,最终却不知毁于何时何处。

在自传性的《他》中,卡夫卡写道:“假使能进监狱,他倒会感到心满意足。作为囚犯了此一生——这是他生命的目的。但那是一个栅栏笼子。犹如在自己家里一样,……他根本没有被囚禁。”[注][奥]卡夫卡:《书信与日记》,见《卡夫卡文集》第四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295页。《审判》中K的遭遇正是如此,在被处死前他是自由的,正如神父告诉他的那样:“如果你来了,法院就接待你,如果你要走,法院就允许你离去。”[注][奥]卡夫卡:《审判》,见《卡夫卡文集》第二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37页。“局外人”能在法庭上被检察官鞭笞其灵魂,而卡夫卡的“乡下人”却苦于无法进入法的大门;“局外人”的源泉是死亡与绝望本身,而“乡下人”迷惑不解的是死亡与绝望无法触及与消除的一切。“局外人”默尔索需要一场阳光下的误会才能进入法庭去审判人间的宗教与道德,而K没有任何具体的原因就在自己的房间里被逮捕了,似乎无数的逮捕一直悄无声息、随时随地在隐秘处进行。正是作为一个不可预知也无法逃避的必然事件,K的被捕不仅带领他通往自身命运与事实真相的起点,而且从逮捕到被杀之间发生的一切也成为K愈来愈接近审判或死亡的途径。最终,当那两位被派来处死他的神秘人物出现时,他已经穿戴整齐等候着将要来的客人,作为一个无法继续再努力或反抗的笼中人,他清楚死是唯一的出路。与“局外人”被处决前对生命的无限依恋不同,K一路上不仅远避自己曾尽情享受过的公园,而且也拼命逃离可能拦阻他们的警察,他直奔自己的死亡和刑场而去并率先跑到终点。就在临死前最后一刹那,他看见远处一扇打开的窗和一个无法辨识的人影,他始终不明白这场不得不接受的审判,张开的手无言地向上举起,这最后的质疑同时也是最后的申述和希望,而就在这一刻刀戳入他心脏,K感到自己像一条狗一样死去,想到他留在人间的“羞耻”继续述说死亡或者刑罚无法消除的一切。

K死亡的过程无疑包含了丰富的宗教元素,但他的顺从与呼求又无法用已有的神学理论解释清楚。对卡夫卡最有研究的资深学者之一里奇·罗伯逊认为,对卡夫卡而言,“宗教的意象在表达宗教冲动时是有效的,但用于阐释这种冲动则会使人误解”[注][美]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375页。。K与神父关于“在法的门前”这个寓言的讨论与对话正体现了卡夫卡的这种宗教冲动,这个“乡下人”的故事含意极其丰富又似一个无解之谜。在玻勒策(Politzer)看来,“乡下人”一词在希伯来语中指不懂得律法与生命知识的愚昧人,在法的大门前的这位“乡下人”就是一个只能领会用手摸到和用感官感觉到的东西,而整个审判讲述的正是“乡下人”与法的故事:“K就是一个乡下人,他只关注日常事件与活动,一想到自己将不得不持续思考法那难以理解的高深内容就感到恐惧。”[注]Luiz Costa-Lima, The limits of Voice : Montaigne, Schlegel, Kafka, Paulo Henriques Britto trans.,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p.259.卡夫卡的另一部著名短篇《在流放地》中的犯人也是个文盲,关于“要公正”的律法无法向其传达,只能以针刺入其身体的方式使其在渐渐死亡中明白。[注][奥]卡夫卡:《在流放地》,见《卡夫卡文集》第三卷,张荣昌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40-156页。残酷的刑罚无法达到使犯人领悟法的目的,流放地的犯人和K都被卡夫卡描述成“像一条狗似的”。以狗喻人在犹太文化传统中并不稀奇,犹太人将不认识耶和华的人均视为畜类人,人最大的罪莫过于对耶和华及其律法的无知或无畏。不过,寓言中的“乡下人”又是一个主动来到法之大门前的人,并且竭力进入法的大门。且不论法是否代表某种绝对的公正与审判,“乡下人”以为他可以通过法的大门,正如K试图以自己的清白无辜获得法院的无罪释放一样。而当法的大门前那位衰老的守门人挡住“乡下人”时,他从此只围着这位守门人转,与此相似,K也一直围着所有与法院有关的各种人团团转,却无力对法及其自己的案件本身有更多认识,于是,如同“乡下人”最后老死在守门人脚前一样,K与所有人的周旋最终使他心力交瘁地等候死亡的到来。

