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璟
他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红帮裁缝。19世纪中后期,他们风生水起,名震上海;后来,他们的经营北到京津、南到港澳,直至日本、新加坡以及远东的海参崴。如今,戚柏军—第七代“红帮”技艺传承人,又在讲述新的理想。
“没有多想,单凭着一股子干劲”
宁波日湖婚庆广场,一栋欧式红砖小楼挂着白底招牌,上面“红帮洋服,衣之巅峰”八个火红大字赫然醒人眼目。步入店内,简洁明快。两件镇店之宝—戥子(第一代“红帮裁缝”留下来的用于称取黄金酬劳的用具)和登柜椅(椅身可变成三级梯子的取布用具),让人一下子想起老洋服店的影子。
近代以来,中西方文化不断碰撞交融。国人的服装开始从峨冠博带的袍服制演变为轻便实用的西式服装。在这个变革过程中,宁波“红帮裁缝”成为中国现代服装史的主体,为当时和之后的服装的形成和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
二楼轻细的裁剪布料的“嘶嘶”声止住,我回过神,一个理着利落的小寸头、穿着休闲西服的男子从二楼走了下来。他就是戚柏军。
10年前,浙江纺织服装职业技术学院邀请年逾七旬的第六代“红帮”技艺传承人江继明入校助教,希望他能在校内招收几个入室弟子。江老先生提名戚柏军。
其时,戚柏军26岁,是该院的老师,教学优秀,并在各项服装比赛中屡屡获奖。他16岁进职业学校学习裁缝,听说过“红帮”的光辉历史。“红帮”人知道,一件衣服上的口袋设计、袋盖形状、纽扣多少、领口样式,都有独特的文化内蕴。能直接继承“红帮”文化和技艺,对戚柏军而言是无上的荣誉,这不仅是对他目前个人能力的莫大肯定,也必将会对他未来的事业前途大有助益。
得到消息时,戚柏军正在北京学习外语,准备出国进修。他当即飞回宁波。
拜师仪式上,行业里有资望的大佬都被请来作为见证嘉宾。江老先生掏出代代相传的手艺录交到戚柏军手上,嘱咐道:“希望你好好学艺,好好育人!”接过红皮纸封的本本,戚柏军高亢地说:“我会把‘红帮技艺发扬光大,把‘红帮技艺带到世界!”
拜师仪式后,戚柏军向江老先生第一次明言自己的想法:“我决定放弃教师职业,一门心思从事这事。”江老先生欣慰地笑了。2008年,江老先生带着戚柏军在日湖婚庆广场开办了“红帮洋服”本店,并将“红帮”的重担正式交到戚柏军手上。
我问戚柏军:“是什么让你当时选择离开学校这个相对稳定的工作,出来经营谋生?”戚柏军笑了一笑,说:“没有多想,单凭着一股子干劲。”
时至今日,戚柏军在传承“红帮”技艺的同时,并将业务拓展到北京、上海等城市。
“红帮特色就是料的自然,人与衣的自然”
“红帮”的手艺各有千秋,但总的来说,无异于所延承的型、适兼顾的海派技艺,而这也是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传奇所在。
“红帮洋服”从顾客上门到最后取货,大约需要30天左右,其间包括3天的设计、初次量体、二次留试,12天的手工缝制,以及15天左右的面料和成衣测试。店里的服务宗旨是,先取衣,后付款,如有问题,包退包换。
我非常好奇:“‘红帮之所以能名扬国内外,经久不衰,最独特的技艺在于什么?”戚柏军说:“无论是‘红帮必备的‘四功‘九势,还是对于成衣的‘十六字诀,其实最大的特色就是‘自然—料的自然,人与衣的自然。”
这让我意识到,“红帮”的技艺里,似乎颇有些先圣的哲理意蕴。
在“红帮”技艺里,除了拼接处的直线部分会用机器缝纫,别的部分全是手工缝制,单是各个部位的针法,就有扎针、顶针、拱针等13种之多。通过针法,30厘米的布料可以缩短为29.5厘米,也可以拉伸至30.5厘米,以达到最佳舒适度和美观度。可是,只做到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2008年的一天,戚柏军接到了一个海外电话:“戚师傅,我的西服突然不那么贴身了,怎么办?”原来,这位北方的客人临时被派往海外出差,由于当地正值雨季,湿度大,超出了外料的最大吐气性,没有粘衬打底的西服起了褶皱。为了革新,戚柏军在制衣间配置了一个可以通过调节水汽模拟干湿环境的玻璃房。衣服在缝制的过程中,每天都会在玻璃房内接受环境测试,随时做出改动。
戚柏军说:“观测的过程就好比捋顺自己的心态,以最自然的心态去做最自然的衣服。”
在“红帮”技艺里,一件完美西服,离不开对色彩、腰线和黄金线的出色把握。腰线上,肉感的用曲线,瘦弱的用直线,体型标准的则沿用X线。不同于市场上普通西服恒定不变的黄金线,“红帮”的黄金线始终是“游移”的:上身短下身长的人,黄金线会上移;反之则需下调。
2008年,一对准新人走进“红帮洋服”。个子只有1.68米、身型几乎为方型的胖小伙,不自信地说:“我想定一件结婚西服,市场上买不到合适的。”因为体型特殊,戚柏军将准新郎西服的衣长加长,肩膀收窄,沿用X腰线、前段大肚设计,并配合8种针法,以达到拉伸、拔高、瘦身的效果。一个月后,准新人来店里试衣。胖小伙望着镜子里第一次曲线有型的自己,激动地说:“戚师傅,您真神!”
