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逢
以45度角仰望天空
文◎徐逢
热情会冷却,梦想会破碎,青春会流逝。重要的是,我的眼睛和心灵还没有被世俗的东西给蒙蔽,青春不老,爱与理想不死。
失恋时得做点儿什么。
表弟说:“到‘蔻蔻’来吧,爱喝什么尽管点,我请你。”
按他提供的地址找过去时,我却有些失望。灯光不够暗,音乐不够暧昧,在“蔻蔻”喝酒的人看上去也不够风骚。
“酒吧啊,你想怎样?找一夜情?”表弟白我一眼,“失个恋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要说惨,那人才真惨。”他扬扬下巴,看一眼靠近大门的那张桌子。
四五个男人正在狂饮,威士忌兑绿茶。正对着我的显然是主角,其他人轮流找他碰杯,他来者不拒,就在我望着他们的这一会儿,他已喝了三杯酒。而表弟也像唱RAP一样,把这男人的故事对我说了一遍——
他叫云帆,女朋友得了白血病,他求婚,女孩儿不肯,说这样对云帆将来不好。两人就办了几桌酒,说不上是婚宴还是告别宴,请了所有好友出席。七个月后,女孩儿去世了。
“然后呢?”
“然后,他夜夜买醉。”表弟给我倒一杯黑啤,“这家伙人缘超级好!两个礼拜了,每天都是不同的人请他喝酒。”表弟凑近我耳边,“今晚我得找他一趟,老板说了,他这么照顾咱家生意,得给他酒水提成,三成。”
我摇摇已有点儿晕乎的脑袋。云帆?这名字好熟,直挂云帆济沧海。
忽然他已站起来走到我们这边,拍拍表弟,又朝我扬手,“我见过你,在曹杨那边的一辆献血车里。”
脑子很晕,但我想起来了。那天他在我前面献血,见我有些紧张,笑嘻嘻地说:“没事,我这是第二次献。想着有人会因你的奉献而挽回健康,心里会很踏实,一点儿也不怕了。”
我瞟一眼他手上的表格,对,姓名栏上露出的两个字正是云帆。换了别人这么说,我肯定会看看周围有没有摄像机照相机什么的,作秀啊!但那天我没有,因为云帆笑着笑着泪光闪闪,我怔住了。
这世界真小。我挤个笑脸算是打招呼,云帆却仿佛知道我来这里的借口是失恋,“别喝了,回家吧。路上看看天空,万一看到流星,趁它坠落前许个愿,爱你的好男人就会出现。”
表弟在一旁奸笑,拉过云帆去角落说话。我拎起包朝他俩挥了挥,白喝酒还有钱赚的朋友,谢谢你的祝福。假如来一场流星雨,我要许下很多愿,美貌、健康、财富、好老公,我全都要。
初夏夜风清凉,适合散步走到一公里外的地铁站。然而我的脚软绵绵的,像踩在草甸上,走了一会儿,我就累了,干脆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天幕上稀稀落落缀着几颗星星,孤单单的。没有月亮,没有流星。
仿佛站了很久,正当我要收回目光时,心脏狂跳了起来。天空出现一颗很亮的星星,它在膨胀,变成一朵星云,然后,划过我的头顶,消失在东南方向的天区。
流星!一颗火流星!
在流星坠落前,我只在心里赞了一个字:美。
那是我许的愿吗?人人都说我越变越美。六个月后,有个男人第一次见到我就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我美貌的担忧。
他坐在我对面,一百八十天来的第十三个相亲对象,介绍人把他吹得天花乱坠。姓名:陆平;职业:公务员;年龄,28岁。外表:皮肤比我白,个子没我高。
他看着我,“听说,为了提高业绩,你们这一行有很多潜规则?”
“什么?”我猜他相亲次数太多,把我的资料跟别人的弄混了。
“我听说过一些事,”他吞吞吐吐,我的脑子飞速旋转,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的确,我知道有女同事为了业绩跟大客户暧昧不清,但我从没想过这些。
“主要是因为你太漂亮,恕我冒犯——”陆平讪讪的,低头啜饮一口咖啡,起身说去糕点柜帮我取一块提拉米苏。
他步态稳健,背挺得笔直。我看清楚了,他还是比我高一点。就在这一念之间,我意识到陆平也许就是我要抓住的好对象。我已25岁半,遇到一个这年头炙手可热的公务员,而他又对我的美貌垂涎欲滴……
陆平捧着蛋糕盘朝我走来,我赶紧换个淑女的坐姿,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再抬头时,陆平的脸上泛着潮红,眼睛发亮。
表弟代替姑妈向我转达亲戚长辈们对我新恋情的祝福,完了却从鼻子里哼一声,“姐,你真世故,我再也不崇拜你了。”
臭小子几时崇拜过我?20出头的男孩儿,不懂人世艰辛,等他摔过跟头,年岁稍长,才会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平常男女,爱情总会败给现实。
表弟接了一通电话跨上摩托车,“云帆的电话,上个月他还问起你呢。今晚他又要带批客人到酒吧来。他现在专做客户定位,除了我们家,他还做别家的,一个月能赚好多。”
表弟撮起嘴唇打个唿哨,“你看,在酒吧喝了两个礼拜的酒,他都能发现商机,做成专职赚到钱。对了,你不是在献血时见过他吗?他呀,现在是献血车的常客,说是假如自愿献血的人很多,也许当年他女友就不会死。姐,告诉你,这样的男人才拉风,这样的男人做我姐夫,我才会崇拜你。”
摩托车载着表弟绝尘而去。我叹口气,唉,少年的心才会如此简单!也许我真的老了。云帆的样子在我眼前晃一下又消隐。一年没见,这个深情的、豪气的男人,遇到下一个真爱了么?
