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艺雏探]家国伤时泪,风尘感旧篇
——读《来鸿楼诗词》
◎冯永军
周思聪《荷》
鲁迅曾经说过:“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这话很明显是不妥的。借用刘寂潮先生的一个比喻:珠穆朗玛峰确乎危乎高哉,那么五岳、黄山这些各具特色的名山难道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吗?所以,唐诗之后的宋元明清诗,都不同程度上
受到不同读者的喜爱。时至今日,虽然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传统诗词也并没有在文学的舞台上销声匿迹,仍有许多人在进行着孜孜不倦的创作,可谓“为往圣继绝学”。吾友郑雪峰先生便是其中杰出的一人,其新刊的《来鸿楼诗词》师前贤、写时事,无愧古之作者。
孟子虽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古往今来,优秀的诗人无论自身“达”或“穷”,往往都是不满足于独善其身的,而是“人饥己饥,人溺己溺”,时刻葆有一颗仁者之心,对于弱小者的不幸给予无限的哀愍,对于作恶者的胡为抱以极大的愤慨。唐代的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口号,这既是一种文学上的主张,也是一种历史使命感的体现。当今盛世,在经济、文化等方面都较从前有了长足的进步与发展,但却尚非完美的大同世界,仍有其不足甚至丑陋的角落。就像杜甫看到堂前扑枣的老妪一样,就像白居易看到寒天卖炭的老翁一样,我们的诗人,看到街边的擦鞋人(《擦鞋歌》)、三轮车夫(《车夫行》)抑或烤肉串的烧烤摊(《烧烤歌》),都不免心有所感,颇多感叹。宋荦在《漫堂说诗》中讲:“少陵乐府以时事创新题,如《无家别》《新婚别》《留花门》诸作,便成千古绝调,后来张王乐府,乐天之《秦中吟》,皆有可采。”雪峰继承了这一优秀传统,“长短丰约,惟其所止,疾徐高下,随所会而为之”(李东阳《古乐府自序》),笔下的此类诗篇,可看作我们这个时代创作的新乐府诗。我们且看《烧烤歌》一诗:
削竹针,支铁槽,肉丁串成一条条。薄暮市人消食候,斜挑轻吹生火苗。我家小吃重香辣,鱼片鸡头脆而焦。凭君酒足肉饱外,来尝风味胜佳肴。小串利五分,大串利五毛。十串廿串再售出,足与佳儿买书包。夜色渐深游人散,一盏汽灯犹自暗。小街烟味苦浓熏,手把碎钱殷勤算。
开篇“削竹针,支铁槽”至“斜挑轻吹生火苗”,虽然只寥寥几句,却绘声绘色,刻画入微,将烧烤者的营业生活描写殆尽,可谓一幅很好的图画素描。如果是素描的话便至此结束了,但是诗人笔下撰写的是诗歌,所以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我家小吃重香辣”至“大串利五毛”这几句稍作铺陈,貌似琐碎,其实这种描写恰恰切合了烧烤者的身份,其殷勤揽客、精打细算之态跃然纸上。读诗至此,读者或赏其工笔细描,然尚未见作意。“十串廿串再售出”之后,陡接以“足与佳儿买书包”一句,不免令读者心中一酸。烧烤者的生活惨淡与卑微的希望,都在这两句中得到了痛快淋漓的表现。
作者来自东北的普通农村,一步步跨入都市,由于自身经历的关系,他的目光往往关注这些小人物的哀乐。他们尽量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以换取自己的衣食之资。然而,“环保交通双治理,噪声尾气愁污染。不知明日将何为,努力且吃眼前饭。”(见《车夫行》)虽然诗中未写,车夫的遭遇同样也会成为烧烤者、擦鞋人的困扰难题。