戚柏军对我说:“光衣服有品相没用,衣服上身后由主人体现出这些品相,这才是‘红帮衣服与外面成衣的不同之处。”
“只有认可我的手艺才能赢得我的服务”
我问戚柏军:“这些年,你觉得你在‘红帮最大的传承是什么?”戚柏军回答:“‘红帮人传承与坚守的,除了‘自然的特色,无疑是对好品质的不灭的追求。”
2012年的夏天,戚柏军得到反馈,他做的一款衬衣水洗之后出现细微的散纱。他找出原料测试,原来这面料只能干洗,水洗过多会散纱。当时有散处全国各地的67人定制了这款衬衣,戚柏军却决定将之全部召回重做!“我不能辱了‘红帮的名声。我绝不允许一件残次品流入市场。”对这事戚柏军感慨道:“正是这份对完美的追求,才有了如今我对于高端定制的拓展与创新。不过真正让我转变的,还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2009年,一位全身穿着国际名牌的男人走进了“红帮洋服”。他在店内转了一圈,询问了几款西服的价格后问道:“你的衣服没有国外大牌的灵气,怎么还卖得这么贵?”这让戚柏军有些不甘:难道你穿的西服真比我的好?戚柏军开始走访各大品牌服装店,观型,摸料,看针脚……他在思考,除了型和料相对考究,这些国际大牌无非是机器缝制的推板流水品,为何可以卖到高出自己几倍的价格,难道祖辈传下来的好东西真的识者寥寥?
就在戚柏军失落的时候,一位客人找到了他。这位客人在英国最著名的萨维尔街定制过不少西服,算是内行。他希望戚柏军也为他定制一套西服。
一般客人经过初次量体后西服就已大致定型,微调的概率只有10%。而这位客人却一改再改。第五次微调后,经验告诉戚柏军,这件西服已处于最佳状态。第八次上门,客人终于耐不住性子:“我让你再改,你还会改?”戚柏军笑了:“其实从第六次开始,我就已经不改了。我知道你在考验我的耐心和自信。耐心不够,怎么能做出好西服?要是没有自信,又怎么对自己的西服负责?”客人被打动了:“我钦佩你做人做事的态度,我相信你做的衣服值得期待!”这位商人一口气定制了几套西服,他还将自己的商界朋友介绍给戚柏军。
此后,英国、美国的客人慕名而来,其中不乏商界、政界大家和艺术名士。有一次,十几个商人专程包机组团来“红帮洋服”定制西服。
戚柏军说:“这次的经历让我意识到,我就是我,我就是独一版!如今的‘红帮不再是以前但凡进门便是上帝的时代,而是只有尊重我的人品、认可我的手艺,才能得到我对等的尊重与服务。”
2012年,戚柏军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放弃一半的市场,只接受高端定制,每个定制的客人,都将得到他的独一款。在戚柏军看来,中国不缺少有眼光和气质的“绅士”,但需要做衣人不断地去提升穿衣人的能力。随之,戚柏军又推出了全套的服装搭配和各国礼仪普及的服务:每个在“红帮洋服”定制衣服的客人,都将得到最细微的服务,戚柏军会将一天早中晚所有服饰搭配的细节列图附赠,图中甚至包括手巾、领带、鞋袜。
对于未来,戚柏军说:“希望能将‘红帮技艺好好传承下去,让‘红帮洋服走得更稳健。”
离开“红帮洋服”之后,戚柏军时不时翘起的兰花指令我常常忆起。36岁已是老视眼的他,似乎只是一门心思做一件事—做有生命的衣服。或许,正是他的这份务实、严谨、执著、谦和,才能让这门技艺、这种文化得到传承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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