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华
总结中国经验的哲学方法论
——邓小平的启迪
何建华**
哲学与中国经验
主持人 韩庆祥*
【主持人语】“中国经验”引起世人关注。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实践发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变化。在我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中,既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也有值得我们汲取的深刻教训。当今,确实已到该总结我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之经验教训的时候了。总结经验教训,是为了实现更好地发展与进步。毛泽东曾说,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是靠总结经验吃饭的。可以从不同学科且运用各种理论框架来总结经验教训,但哲学上的总结最根本、最深刻、最有效。因为哲学发源于问题,注重揭示本质和规律,它力求运用哲学方法论从根本上清理总结中国经验。需要我们从哲学上总结的,既有中国古代治国理政的智慧,又有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教训,也有中国共产党执政的经验,还有马克思主义发展的经验教训,当然还有苏共的教训及其对中国共产党执政的启示。本刊邀请一些专家学者,着重从哲学上来清理总结一些方面的经验教训,以求教于读者。
近十年来,围绕“中国模式”、“中国道路”、“中国经验”“有没有”、“是什么”、“有何价值”等问题,来自不同学科的学者展开了广泛讨论,相关研究也成为当今社会科学领域的热门课题①例如,自2011年迄今,有关该问题的研究综述已有十几篇之多,分别发表于《红旗文稿》、《高校理论战线》、《经济学动态》、《山东社会科学》、《政治经济学评论》、《科学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研究》等杂志。。然而,在以往研究中,分门别类提出观点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板块式组合的比较多,整体性、本质性的阐释比较少;专注于内涵、特点、价值等问题的研究比较多,方法论的探讨比较少。有鉴于此,哲学应该打破在该问题上的沉默状态,积极发声,为深化该问题的研究提供方法论指引。在这方面,作为中国经验的缔造者和总结中国经验的大师,邓小平为我们留下了极为丰厚的思想财富。他关于中国经验的一系列重要论述,既从宏观和整体层面回答了中国经验的内涵和价值等问题,又精辟阐发了总结中国经验的方法论,贯彻了本质性思维、整体性思维和过程性思维的要求。
在《邓小平文选》和《邓小平年谱》中,邓小平曾十几次使用了“中国的经验”的概念,与此相关的表述还有“我们的经验”、“我们最大的经验”、“我们主要的经验”、“最根本的经验”、“首要经验”、“历史经验”、“基本经验”、“正面经验”和“反面经验”等。这些表述及其内含的思想,回答了为什么、是什么、如何总结等重大问题,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哲学世界观和方法论。
在总结中国经验时,邓小平首先坚持的一条方法论原则就是坚持本质性思维,把现象问题上升到本质层面去把握,不仅善于发现事物的一级本质,而且不断地去发掘二级、三级本质等,以揭示中国经验的精髓、实质。在同外国领导人的会谈时,他通过历史和现实、正面和反面经验的比较,反复谈到中国的“最根本的经验”。在他看来,所谓“最根本的经验”,就是反映规律、揭示本质且最为重要的经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最根本的一条经验教训,就是要弄清什么叫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怎样搞社会主义。搞社会主义必须根据本国的实际”①《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23页。。1983年5月22日在会见毛里求斯客人时,他对这条根本经验作了具体阐发。他指出:“我们最根本的一条经验是一切从实际出发。任何国家、任何地区都有自己的特点,我们应该根据自己的特点制订本国的方针、政策、目标和计划。”②《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909页。1986年6月14日在会见秘鲁领导人时,他又再次强调了这一原则:“一条最根本的经验就是,当我们完全根据自己的实际,遵照毛泽东主席实事求是的精神制定政策时,我们就会成功,否则就会受到挫折。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们根据实事求是的原则和自己的实际情况制定出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政策。”③同上,第1121—1122页。实际上,早在1982年党的十二大开幕词中,他就对此做出了精辟阐述:“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我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总结长期历史经验得出的基本结论。”④《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3页。
