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画画
在刘树勇的画前,我们不必或者首先不必探讨他的师承,我们最好不要心里打着观念的结来观看他的画。
其实,打着结来,也毫无问题,他的画,正适合解开这些结。
因为在刘树勇的心里,也曾经打着这样的结。我们的焦虑,也是他曾经的焦虑。因为这样的焦虑,他曾经停笔二十年。
他要用笔墨确证自己。他做到了。他把那个走出“影响之焦虑”的自己称作老树。现在,整个中国都知道“老树画画”“花乱开”,尽管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刘树勇——这不难理解,符号的名称并不重要,符号带给生活的隐喻才是重要的。
老树画画给了我们关于自由的隐喻。
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有好些人把老树画的画作为头像。刘树勇并没有迎合我们,但他的成功变相却走进了我们的心里。他创造的那个面目模糊的白衫男子,自由自在,在纸上的时空里来回穿梭。白衫男子留恋着花枝、月色、荷塘和斗室。我想,这里分明有着民国气息。回味民国,其实是文化资源的借用,正因为如此借用,才让我们看到当代艺术史上罕见的,一个人完成了内在涵养的绘画复调交响:这不是无知妄作的鲁莽的自由,原先曾经给自己带来焦虑的种种都变成了滋养的因素,良宽竹久齐白石版画油画摄影诗经魏晋民国当下,因为此刻加入了“我”的交响,个个安详。
白衫男子是刘树勇创造的不朽的精魂般的存在。白衫男子起居在和我们一样的日常场景中,酒醉色迷失意落魄,偶尔小小幸福。但我们可能被外力击垮,白衫男子不会,因为他已经走过了艺术与人生的双重萧瑟。
八大
“简”是东方艺术的精髓,在具体的某些艺术的形态上表现为精简、简练、简约,但我们不认为这是简单的。绘画的中国分类常有写意工笔,在我看来,即便是工笔,线条精密繁多的工笔,仍然是写意的、抽象的,线条是东方的绘画语言——性情温婉的东方,却有着如此强有力的艺术语言,线条意味着强烈的规定性,它不想复制这个由光感和色块显示出的物理世界,它要提供的仅仅是一个它理解的它要的世界——抽象的世界,有时多几笔,有时少几笔,有时略作变异。就此一点,常常让研究界生出联想,这包括东方艺术与现代西方艺术的关联。其实啊,也不用非得用凡·高来印证八大山人之奇伟。东方艺术是一套自洽的体系,我们这样讲,不是固步自封,而是不作如是观,东方便失掉了自己的艺术评价系统。这一评价系统要求文、史、哲的统一,事、理、情的统一,诗、书、画的统一。质言之,东方艺术是一种隐性地体现涵养的艺术。
八大的书法我是喜爱至极。普通人用等线来写字是不好想象的。甲骨文、王羲之、八大山人,这三种面目不同的字,有时竟给我带来一致性的阅读感受。那就是强烈的“符号感”。中国人把乱写字常称为“鬼画符”——这的确不恰当。符对应的是咒,含着精神的力,一般人根本够不上。儿童、巫师和天才的笔下有可能提供这种“符号感”。八大山人书法自然也有着“路径依赖”,但他最终却像个初创符号的人。这是了不起的地方。
鲁迅也是寒气逼人的,梦坠空云齿发寒,但您看他的字从章草而来,温和世故圆滑。像八大及周氏兄弟,不会是单一因素左右他们的价值取向的。他们之所以是大师,是因为他们的核心价值总是被迷雾层层包裹的:这些迷雾,一部分是身后的时间给予的;另一部分,我想,实是他们自己造的——大师的艺术叙事总是在造迷宫,留得文林细揣摩。
八大山人的书画给我们带来的消息是复杂的。似乎和“隐逸”沾边,但又不全是。中国的隐逸总是貌似很出尘,实则脱不开功利及道德的制约,还是儒道的合流。所以,关于八大,我们既要了解他贵胄遗民的一面,这一面是他进入艺术史的一个契机;而另一方面,我们不可拘泥于此,尤其是对疯癫后的八大,国破家亡,原先相互照应的遗民圈子也渐渐消失,他注定孤身一人独对世界——这是一个更重要的时期,他有机会走出遗民画语,他有机会接近宇宙之子的身份。所见也许还是残山剩水,但我不倾向于都一律解释为“国恨”,简约笔法实在是指向“澄明”的。
日本绘画
读秋山光合的《日本绘画史》,生出一个感想:这实在是一部中国绘画对日本绘画的影响史。
在很长的时间里,佛教绘画及唐代宫廷绘画影响着日本的艺术精神和趣味:灵鹫山、春天的宴乐、隐士对弈、白象……这些中国人信仰和生活里的事物,不断地出现在日本寺院及贵族的绘画之中。日本对中国艺术的尊重与学习一直持续到18世纪,譬如《芥子园画谱》就曾经掀起日本“文人画”的风潮。
中国人乐于看到这样的影响史,但这并不是日本绘画史的全部,日本绘画史还有另一种描述。这是一种类似胡适式的在文言传统之外勾勒出的白话文学史、郑振铎式的在高雅传统之外梳理出的俗文学史。日本人的确借用甚至挪用过我们的笔墨,但他们最终还是在舶来的艺术观念前感到了不适,他们没有放弃寻找与日本的自然及生活相匹配的艺术:他们用平缓圆滑精致的线条来描绘自己的大自然和女人,而放弃一味呈现仙风道骨的铁线勾画;他们用写实笔法描绘宫廷斗杀,他们不躲避血色的残酷场景;他们的绘画不甘于仅仅为小说叙事提供插图,日本人用连续的绘画来重塑故事,进而,他们建立了独立的绘画叙事。
古典主义
甘美的和平啊!