旧同事丁丁的结婚喜帖快递到我手里时,我有些生气。虽说不是闺蜜,但她恋爱、结婚,事先我竟一无所知。她电话追来时,我余怒未消,“这种事你也瞒得滴水不漏,不讲义气!”
她在那头咯咯笑,“上个月旅行时碰见故人,齐蔡周,你还记得吧?”
喜帖上新郎的名字果然是齐蔡周。也是旧同事,本地男,样貌土气。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名字,齐蔡周,三个姓一个名。此外就是听同事提起过,齐蔡周家里老宅动迁,坐拥几套房产。
“去你的!新婚姻法没看吗?这些房产跟我没关系。一切都是缘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你不知道,齐蔡周这个人很有意思,棒极了!认识四年,恋爱两个月,你说这算不算闪婚?”
丁丁叽叽喳喳,根本没指望我回答她。“齐蔡周的亲友都在这里,我这边人少,齐蔡周那边有四个伴郎,我这边也得来四个伴娘。阿俏,你算一个!只是撑场面,不用你从头陪到尾。”
每个呼吸都传递着幸福讯息的丁丁啊!
周末要跟丁丁会合,试伴娘礼服,熟悉婚礼流程。上个周末加班赶报告,没跟陆平在一起,这周的约会又要泡汤,我自知理亏,温言软语跟陆平解释。
他果然大失所望,“还好我团购的电影票下个礼拜才过期。”
在一起就是吃饭、看电影、逛各种商店尤其是家居家具店。吃饭时没有酒,看的全是热门大烂片,至于那些装修建材和家具,我当然知道只有想娶你的男人才会带你去看,只是我对这些约会节目的兴趣实在不高。
假如嫁给这个人,安静倒是安静的,乏味也够乏味的。耳边回响起丁丁快活的笑声,我忽然不耐烦了。
“人家马上就要结婚了嘛。你跟我一起去参加婚礼——”
“等一下,”陆平打断我,“你做伴娘,要跟新娘去敬酒,要替她挡酒,我一人坐在下面,又不认识谁。”
不去就不去,真嗦。格子间壁板上贴着的一面小方镜映出我呲牙咧嘴的怒容,耳朵里却听到我平静柔和的声音:“没关系,要是不想去,就不勉强你啦。”
女人披上婚纱时的样子真美啊!
新郎那边却有人叫我的名字,“林俏,林俏!”
云帆穿着伴郎礼服,笑容可掬。我傻呵呵笑着回应他。热闹的婚礼流程一项项进行着,直到我们这些伴郎伴娘陪着一对新人挨桌子敬完酒,我才跟云帆再次说上话。
“你怎么在这儿?”我没想到云帆跟齐蔡周是好朋友。那些哄闹着要灌给新郎的酒,都是云帆替喝的。
“新郎请我来的,专职伴郎,挡酒,一桌给一百。”他俯在我耳边,醺然的呼吸,让我心头发痒。
来不及张大嘴表示惊讶,我,我和云帆已被一阵阵声浪给包围了。
“下一对是你们吧!”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坐了一桌,都喝得有点儿高了,见我跟云帆是老相识,又在说悄悄话,全都兴奋起来。
他们起哄,让我跟云帆亲一个。
把这事儿解释清楚,误会两字足矣。然而我的脸烫得像高烧42度,舌头僵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桌人、整个宴会厅的人形成了人海,我就坐在一叶孤舟里,身边是云帆。
我求助地看看云帆,他正深深注视着我,像要把我吸进去的一双眼睛。就在这一瞬间,周围忽然安静了,一秒钟而已,又骚动起来。婚礼近尾声,离席的人渐多,马上要闹洞房,大伙儿的注意力被分散了。
我放松下来,却又有些怅然,舌头恢复了灵活。“酒鬼!你就靠这个为生?”
