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陆克文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时期,现在的山东省的一部分是齐国,一部分是鲁国,所以我们现在称之为齐鲁大地。就中国国内而言,齐鲁大地的历史、文学、哲学的影响是独一无二的。这里是孔子的老家、孟子的老家,也是孙子的老家。
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学了现代汉语,也学了一部分古代汉语,包括《论语》《孟子》以及《孙子兵法》。我本人尊敬贵国对于全世界的智慧的巨大贡献。因此,应邀来青岛参加第9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并发表演讲,我深感荣幸。但是,因为没有在军中服役过,我对自己能否胜任非常担心。不过,我父亲曾经参加过反日战争,我哥哥也曾参加过越南战争。我不是军事战略的专家,但是我作为中国的学生,已经35年了。我也担任过澳大利亚的总理和外交部长。作为一名学者和一名政治家,我对中国一直非常感兴趣。
我的论题是:孙子兵法·世界和平和中美新型大国关系。
我很仔细地了解了“新型大国关系”概念的提出过程。这是习近平主席在国际关系尤其是中美关系方面的核心政策。去年4月份,我在美国外交事务杂志上发表文章,表示强烈支持中美两国一起建设“新型大国关系”。
据我的理解,习近平对于新型大国关系的论述,主要包括四点:一是不冲突,二是不对抗,三是相互尊重,四是合作共赢。
我支持习近平提出“新型大国关系”的概念的原因就在于,21世纪的亚洲不应该重复20世纪欧洲犯过的错误。我们应该以史为鉴,在亚洲选择和平,而不重复欧洲的战乱。我们必须避免“修昔底德陷阱”。根据“修昔底德陷阱”的原理:在新兴大国开始挑战守成大国的时候,往往是历史上最危险的时候。在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雅典与斯巴达;英国与德国;德国与俄罗斯。Graham Allison(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贝尔福中心主任)曾经告诉我:历史上,新兴大国挑战守成大国的情况,一共有15次;但很不幸的,其中有11次最后都导致战争。
所以说,历史告诉我们,保持和平,并不容易。
但我相信,只要有强大的政治领导力和大家共同的战略目标,以及一种共同安全的精神,我们在亚洲保持和平是绝对有可能的。我相信我们可以很好地容纳亚洲各方的价值和利益,以避免冲突和战争。
当然,这不容易。有时候,我很担心,因为很多人常常忘记战争的可怕。
谈到战争,以及避免战争,我们不得不谈到《孙子兵法》。当我们分析《孙子兵法》的时候,我们必须理解他的历史和哲学背景。对于《孙子兵法》形成的年代,学者们有争议。有些人认为是孙武在公元前5世纪左右写的。有些人认为是公元前4到3世纪其他人写的。那是中国历史上非常复杂的年代。在夏、商、西周之后,中国进入一个割据的年代。从春秋(公元前771年)开始,越来越多的独立国家开始脱离周王朝的封建统治。到大约公元前5世纪,中国进入战国时代。之后的大约250年时间里,数百个小国,逐渐演变为7个主要大国:齐、楚、燕、韩、赵、魏、秦。后来,秦在公元前221年统一了中国。所以,我们必须意识到,《孙子兵法》形成的时代背景,是一个充满战乱的年代。
这也是《孙子兵法》开篇为什么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但是,按照《孙子兵法》里面的逻辑,《孙子兵法》不一定等于治国方略。打仗是一件重要的事,避免打仗是更重要的一件事。但是,怎么治国是更广泛的另一件事。
当然,打仗和避免打仗,都是治国的重要部分。
还有一点,按照《孙子兵法》里面的逻辑,他也不是一种道德哲学。