宋代大诗人陈师道、黄庭坚都曾写过一首描写陈留市上刀镊工的诗。刀镊工大抵是擦鞋人、三轮车夫、烧烤者一类的市井小人物。在黄、陈笔下,则成了作者寄托自己理想的“无一朝之忧,而有终生之乐”的不同凡俗的达者。而其生活的酸辛苦楚在诗人笔下已经过滤掉了。而雪峰的诗,则恰好从此种地方着眼落笔,用平白如话的语言进行勾勒,而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的哀乐都展现在读者眼前。他从元稹、白居易、张籍、王建的新乐府诗中汲取现实主义的营养,具体笔法方面,又吸取了杨维桢、李东阳等人乐府诗布局谋篇的长处,硬转硬接,大开大合,利用不可测的下句来烘托上句,如“莫道霜寒风透膝,他人缩犹徘徊”(《车夫行》)等,皆是此类。这种时起波澜的处理,避免了平铺直叙的呆板,极大加深了艺术感染力。李东阳在其《古乐府自序》中曾说:“予尝观汉魏间乐府歌辞,爱其质而不俚,腴而不艳,有古诗言志依永之遗意。”从风格上讲,雪峰“杜陵语直道当时”的新乐府与之非常相近。
雪峰的描写,不是高高在上的俯瞰,也不是秦人视越人瘠肥的旁观,而是投身其中,感同身受,这在《车中》一诗中得到了充分表现:诗人看到“老翁与弱妇,倚立百无妥”时,“低呼且稍息,轮换坐我座。我行惯苦辛,人亦曾惠我。不须存感激,世路共坎坷。”相信读者读至此处都会产生相似的共鸣。
提起老杜的《三吏》,一般读者都是耳熟能详的。在雪峰的诗集中也有“三吏”篇,即《旬阳吏》《大悟吏》《吉安吏》。我们且看最具特色的《旬阳吏》:
退耕国有策,岂容人作弊。唯曾官府劝,插种求小利。谁知骤翻覆,政令雌黄易。吏来势如虎,鸡犬无处避。罚款不稍贷,迟交见惩毖。一劝一罚间,甲长还自愧。当日语殷勤,今何动叱詈。吏怒不容言,政岂尔等议。明朝挨户罚,不力则尔罪。戟手但一吼,甲长杂汗涕。踽踽退出门,悄悄心如碎。何颜面父老,难逆长官志。我言无人听,我力所不济。两间难自处,一死毕万事。妻子夜半哭,凄厉动神鬼。同院六七吏,竟无一人视。只言行国策,他死非我致。毕竟命关天,长官别有计。平明谕衙役,某某或干系。某某伊何人,甲长如昆弟。似海冤不禁,明朝又报缢。
诗前有小序:“2003年7月,陕西省旬阳县境涌泉村,因退耕还林检查组逼迫村组长罚村民款,致使村组长自杀,检查组诿罪其他村民,又致村民自杀。事具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节目。”政府某些官员滥用职权,不切实际,朝令夕改,最后苦了一些基层人员。诗人之笔,饱蘸血泪,为村组长、村民大鸣不平。从笔法角度来讲,此诗以“明朝又报缢”收尾,戛然而止,不赘一句议论,而无限哀愤,溢于言表,其艺术效果近于画法中的留白处理。雪峰精通绘事,想来诗画一理,相得益彰。其他两首,《大悟吏》写下岗之人贩卖钢材为生,而被某些不良官员加以拘役,勒索钱财。《吉安吏》写有关部门为了“城市树形象”,大造通衢,挡路者无论新楼旧楼,一律夷为平地,全不管黔首无计安居。雪峰之心,不减老杜之仁;今之《三吏》,也可以说并美唐贤之佳。金天羽在《答苏堪先生书》中谓范伯子“贫穷老瘦,涕泪中皆天地民物”,雪峰也庶几近之。
陆放翁有句名作,“位卑未敢忘忧国”,伟大的诗人,大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与责任感,他们与所处的时代同呼吸、共命运,以自己的如椽巨笔,记录着家国大事。雪峰自然也不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人,“耳目所接,兴况所寄,左触右激,发乎言而成声,虽欲止之,有不可得而止者”(李东阳《南行稿序》)。他的笔端,为我们这个时代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比如,这些年煤矿各种事故频繁发生,《来鸿楼诗词》中的《乌金谣》《矿难歌》均是为此而作。又如《闻朝鲜退出核不扩散条约》,开篇写核武器造成的惨剧,“浩劫惨惨古无有,苍天亦应厌我人类日为非”,然则当如何处置?“有核者勿作孽,无核者亦未危”,治国者应该把精力放在改善民生上,“胡不力耘多种粮,秀尔亩,实尔仓”。片尾转接得也可谓出人意料,“馀粒饲彼鸽来翔。鸽来翔,鸽来舞,和平鸽飞满天宇。”