云帆的眼睛也不再注视我,望着不远处的新郎新娘和人群。“帮酒吧定位不用天天喝酒,做伴郎也是兼职。我家祖传好酒量,不过,我爷爷从前一顿能喝两三斤,40岁那年戒酒,从此滴酒不沾,活到80多。我爸戒得更早,35岁戒的。”
他忽然长叹一声,“照这样的规律,明年我30岁,也该戒酒了。也好,做一名昼伏夜出的娱乐经理,赚得再多也是姑娘们眼中的矮穷挫,丝一个。不会有人爱上我。”他瞟我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有两家网站找我做销售,因为我人脉还不错。你说,我要不要去试试?”
喜洋洋的婚宴大厅,我却在听一个被雇来挡酒的伴郎诉说心事。如何作答?我想到一年前云帆曾建议我仰望天空。
“你真的看见流星了?”云帆没注意我语气中的揶揄,睁大眼睛,“那你遇到爱你的人了吗?”
轮到我叹息了。陆平,他算得上我的佳偶吗?我摇头又点头,“可惜,我忘了在流星坠落前许个心愿。”
有人过来找云帆说话,我猜是受新郎委托跟他结算挡酒的佣金。挥手道别前云帆递给我一张名片,“回头打个电话给我,我在手机里存你的号码。”
走出酒店,我脑子里全是云帆的样子,取出手机,屏幕显示5分钟前陆平发来短信,他已在路上,让我等他来接我。
我呼吸着夜晚清爽的空气,坐在酒店花坛边上,抬起头。天空如一块温柔的天鹅绒,上面缀着几颗钻石般的星星。一颗极亮极亮的星正对着我,一点点绽开,像一朵正在绽放的玫瑰。没错,它变成了一团云,玫瑰色的星云。
这一次,我没忘记许愿。就在我祈祷遇到真爱时,那颗流星在我眼前划了一道弧线,消失在西北方向。
陆平对我关于流星的描述颇感兴趣,不过,他刚才也正朝西北方向走来,并没看到这颗流星。
“也许你醉了。也许是我运气不好。”陆平的眉头皱起来,他最不喜欢我喝酒。
“我有个高中同学正好做这一行,好像还有什么流星观测档案,明天我请他帮我查查。”
“昨晚我又看到流星了。你看到了吗?”
“噢!那会儿我还在酒店。这次你没忘记许愿吧?”
“但是,根据官方的流星监测网和专门的机构报告,并没有这颗流星的记录。不仅这次的没有,一年前我看到的那颗,也没有记载……”
“……所以你被某些傻瓜认为是大脑短路,酷爱胡思乱想?呵呵!听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多数人循规蹈矩,渴望在自己身上出现奇迹却并不相信奇迹会发生。也许他们没错。但我总觉得,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是热情和梦想,有了这两点,再付出行动,奇迹真的会出现。比如你,林俏,因为你渴望真爱,所以你能看见流星,并且赶在它坠落前许下心愿。宇宙浩渺无边,一切皆有可能,你要相信你的眼睛和心灵。”
……
以上是我和云帆的电话聊天摘选。在我被陆平一本正经的神态惊住之后,在我被他指责不该喝太多酒早晚会出事之后,我翻出云帆的名片,给他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
然后,我淡定了。
就算那些流星是我想象出来的又怎样呢?
热情会冷却,梦想会破碎,青春会流逝。重要的是,我的眼睛和心灵还没有被世俗的东西给蒙蔽,青春不老,爱与理想不死。
再次提到这事,陆平神情严肃。“既然你承认那是你的想象,那就证明你太累了,需要休息。也许你应该换份工作,去考个公务员,或者考国企,那样比较稳定。像我这样,朝九晚五,福利又好……”
我耐心地听他说完。再见,陆平!分手吧,尊贵的朋友。我想我是考不上你心目中理想的地方了。你把自己说得像高帅富,我却不是白富美,我配不上您。
表弟在电话那头“幸灾乐祸”。
“到‘蔻蔻’来,我请你喝酒!正好云帆也在。现在他是一家网站的销售,在我们这儿只是兼职,滴酒不沾也能帮我们定位客户,实在是太牛了!”
我的眼前是云帆深邃的眼睛,耳边是他醇厚的声音。
反正没有事,我就去“蔻蔻”玩吧。
出了地铁,我看到前方天空有一轮弯弯的月亮。弯角朝上,上弦月。等一下,并非月亮吸引住我的视线。在月亮的正上方和正下方,分别有一颗星,上方的那一颗尤其明亮。它们与月亮连成一条直线,美而夺目。
我呆呆地仰望天空。
“这是我的想象,还是真的?”
“是真的。上面那颗星是金星,下面那颗是木星。双星抱月,在天文学上并不罕见,只是今晚恰好被你我看见。”
我转过头,看到云帆正站在我身边,以45度角仰望天空。
我的手已被他牢牢握住。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