春秋战国时期,有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在那五百多年里,中国主要哲学流派形成,包括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等等。儒家强调国家和社会的等级制度。义、孝、礼、仁都是很重要的原则。道家,相对而言,关注个人以及个人与自然的关系。《道德经》说: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所以,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在中国历史上,许多学者官员,外尊儒术,内修道家(还有后来的佛学)。墨子,强调兼爱与非攻。法家,包括李斯、韩非子和管子的作品,在西方都被看做是马基雅维利式的。儒家和道家强调,道德价值和社会美德,作为国家稳定的前提。相对而言,法家认为,清楚明白的法律和规则,更能维持国家的稳定。但最后秦始皇统一中国,是法家的胜利。《孙子兵法》和法家的共同点是很清楚。与此同时,认为其他诸子百家不谈军事问题也是不对的,因为那个时代是“无子不谈兵”的。
总而言之,在中国的哲学系统里,在中国统治者眼里,《孙子兵法》主要还是一部重要的兵书、一部重要的军事手册,当然也包括一些普遍性的原则。但是,它不能代替儒家或者道家所提供的哲学系统和道德价值。
我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再谈《孙子兵法》的时候,必须对价值追求以及战略选择作出区分。
当然,对于所有国家而言,价值追求和战略选择同样重要。
在中国和世界范围内,《孙子兵法》都被认为是中国最重要的军事战略文献。《孙子兵法》是武经七书之一,其他兵书包括:《六韬》《司马法》《吴子兵法》《尉缭子》《三略》,还有《李卫公问对》。当然,《孙子兵法》是集大成者。
需要指出的是,其他的军事作品也常常被引用。比方讲,习近平主席就常常引用《司马法》。在他近期的一系列讲话中,包括今年3月份在德国、今年6月在北京,以及今年7月在韩国国立首尔大学,习近平主席都引用了《司马法》的名言:“国虽大,好战必亡。”习近平主席的用意,在于强调中国的和平崛起。熟悉中国历史文献的人都知道,习近平这句引文的下半句是:“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当然是肯定了保家卫国的军事准备的重要性。这样看来,《司马法》一方面强调对和平的追求和国家的良好治理;另一方面,也重视保家卫国的军事准备。这是很好的平衡。这一点,从《司马法》的开篇也可以明白:“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司马法》也很清楚地区分了国家在治理和军事方面的任务。《司马法》说:“古者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军容入国,则民德废;国容入军,则民德弱。”我们在学习《孙子兵法》的时候,也应该特别注意到这个区分的重要性。
那么我们要回答的问题就是:《孙子兵法》对于我们今天在地区和全球范围的挑战有什么现实意义?这是我要谈的最关键的问题。
对我来说,《孙子兵法》的重要智慧在于第12章的21和22节。孙子说:“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孙子的这些警句,值得我们深思。
孙子很好地说明了战争的灾难性后果。那么,在我看来,孙子留给我们的智慧在于:我们如何能够保持世界和平从而让《孙子兵法》失去它的用武之地,那就是人类的幸运。同样,《司马法》 告诉我们,在军事准备之外,政府治理的价值和美德也很重要。
这里,我所指的就是:要充分利用政治领导力和积极的外交政策以及军事外交做法来构建未来的新秩序,包括新的战略性概念,包括新型大国关系的概念。
历史并无宿命之说。各国自己选择未来,自己选择战争与和平。当然,对有些国家而言,受其地缘政治、地缘经济、地缘战略环境影响,此类选择也许更为容易。决定此类选择的还有复杂的国情,包括国家政治、经济、社会状况、文化因素以及迥然不同的国家历史。其他影响因素还包括各国间的相互认知,无论这些认知准确与否。但归根到底,考虑上述所有因素之后,各国的未来终究是由其自己选择的。因此,21世纪亚太世纪的核心问题是,美国与中国会为地区和世界选择怎样的未来。
习近平主席提议中美建立新型大国关系。他的理由明确而重要:他表示希望避免重蹈历史覆辙,即新兴大国最终几乎总会不可避免地与守成大国发生战争。同样重要的是,去年6月在“阳光之乡”举行的安纳伯格庄园峰会上,奥巴马总统就推进这一概念与习近平主席达成共识。当然,这并非易事。中美两国差异巨大。价值观、利益、国力及经济、军事实力都存在巨大差异。现实面对这些差异至关重要。