来鸿楼诗,各体兼备,即使今人很少涉笔的、(我所见者只有钱仲联《瞿禅先生书告吴趋游约念旧抒怀寄以一百韵》等寥寥数首)较他体更为难工的五言排律,雪峰也能优为之,集中收有《颂霍松林教授八十寿庆三十八韵》一首。古今诗人最工五言排律的当然是杜甫,姚鼐曾称赞“杜公长律有千门万户开阖阴阳之意”“旁见侧出,无所不包,而首尾一线,寻其脉络转得分明”。雪峰此诗师法少陵,颂扬得体,属对精工,脉络清晰,从容不迫,绝无举鼎绝膑、气竭声嘶之态,“以颢气驱迈、健笔抟”(高步瀛语),可谓杰作。我于诸体中,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五古。徐长鸿先生的《来鸿楼诗序》里也说:“君为诗崇古雅,尚格调,尤以五古为擅场,渊静闲止,洗练精工。劲气内敛,意境完足。”我于徐先生的评语是“心有戚戚焉”的。其描写西域风光的《出入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大漠中停车登沙丘丘上有丛生梭梭不知几纪矣》《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无名湖》《昌吉至江布拉克道中望天山》《江布拉克》五首,更是集中佳制。篇幅所限,本文只引《大漠中停车登沙丘丘上有丛生梭梭不知几纪矣》一首,尝鼎一脔,可知一镬之味:
何时风吹来,偶此成抟聚。短梭半死生,数丛疥亦苦。枯裂有中断,遗如骨半腐。我来亦何因,参差疑今古。沙丘群无名,萧寥各门户。譬如闻鸡犬,相望不交语。一黄递无边,上蓝(自注:杜诗“上有蔚蓝天”)静陪护。芜莽抑瀚海,世初想无补。孤迥暂登临,荒悲生满睹。造化或抖擞,细粒安足数。吟痕岂能留,沙丘亦吹去。
对于这组诗,段晓华教授评曰:“极爱五章古风,有觚庵河陇开阔之眼,叔白描瘦折之笔。中腹充沛,首尾斩截干净。”雪峰对于俞明震的诗是曾三沐三熏,下过一番苦功的。他在《读觚庵诗》中曾说:“简斋衍一派,清奇复雅健。秋舫与觚庵,我嗜如珍膳。觚庵尤觉亲,梦中几谈宴。”汪辟疆评俞明震诗曾说:“恪士诗在柳州、简斋之间,纪行诗尤多可诵。”所谓纪行诗,便是指俞颇负盛名的渡河赴陇诸作。雪峰与前贤一样置身西北,目睹风沙大漠雄伟深厚之气象,心胸不免也为之开阔了许多,“此行入苍茫,翻觉眼底新”(俞明震《阌乡宿黄河堤岸》),于是师法觚庵,也以五言古诗的形式来一述所见所感,可谓得江山之助,是集中别开生面之作。上述五诗,置诸觚庵集中,可乱楮叶,雪峰诗功之深,于此可窥一斑了,难怪他会自信地说:“唯公得我心,倘知应自粲。我足为公恃,异代庶无憾。”(《读觚庵集》)集中此类风格五古尚有一些,如《兰溪雅集》之类,亦可谓陈简斋《夏日集葆真池上》的嗣响。雪峰五古,自觚庵上溯简斋,旁参以柳州、大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此外,有时炼字、炼意方面也师法孟郊,如《夜车赴锦州探外舅病》中“奔车刷长夜,大野旷无端”一句,其中的“刷”字就很有孟东野的色彩。
来鸿楼诗其他各体也是功力深厚,佳作纷呈。虽然雪峰本人自称不善绝句,但其七绝同样是风格万千、极有特色的。如《电视播孔繁森事迹报告会》之“世风颓处端难挽,总把英名赠死人”,论断之切,真有老吏断狱之风。《登高口号》之“但向苍茫残照里,一筇来受万峰朝”,又是何等自信与洒脱。至于《花伞词》“任他风雨任他晴,携手湖山胜处行。便欲与君坚此约,小花伞下住三生”,又是多么风流蕴藉、深情款款,王震宇先生评为“风华绝世”,确是不刊之论。我聆听寄庐先生谈诗时,多次见他盛赞袁子才的应酬诗,认为能够切合被投赠者的身份,无法换做旁人。绝不像某些诗家所作,给甲可以,给乙也行;老者无妨,少年亦可,不能谓为合作。雪峰的集中当然也有应酬之作,却绝没有脸盲之病,足可以步武另一位清代的简斋(袁枚),比如《高密席间赠武装部王部长》一首:“意气相倾见肺肝,千杯挥劝酒如湍。盛情还似兵潮涌,今日才知坚壁难。”“兵潮”指对方,“坚壁”指自己,的确是写与武人的往还,真是移赠他人不得。《悼启功先生》的“诙谐谁解东方朔,风雅群推董画禅”,更是生动地刻画出启元白先生的风采。
雪峰的七律,走的是唐人的路子,风华流转,洵美且都。鄙意再参以天水黄、陈、金源遗山诸贤抑或近代同光陈、郑诸子,于廉悍沉挚处(赵翼评元好问语,见《瓯北诗话》)更加留意,所作当能更上一层楼。不过,从其近年所作“未烹岂以真材幸,迅举终愁风力侵”(《雁》)、“田如方整,雍雍礼见古人繁”(《辛卯九月游日本》)、“更谁肝胆回今日,惟世痈疽溃百般”(《有挽》)诸联来看,似乎已经显现出这种转变的倾向了。
陈洪绶《钟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