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章池
春天火葬厂
说到火葬厂,我们常常指的是
悼念厅:城西一带,月光
都不愿停留之地。
人生暗影在此,长如扫帚。
鞭炮暴雨,花圈海洋,
苍松翠柏,各有不祥面孔。
哭泣者把自己缠在锣钹上,随黄裱纸的
灰烬
颤抖。
开路的道士跑着跳着就
躲过了一个世纪。
这几日,我们送别朋友的父亲,
寄身于此,温暖如家:
东边,公墓,一群摇晃的火柴盒。
南边,火化间,大嘴无牙
一根烟囱将喃喃自语
排往天空。
北边一块废地,突然长满欢快的芹
菜——
哦,这每天坚持聆听死亡的绿
这肥沃烟尘养育之物
“雨后,油绿可爱……”
我们面面相觑,提防着背后的
反戈一击。
静默啊,静默。它们持续屏住
呼吸,鼓励
采摘的眼睛和手。
……葬仪结束,小餐馆,它们
如愿拥抱了火:
感谢逝者,我们和这个春天共同品尝到
他
鲜嫩的勤劳。
只有在黄昏
只有在黄昏,父亲才会把我认作轩轩而
冲暮色中进门的儿子叫我的小名。
只有在雨天才把妹妹的尿床安给禹禹。
只有路过卫生院,他才把姐姐跳房子时
踢折的脚拇指移植给婧婧:
“乖乖,现在还疼不疼?”
他嘴里吸着气,向着那消失的图像喊。
也向我们不远的未来喊。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来到这黄昏,
这雨天,这遥远的卫生院:
儿子,女儿,孙子,孙女,
折叠的童年一个个打开,
不再纠缠于明和暗,快与慢……
代销点记
小小柜台当门立
黄鼠狼正墙摆造型
真身早已逃走,它仍在
随时放屁。蒙尘的肥皂,缺德的鱼钩
手电筒惊喜,种子腐朽
它们共有一个名字:陈旧。
这是敌敌畏,笑容阴冷
杀死过生柏的妈妈,家豪的嫂子。
大公鸡,游泳,洞庭带来鲜艳和咳嗽
(如果你懂得这几个名词
点烟哀悼自己的中老年吧)
糖水罐头,铁盖锈蚀
而面包来自远方,过期的芬芳
隐藏着一角城市的轮廓。
是的,我爱!
我爱马草干枯,土鳖虫活泼
我爱知了壳藏着若干个夏天
我爱鸡蛋温暖,鸡粪花白
它们就是煤油,方算本
就是铅笔木香纯正
“像经年辛苦的长工,典身
迎娶大户人家的丫环!”
何况,那拿椅子当腿的家宜
一直有意收我为徒。
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无数杂货店
在夜间向我眨眼
一只只黄鼠狼蹑足而来,穿回外套,唤
我回去!
唉,若非失手摔碎骄傲的算盘
我会如愿娶了拾鸡粪的桂花
简单生活,今生碰不到坚硬的南墙
唯一的,亲爱的……
我是我相依为命的自己
密林深处,枕木潮湿
每一截都抱着暗赭的孤独
我是我左右为难的父亲
趟过七十年的异乡,躬着背,与他的
高度近视,失聪,冠心病,一一和解
我是我一蹶不振的姐姐
冷,热,失败,一层层蚀掉她的美:
“从此,不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我是我强颜欢笑的情人
多少个夜里,睁大眼睛。一生中的两句
谎言:
一句是说“爱”, 一句是说“不”。
我是我自言自语的儿子
松鼠护食,浣熊洗澡
月亮高高照,闹钟突然尖叫
我是我冷酷到底的敌人
憎恨B型血,打倒疏懒坯
我唾了这世界几次,他就加量奉还几次
我是我手背皴裂的穷亲戚
浪子认命朝前走,醉鬼扛着蛇皮袋
袋中的另一个他五花大绑,呼救声鲠在
喉头。
暗夜故人来
他是舅妈家的傻姑爷
微笑深不可测
而下巴过于尖利,像个海盗
他在乱世行走
不仗剑,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是个美滋滋的无赖
他体内住着一个隐秘的情妇
激励他一跛一跛地勇敢向前
假装既没有聋,又没有瞎
他吓唬我,向我讨还自定义的债
用墨镜和拐杖隔断我的上学路。
昨夜梦到他,没觉得他已死去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