来,唉!请来临照我的心窝!
也许,你一眼就能认别这古典主义的美梦。歌德有这样的美梦,席勒有这样的美梦,其实,远离古典主义的我们又何尝没有如此的美梦?
德国古典美学活跃的年代,正是法国大革命的时期。马克思对此时德国知识阶层的描述是:“既脱离国王,又远离人民。”自由精神感染着他们,但他们终究止步于理性,止步于血色的革命。
我想,中国的当代写作者也许并不十分了解德国古典美学,但这并不妨碍当代的写作者体会那时美学家的心态;因为,中国在成为现代国家的途中也有过“大革命”的瞬间:底层的不满及上流世界的分化。相同或相似的历史境遇,大约会相同或相似地留在知识阶层的心上。
今天说起这些,并非要总结歌德的教训,让所有的作家都成为人民的代言人。今天说起这些,恰恰意在向古典主义致敬——也许,我们的确应该克服内心的胆怯,但胆怯并不是古典美学的发明,每一代人都有自身的爱与怕——以内心和平的名义,我们要向古典主义致敬!以自由意志的名义,我们要向古典主义致敬!以敬畏生命拒绝暴力的名义,我们要向古典主义致敬!
古典主义,所以又有一个名字,叫经典主义。
民歌
刘三姐式的民歌、信天游式的民歌还有江西民歌,这些对于大家大概并不陌生。它们都曾经是革命文艺的活跃力量,它们都曾经为革命文艺提供过活泼的形式,它们作为劳苦大众的精神化身夹道迎来现代中国的大变革。
其实,中国无处不有着丰富的民歌资源。直到20世纪50年代,明、清以来的民歌仍然得到了很好的传唱。一些在今天仅仅能看到歌词,但这华美的一角就足以让我们想象它华美的全部。随意的一首《露水珠》:
露水珠儿在菏叶转,颗颗滚圆。姐儿一见,忙用线穿,喜上眉尖。恨不能一颗一颗穿成串,排成连环。要成串,谁知水珠儿也会变,不似从前。这边散了,那边去团圆——后悔迟,当初错把宝贝看。
文眼在“这边散了,那边去团圆”的双关修辞,巧妙呈现一个为情所困的痴女子。
好的民歌总是这样的:思想的调门并不高,却用情甚深。“用情”是关键。有深情,才有调动一切表达资源的冲动,才有精耕细作,才有技艺上最大的合理化——在内心那个我们最想触及的因素面前,唯有深情,才能促使我们的文字呈现与“深情”匹配的仪式感。
司汤达这样解释《红与黑》的写作意图:我要表现法国社会的虚荣。调门也不高,至少没有司汤达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高。
低一点调门,并不妨碍你呈现高远的东西。在写作上务实的你,我想,会收获更多。
选本
文学作品经典化的过程是复杂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经典化又是必然发生的,因为人的本性里都潜伏着这样的文化保存机制:割舍与收藏。当我们对某种文化意义上的淘洗规则不提出异议的时候,我们就只能静候某种结果:“时间”会说,吃吧,这就是淘洗之后的精神食粮。
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过程中,在中国,各类文学选本起着特别的作用。有时,我们不得不说,我们的生活是特别的——我们的研究者习惯于在正史的艺文志里寻找作家作品的踪迹,在《文选》里,在《文苑英华》里,在《玉台新咏》里,我们太习惯于在某些指定的遗址里观光受教一唱三叹息。这不仅是中国古代文学的故事,当代中国在重复这样的故事。
所有的选本都不好么?当然不是,但我们的确要警惕悠久的文选历史给我们造成的依赖感。对已经典化的作家作品,对这些既成的事实,对这些经过时间“淘洗”而留下的精神食粮,我想,我们的任务不是简单、简明地表示赞成或反对;但我们要知道,文学经典化伴随着真理性的文化诉求,但某一时期文学经典化的结果却未必是真理性的。
责任编辑 陈昌平
汪惠仁,安徽潜山人。随笔作家,编辑,2004年至今担任《散文》执行主编,新百花散文书系总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