很显然,将中国最根本的经验归纳为围绕什么是社会主义、如何建设社会主义这两大历史课题,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鲜明地反映了邓小平透过现象揭示本质、善于从哲学思想路线高度总结经验的思维的彻底性。值得警惕的是,在分析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这一根本经验时,要特别注意防止两种倾向:一种倾向是,将中国共产党的实事求是原则等同于中国传统的实用主义或实用理性,即以经验为根据、重实效,只要行得通就行⑤罗纳德·科斯与王宁在《什么是中国经验》一文中提出,中国经验之一是中国的实用主义传统复苏、激进主义破产。;另一种倾向是将中国党的实事求是原则等同于西方的实用主义。这两种倾向虽然关注到了实事求是在中国经验中的核心地位,但是却将这一原则与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传统作了剥离,忽视了中国共产党人赋予这一原则的时代内涵和科学性质。
当邓小平从哲学思想路线高度将中国的根本经验概括为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之后,中国经验的普适意义也就呼之欲出了。它告诉世人,中国最根本的经验就是证明了世界现代化路径的多元一体。所谓“多元”是指路径选择的多元性,既有先发内生性的现代化,也有后发外生性的现代化。在后发外生性现代化中,又存在着主动和被动、自主和非自主的区分。中国的现代化选择的是一条主动而非被动地进行变革的发展路径,它没有照搬任何一个现成的模式,而是坚持亦此亦彼的思维方法,抛弃了发展道路问题上的市场原教旨主义和计划原教旨主义,对苏东模式、英美模式、德国模式、北欧模式、日韩模式等,既有所因循,又有所创新。它不是在做二选一的单项选择题,而是在做多项选择题。不仅如此,它还为世界现代化提供了一些可借鉴的发展经验。所谓“一体”,在泛义上是指现代化趋势的不可避免,在狭义上是指中国的经验证明世界各国现代化必须走自己的路,一切从实际出发,不能言必及欧美,这是具有普遍意义的规律性认识。对此,哈贝马斯关于普遍主义的一段话作了很好的注脚:“普遍主义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在认同别的生活方式乃合法要求的同时,人们将自己的生活方式相对化;意味着对陌生者及其他所有人的容让,包括他们的脾性和无法理解的行动,并将此视作与自己相同的权利;意味着人们并不孤意固执地将自己的特性普遍化;意味着并不简单地将异己者排斥在外;意味着包容的范围必然比今天更为广泛。”①包亚明主编:《现代性的地平线——哈贝马斯访谈录》,李安东、段怀清译,严锋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7页。
在总结中国经验时,除了坚持本质性思维、善于把现象问题上升到本质高度加以把握之外,邓小平还特别注意把局部问题上升到整体高度加以把握,从而鲜明地体现了整体性思维的方法。他不是像时下许多叙事那样,只是满足于从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历史层面进行单向度的描述和梳理,或者仅仅是将各学科的认识进行板块式组合,而是彻底贯穿了整体性的思维方法,力求做到观察和研究的多角度、宽领域,实现对中国经验的整体或宏观把握。
邓小平总结中国经验的整体性思维,首先体现在他的分析视野的开阔性。在他眼中,中国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机整体,因此不能拘泥于某一领域的经验之谈,而必须在多重关系中做全面、整体性的剖析。具体而言:
第一,在中国与世界的联系中总结中国经验。如何才能从局部上升到整体高度去总结经验?邓小平的方法之一是立足中国与世界的相互联系,既带着中国的问题和需要去认识和利用世界的经验,又用世界的眼光审视中国的经验。他认为,世界和中国的无数经验教训反复证明,“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世界的发展也离不开中国,“现在的世界是开放的世界”。因此,总结和谈论中国经验,绝对不能离开世界的视野,“我们最大的经验就是不要脱离世界”②《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290页。。只有站在这个视角上,才能深刻认识对外开放对于中国的极度重要性,也才能理解对外开放作为中国经验的根本地位。当然,另一方面,“国际共运历史的根本经验教训就是,各国党要根据自己的实际,决定自己的政策,才能取得成功”③《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下,第881页。。任何国家都必须根据自己的特点,决定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和具体实现方式。上述两方面,就是邓小平立足中国与世界的有机统一而得出的中国经验,即独立自主基础上的对外开放。这一经验的获得,是整体性思维的思想结晶。