可以说,卡夫卡关于“乡下人”与法的思考指向现代人的存在之困,其思想十分接近同为犹太人的列维纳斯(而非海德格尔),即“只有存在的恐惧,没有对虚无之畏”[注]Emmanuel Levinas, Existence and Existents, Alphonso Lingis trans., Boston: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8, p.62.。存在或法本身包含了死亡无法消解的东西,因此,可怕的是恰恰有一种神秘的东西而非虚无本身。对乡下人来说,恰恰存在着这种不可理解、无法进去的法之大门,而在个体生存及其死亡之外的那个存在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可以说,卡夫卡的作品十分具体地体现了列维纳斯讨论的“死亡的不可能性”。[注]Emmanuel Levinas, Existence and Existents, Alphonso Lingis trans., Boston: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78, p.60.加缪不满卡夫卡将“对死亡的可怕的学习称作生活”[注][法]加缪:《论荒诞》,见《加缪文集》第一卷,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206页。,而卡夫卡的主人公们只能身处于这种如何获得死去的能力之生活与试验中。卡夫卡对这种无法彻底死去的情境之探寻是因为他意识到必然存在着死亡无法消除的东西,就如永远无法进入的法之大门或城堡。“乡下人”只能在法的门前等候至死,而耐人寻味的是他在临死前却看到从法的门内“射出来的永不熄灭的光线”[注][奥]卡夫卡:《审判》,见《卡夫卡文集》第二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33页。。“乡下人”在临死前看到的这道神奇之光在卡夫卡的创作中时隐时现,《审判》完成后,卡夫卡在1917年至1918年之间数次写到“光”,这一期间卡夫卡更深入地思考宗教问题,并阅读大量宗教性著作,包括新、旧约,帕斯卡、克尔恺郭尔、奥古斯丁的著作,皈依后的托尔斯泰后期日记,马丁·布伯的论著《塔木德》,等等。[注]Franz Kafka, Castle, Anthea Bell tra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p.viii.“光”在希伯来信仰中是个极其重要的词,卡夫卡笔下的“光”无疑与某种自上帝而来的启示或救赎有关,比如在写于1917年的《猎人格拉胡斯》中,格拉胡斯总到不了“闪闪发光”的“天堂大门”,“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在人间飘荡。[注][奥]卡夫卡:《猎人格拉胡斯》,见《卡夫卡文集》第三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98-199页。

“光”的意象关涉他对救赎与审判的探求,也体现了他对艺术及其命运的思考,在1917年12月11日的日记中卡夫卡写道:“我们的这门艺术是一种在真理之光前的目眩状态:在那副向后退避的丑脸上的光是真实的,别无其他。”[注]⑦⑧⑨ [奥]卡夫卡:《书信与日记》,见《卡夫卡文集》第四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104、104、108、53页。到了1918年1月22日,他又如此补充:“艺术绕真理飞行,但怀着坚决的意图:不要烧死自己。它的能力在于:在黑暗的虚空中找到一块能牢牢地捕捉到一缕光线的地方,而事先却看不出光在何方。”⑦无法企及的真理之“光”超越了人间的艺术,艺术作为一种捕捉“光”的行动又始终谋求自己的独立性。卡夫卡的创作似乎成了寻求救赎又无法进入救赎的朝圣之旅:“诗人肩负这样的任务:把孤立的、会死亡的东西引导到无限的生命中去,把偶然的东西引导到有规则的境界中去。他肩负着先知的任务。”⑧所以,他为自己准备的墓志铭是:“倘我检验一下我的最终目的,……我所追求的并不是成为一个好人和符合最高法庭的要求,……我所关心的唯有人类的法庭,而且我想欺骗这个法庭,当然是无骗局的欺骗。”⑨所以,在卡夫卡看来,自己的写作只能与人间法庭打交道,至于最高法庭,那是人无法追求的东西,这也正是茨维塔耶娃的洞见:“有谁曾为了灵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恒的苦难?即使有人愿意,他也做不到……”[注][俄]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文集·书信》,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年,第439页。即使卡夫卡愿意为灵魂遭受苦难来履行现代先知之职,他也无法以死进入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最高法庭。他仅仅在人类法庭面前做了抖搂罪过的举动,这种举动既有获得他人同情与理解的意图,又为自己谋求着不受审判的自由。换言之,人间法庭的审判必然沦为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即使自愿被处死时仍无法消除存在的恐惧与灵魂的重负。现代普罗米修斯化为无法解释的山崖并终结了一切试图获得解放或救赎的战斗。