但是,我们不应当被极端“现实主义”所蒙蔽,而应看到:第一,中美两国的共同价值和共同利益所在;第二,中美携手最终能够在双边关系、亚太地区以及全球公共产品方面共建哪些成果;第三,中美两国如何能够做到不仅在上述领域开展合作,并且在成功合作的基础上最终构建更大的战略互信;第四,如何有效利用两国间这种随时间推移逐步累积的互信,以更好地管理并或许能最终减少战略猜疑的领域;最后,随时间推移如何逐步实现两国关系的转变。
这里包含三个关键概念,即对于战略差异,要“现实”面对;对于战略合作,要持“建设性”态度;同时,对于通过建设性交往构建战略互信的可能性,则要持谨慎的开放心态。这种战略互信是逐步实现两国关系“转变”的开端。就是说,中美应该基于现实主义的基本考量,合力建设区域及全球公共产品,以促进中美关系和世界和平与发展的积极转变。因此,这里的三个“关键”词汇是:现实主义、建设主义以及或将出现的转变可能。用简单的标语来说,就是:现、建、变。
或许,对上述思想最好的总结就是“建设性现实主义”。因为,对于中美间如此深刻的竞争关系,我的那些信奉现实主义的朋友始终会怀疑其发生任何根本性转变的可能性。另外一种办法,就是放任中美间的战略猜疑持续升级,从而导致爆发危机甚至冲突的可能性增加。
在国际关系中,最容易的事情是把所有问题罗列出来,最难的事情则是针对问题可能的解决方案提出建议。正因如此,我在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投入一年时间,思考这些难题,并尝试找到切实可行的解决之道。
基于双方的共同利益与共同价值,中美两国之间存在许多可以展开共同合作的领域。
在全球性合作方面,我已经指出了气候变化问题。有人或许会认为该问题只是一个不甚紧迫的安全问题。但是,在世界许多地方,气候变化已经成为一个紧迫的安全问题。当天不再下雨,当极端天气事件变得日益频繁和剧烈,当农民无法种植或收获庄稼,这些问题就迅速变成了紧迫的安全问题。
作为世界第一和第二碳排放大国,中美两国有机会共同挽救自身和地球的环境。也许,两国都无法在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全球性气候条约上签字。但是,两国可以采取同步行动,利用二十国集团等其他机制达成多边协议。毕竟,二十国集团的碳排放量占到全球总排放量的大约百分之九十。我很清楚上述努力的复杂性,因为我亲身参加了哥本哈根气候峰会,为努力达成协议而昼夜不停地工作了两天。但是现在,国际政治发生了一些变化,中美两国获得了重大机遇,可以共同建设此项重要而崭新的全球公共产品。
在地区性合作方面,中美两国可以携手处理朝鲜半岛去核化问题。我同样清楚其中的难度。首尔和平壤我都去过,我也知道美国和日本都不会容忍朝鲜拥有核武器。我也相信,如果朝鲜核威胁能够得到永久性解决,且朝韩关系能够建立在稳定、可持续的基础上,那么,美国在朝鲜半岛保留驻军就会不再具有永恒利益。
在双边合作方面,中美两国需要缔结双边投资条约。在这一问题上,美国需要通过其国内进程加速取得进展。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新一轮的相互外商直接投资,将有助于逐步拉近两国间的关系。这对商业有利。两国经济越是逐步彼此融合,中美两国间最终爆发冲突或战争的可能性就越小。美国许多公共基础设施状况不佳,这为中国投资提供了一个巨大的潜在市场。基础设施的改善也会让美国公众更为满意。
在多边合作方面,中美两国还可以共同改善联合国系统的整体效能。许多人只是片面关注两国在安理会上的分歧,但事实上,两国在安理会内部也有许多合作。尤其是在非洲和其他一些地区,中国一直是建设性合作伙伴,为联合国维和行动做出了巨大贡献。在联合国负责发展、可持续性以及人道主义议程的各类专门机构里,中美两国也可以展开更为有效的合作。目前,中国正在这些机构内发挥更为积极的作用。我相信,面向未来,拥有一个强韧、高效、广受尊敬的联合国系统,符合中美两国的深层次利益。
最后,在我们自身所处的这个令人担忧的地区,我们最好专注于区域机构建设的任务。与欧洲不同,本地区并不存在一个单一的泛区域机构,可以促进区域内的共同安全与经济合作,致力于化解历史恩怨,并逐步促进地区团结。
在欧洲,欧洲人在经过几个世纪的相互大规模杀戮后,最终提出了建立上述单一机构的思想,先是于20世纪50年代签署了煤钢协议,之后成立了欧洲共同市场,然后是欧洲共同体,直到成立了现在的欧盟。这一进程改变了欧洲过去六十多年的历史。时至今日,法、德、英三国之间爆发战争已经变得难以想象,但在1945年之前,三国间的战争却还是司空见惯之事。