第二,在正反两方面经验的比较中总结中国经验。如何才能从局部上升到整体高度去总结经验?邓小平的方法之二是从正反两个方面总结。总结正面经验,可以增强信心、明确方向;总结反面经验,可以明确什么是不正确的、哪条路不能走。虽然在不同时期因为对象不同,他总结的侧重点有所差异,但是相比较而言,他更加重视的还是反面经验。1985年8月28日在会见津巴布韦领导人时他指出:“在社会主义建设方面,我们的经验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正反两方面的经验都有用。要特别注意我们‘左’的错误……中国过去就是犯了性急的错误。我们特别希望你们注意中国不成功的经验。”④《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139—140页。1986年9月2日在会见美国记者迈克·华莱士时他又指出:“我们现在做的事都是一个试验。对我们来说,都是新事物,所以要摸索前进。既然是新事物,难免要犯错误。我们的办法是不断总结经验,有错误就赶快改,小错误不要变成大错误。”⑤同上,第174页。正是通过总结正反两方面的经验,邓小平得出了指导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根本方法论,即“对的要坚持”、“不足的加把劲”、“不对的赶紧改”、“新问题出来抓紧解决”,这也是邓小平所理解的中国经验。
第三,在统筹兼顾各项事业中总结中国经验。如何才能从局部上升到整体高度去总结经验?邓小平的方法之三是从各方面、各领域、各区域、各群体的相互关系中总结经验。现代化建设是多位一体的总体性、复杂性、艰巨性工作,因此在总结经验时,一要总结各方面工作的关系,例如城乡发展、区域发展、经济社会发展、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国内发展和对外开放等各项事业的经验教训;二要正确总结各方面、各群体的利益关系,例如中央和地方、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局部利益和整体利益、当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关系。在此基础上抓住最关键、最根本的经验,就是党的基本路线,即“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将中国经验提炼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这就是宏观层面、整体视野的一种把握。对于这条基本路线,邓小平看得最重、看得最高。1989年11月23日在会见坦桑尼亚领导人时他明确指出:“十三大确定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战略布局。我们十年前就是这样提出的,十三大用这个语言把它概括起来。这个战略布局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永远不改变。”①同上,第345页。其中,发展生产力是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中心任务,坚持这一点,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为了发展生产力,又必须坚持改革开放和四项基本原则。这是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特别是“文革”的经验教训所得出的一条基本结论,这一点绝不能放松,要紧紧抓住、扭住不放。正是通过系统总结各方面、各阶段的经验教训,以邓小平为核心的第二代领导集体实现了工作重心的战略转移,“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也合乎逻辑地成为他心目中最为重要的中国经验。
邓小平关于总结中国经验的整体性视野,对于今天拓展和深化中国经验问题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它告诉我们,总结中国经验一定要上升到基本路线和思想路线的高度,这样才能做到高屋建瓴,更加明晰地向世人昭示中国经验的价值。中国的经验告诉世人,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在深刻认识、掌握社会基本规律和满足人民群众根本需要的基础上制定符合本国实际的路线、方针、政策,实事求是,这是具有普适性的真理。
邓小平总结中国经验的第三种方法论就是以问题为导向,坚持过程性思维,把眼前问题放在过程中把握,既立足现实,又回望过去,更放眼未来,在过去、现实和未来的有机统一中发掘带有规律性的认识。
第一,立足中国实际、面向中国问题总结经验。邓小平认为,中国共产党总结中国经验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必须要面向现实的中国,面向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群众,致力于解决发展中的一系列问题。问题是时代的声音,是人民的呼唤,只有带着中国的现实问题,总结经验才能做到有的放矢。1985年9月18日在会见加纳国家元首时他就指出:“如果说中国有什么适用的经验,恐怕就是按照自己国家的实际情况制定自己的政策和计划,在前进过程中及时总结经验。好的坚持,贯彻下去,不好的不大对头的就及时纠正,恐怕这一经验比较普遍适用。”②《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下,第1080—1081页。类似的观点在《邓小平文选》和《邓小平年谱》中随处可见,也是他同外国领导人会谈时谈及中国经验必须阐述的一个观点。在他看来,按照本国的实际情况制定政策,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善于发现、分析和回答历史和现实生活中提出的重大问题。例如,1989年3月23日在会见乌干达总统时,他就专门谈到了由于闭关锁国造成的“脱离世界”、由于经济过热带来的“通货膨胀”、现代化建设中忽视思想政治教育造成的“政治工作薄弱”、埋头经济而忘记艰苦奋斗传统出现的“腐败现象”等等。在他看来,只有心中始终装着这些问题,用心去想,特别是带着这些问题去总结历史和现实的经验,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道路和方法。