因此,卡夫卡的《审判》如加缪所言,酷似一场宗教意义上的审判,这种宗教性象征在其创作中反复出现,《在流放地》中审判机器曾经的辉煌历史,《饥饿艺术家》中绝食表演永远不再的光彩岁月,卡夫卡以此表达欧洲传统宗教之衰微,他洞察到欧洲世界正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他在《乡村医生》中写道:“乡村医生”门庭若市,因为“人们失去了旧的信仰;牧师坐在家里撕碎法衣”。[注][奥]卡夫卡:《乡村医生》,见《卡夫卡文集》第三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209页。可以说,卡夫卡在信仰上的怀疑与绝望交织着同样热切而绝对的渴望与希望,因此他的作品竭力撕裂现代人石头般的死寂与僵化的冷漠:“我认为只应该去读那些咬人和刺人的书。……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避开我们冰封的大海的斧子。”[注][奥]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33页。卡夫卡让他的主人公以无法死去的绝境来承受无法抗拒的惩罚,并以此来拷打失去了信仰的现代人之灵魂:“拷打是极其重要的,我不研究别的,光研究被拷打和拷打。”[注]④⑦ [奥]卡夫卡:《书信与日记》,见《卡夫卡文集》第四卷,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253、112-113、112-113页。

加缪无法理解的是:“卡夫卡令人难以置信的判词宣布这个连鼹鼠都参与了希望的丑恶、令人震惊的世界无罪”。[注][法]加缪:《论荒诞》,见《加缪文集》第一卷,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208页。而他的伟大使命永远在人类共同体与丑恶的世界中进行,这位解放者反抗历史意志与神圣宗教。而对卡夫卡来说,人反抗的是无法反抗的存在本身,罪在卡夫卡看来不但不能归咎于丑恶的世界,而且更可怕的恰恰是人的善行与美德:“最坏的事情倒还不是看透那些明显的恶行,而是洞察那些曾被认为善的行为。”④加缪遗作《第一个人》中的主人公最终明白了这一点:“雅克在此之前一直感觉自己是与所有牺牲者联系在一起的,可现在他承认自己与刽子手联系在一起。”[注]⑥ [法]加缪:《加缪文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218、215页。加缪最后经历的反省似乎是被良心的控告逼至绝境,而良心或任何道德的反省对卡夫卡来说只能止步于人间法庭,“一场无欺骗的骗局”。所以,加缪最终不得不逃离那位让他忏悔的母亲及其“真实的黑夜”:“他知道自己又该走了,谁又能与真相同住?”⑥而卡夫卡病逝前对自己创作的总结似乎是为了正视他无法逃避的“真相”:“通过写作我没有将自己救赎出来”,“真正的灵魂显然已经撇弃了我”,以及“我的房屋(身体)早已出让给那些邪恶的势力了”,等等。⑦

萨特曾对加缪说:“在你的书中存在一种对上帝的仇恨,在这一点上,他们可以称你为‘反有神论者’,而非‘无神论者’。”[注]Jean-Paul Satre, Situations, Benita Eisler trans.,New York: George Braziller, Inc., 1965, p.99.在“局外人”面前,神父是个在现代普罗米修斯面前节节败退的伪善者,而K的神父讲述的“乡下人”与法的寓言却是他无力明白亦无法躲避的命运。加缪认为卡夫卡因为受宗教的影响而远离了伟大的战场,而卡夫卡那位化作山崖的普罗米修斯无疑比加缪的反抗者更接近茨维塔耶娃哀叹的灵魂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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