美国、中国、俄罗斯及其他区域大国应该带头行动,将现在的东亚峰会最终转变为我所说的“亚太共同体”。我首次提出这一思想是在2008年。我相信,今天更有必要开始着手建立这一机构。作为一个地区,我们需要开始培养区域合作的习惯。一个实际的合作领域就是全区域的救灾管理。相关合作已经开展,但仍需扩大,尤其是此时我们并不清楚亚太地区将要遭受的下一场自然灾害何时会发生。此类区域安全合作,在新兴区域机构(如亚太共同体)的支持下,有助于逐步建立相互间的信心和信任。
实现中美关系最终转变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如果中美两国想要建立一种新型大国关系,我相信这种关系的基础应当是我所说的“建设性现实主义”。或许,中美两国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管理好两国间的“现实主义”分歧,并通过在其他领域展开合作来加以平衡,为未来“建设”一系列全新的全球、区域以及双边“公共产品”。
但是,正如我上文所述,为更长远的未来确立更高一些的目标应该也是可能的。我不是理想主义者,我是一个建设性现实主义者。但如果中美双方能就一系列新领域达成一致,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同样有可能在这些成功的基础上,逐步改变双边关系的整体内容和气氛。
信任是会自行累加的。猜疑也是如此,随时间推移,最终叠加成深深的敌意。
我们需要认真考虑通过长期努力转变中美关系的可能性。这其中还有另一层原因,这就是,到本世纪中叶以前,中美两国的实力对比状况是无法预测的,两国都可能出现问题。许多中国朋友都断定,美国已陷入不可阻挡的衰退。也许他们是对的。但我并不确定。美国人拥有惊人的自我创新能力,他们是一个善于成长的民族。
并且,像许多美国人现在正在做的那样,如果我们考虑一下到本世纪中叶,可能会出现一个包含加拿大、美国和墨西哥三国共同产品市场以及日益增长的共同劳动力市场的北美共同市场,那么到那时,我们就将面对一个包含5~6亿人口的经济共同体。这种市场规模不容小觑,尤其是因为,到2030年中国人口将达到峰值并开始回落。
未来,无论中美两国在规模、能力以及影响力等方面孰大孰小,这两大文明都有理由携起手来,为地球、为世界、并为我们所处的更为广泛的亚洲地区构建一个共同理念。
正如我在开篇所述,国家需要自己选择未来。我依然乐观地相信,中美两国仍然会为自己和世界选择一个积极的未来。正因如此,两国需要探讨如何为相互间新型战略关系这一概念作出最佳界定。需要从概念角度做出界定的原因是,对两国而言,战略概念和语言都是重要的组织原则,对于幅员广阔的中国尤其如此。并且,在英语和汉语中,概念和语言都必须发挥同等有效的作用。复杂概念经过翻译之后意味尽失,这种情况比人们想象的更容易发生。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再强调“现实的”、“建设性的”以及“变革”等字眼。这些在中文里,都是积极的字眼,在英文里也是一样:建设、现实、改革,放在一起来就是:以建设性现实主义,导向积极渐进变革。
当然,这需要时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也需要借鉴中国的政治智慧。我一直在描述的是一种渐进的过程,但目标十分清楚,即构建新型大国关系。三十多年前,邓小平先生描述的中国国内改革进程也是一个与此类似的渐进过程。邓小平说,我们要“摸着石头过河”。 对他而言,河对岸是一个现代化的中国。但他强调过河的过程,需要一步一步地尝试 。这一策略现在造就了今天的现代中国。我相信这一政治智慧对于中国寻找在世界的位置,对于建设中美新型大国关系,都是有指导作用的。
上述思想也许可以总结为四句话:
基于现实立场,建设公共产品。
摸着石头过河,走向积极改变。
最后,让我们回到《孙子兵法》的警句:“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这是《孙子兵法》留给我们的智慧,教我们尽最大努力,避免战争。让我们同舟共济,保持世界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