第二,在反思历史中总结经验。总结经验在本质上就意味着回望历史、总结过去,需要确立一种正确的历史观,既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又反对历史保守主义。在总结中国经验时,邓小平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做到既有所因循,又有所创新,特别是他倡导一种观察问题、总结经验的大历史、长时段的分析法。在谈到中国经验时,他总是会把分析的眼光投向中国和世界现代化建设的大历史,投向中国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乃至数千年的长时段。他对中国经验的反思、概括,根植于漫长的中国社会发展历程,根植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风风雨雨,根植于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现代化建设的艰辛历程,特别是根植于改革开放的伟大进程,彻底地贯彻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发展观,做到了着眼其发展、着眼其长远。在他视野中的中国经验,不只是雷默等人眼中的1978年后的中国经验,也不再仅仅简单地将中国经验同经济转型、改革开放等同起来。即使在总结中国经济转型、改革开放的经验时,他也总是密切联系历史,特别是中国长时段的历史,关注改革前乃至近代以来的中国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他对中国经验的总结是建立在大历史观的基础之上的。惟有如此,才能在历史的延续性中找到具有规律性的认识,更好地揭示中国经验的时代渊源和路径演进,揭示出脉络清晰、传承有序、富有生命力的活生生的中国经验。
第三,面向未来总结中国经验。总结经验必须放眼未来,这样才能看得更远、想得更深、做得更好。着眼于未来,正是邓小平总结经验的一条基本方法。在总结过去和现在的经验时,他总是着眼于未来几年、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中国的发展,着眼于中国现代化发展战略的制定和落实,着眼于中国现代化建设规律和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深刻把握,着眼于满足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求。在1992年的南方谈话中谈到总结经验时,他在强调“每年领导层都要总结经验,对的就坚持,不对的赶快改,新问题出来抓紧解决”之后,马上又指出“恐怕再有三十年的时间,我们才会在各方面形成一整套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在这个制度下的方针、政策,也将更加定型化”,“我们搞社会主义才几十年,还处在初级阶段。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还需要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需要我们几代人、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坚持不懈地努力奋斗”。①《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372、379—380页。着眼于未来总结经验,才能对现实问题看得更透彻,制定政策更合理,也才能对中国的发展认识得更清晰。不仅如此,他还特别注意预判未来可能出现的重大问题,带着这些问题总结过去和现在的经验,做到未雨绸缪。例如,晚年在同他弟弟谈话时,他就经常思考中国发展起来以后怎么办的问题,认为发展起来之后,问题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不是越来越简单,而是越来越复杂;处理起来不是越来越容易,而是越来越艰巨。因此,一定要随时注意总结经验,做到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不断地再实践、再认识。这表明,立足现实,放眼未来,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不仅是邓小平总结中国经验的基本方法,也是他极为看重的又一条中国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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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660(2015)03-0015-10
韩庆祥,河南孟州人,博士,(北京100091)中央党校教授。
**作者简介:何建华,浙江淳安人,博士,(北京100091)中央党校哲学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