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林
经过30 多年的改革开放,当前中国正处在“经济转轨”和“社会转型”的关键期,同时也进入了新一轮公共事件高发期。从转基因议程到反腐议程,从夏俊峰案到广州区伯“嫖娼”事件,从“俯卧撑”到“躲猫猫”,从“天价烟局长”周久耕到“微笑的表哥”杨达才,从“PM2.5 事件”到“黄浦江死猪事件”,层出不穷的突发公共事件都在网络上都引起了巨大反响,并引起人们的热议。这些事件突发的时候,真相往往扑朔迷离,事件产生的原因、后果、变化发展的方向往往不清楚,在网络空间中往往会引起巨大的争议并成为一个个阶段性的热点话题。
尽管公共事件中人们的表达稍显琐碎,相互间的辩论也包含大量情绪性的信息,但是根据布迪厄的惯习理论,公众这些看似混乱的话语背后有着特定的策略和逻辑。作为一种倾向系统,“惯习是由一系列现实情况、潜在可能性和最终结果所组成的。只是在和确定的结构的关联中,惯习才产生出一定的话语或一定的实践活动。我们应该把惯习看成是一种发条,需要去发动它。完全相同的惯习,在不同的场域刺激和结构中,会产生出不同的、甚至是相互对立的结果”①[法]皮埃尔·布迪厄等:《实践与反思》,李猛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9页。。
如果说单一公共事件中的网络话语或者流行语体现的是一种特定情境下对于特定事件的情绪或者理解的话,那么,通过分析更多的公共事件,就可能在事件之间建立必要的连接,找出它们之间的“相互暗示”。本文以近年来突发公共事件中的网络话语作为主要的分析对象,分析话语的社会功能和情感诉求,透视具有代表性的话语表达方式及话语类型,并在此基础上透视这些话语背后所包含的共同的社会结构、集体情感乃至价值观。
惯习(habitus)被布迪厄认为是社会中左右社会成员的行动的关键原则,惯习概念既存在于个体身体上和心灵中,也反映了社会结构的特征。关于中国社会的结构,有关社会分层的研究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陆学艺借鉴戈德索普的多重阶级分类方法,根据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的不同,把中国社会分为五大社会等级和十大社会阶层。
李强则根据“国际社会经济地位指数”展开研究,认为当下中国社会是一种“倒丁字形的社会机构”。“倒丁字形的社会结构,由于其下层群体过大,而且下层与其他群体之间属于一种两级式的连接方式,因而导致社会群体之间以致整个社会处于一种‘结构性紧张’。”李强认为,中国的区域差异、城乡差异,等等,都是“倒丁字形的社会结构”的明显证据。而这种结构背后蕴涵着巨大的矛盾,“与金字塔结构相比,倒丁字形结构所表现的阶层之间的界限更为突出,是直角式的,下层与其他阶层之间几乎没有缓冲或过渡,是非此即彼的二分式结构”①李强:《社会分层十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51—257页。。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的调查报告显示,截至2014年12 月,我国网民规模达6.49 亿,手机网民规模达5.57 亿。其中网民中农村网民占比27.5%,规模达1.78 亿;网民中学生群体的占比最高,为23.8%;其中20—29 岁年龄段的网民占比最高,达31.5%;网民中月收入在2001—3000、3001—5000 元的群体占比最高,分别为18.8%和20.2%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2005年1 月,http://www.cnnic.cn/hlwfzyj/hlwxzbg/201502/P020150203551802054676.pdf。。
应该说,网民的结构和当前中国社会的结构之间具有高度的类似性,其中社会下层无房无车的年轻人成为网络舆论的主力军,各种各样的突发公共事件恰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情感宣泄和表现自我的舞台。而在现实世界中占有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的上层,面对开放的网络空间,面对权利意识日益高涨的网民,面对多维度的质疑甚至人身攻击,却显得束手束脚,失去了引领话语的能力。网络自身的隐匿性、开放性、互动性等特点似乎在无形中助长了网民的自主性,他们把网络话语作为“弱者反抗”的武器。
2013年3 月5 日开始,黄浦江上游出现大量死猪;截止到3 月9 日,上海市累计打捞出死猪共900 多头;19 日,上海市累计打捞死猪共10164 头;23 日,上海称市场未发现不合格生猪产品;24 日,上海宣布基本完成死猪打捞工作。在黄浦江死猪事件中,网友“好老虎”有关“喝肉汤”的微博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转发:
新华视点报道黄浦江捞出900 多头死猪,官方称不影响自来水质量,这话太谦逊了!二十万斤猪肉泡水里岂止没影响质量,肯定提升了品质!政府不借机提高水价,还说得这么平淡,好政府就是不一样!如果央视问本虎,你幸福吗?本虎肯定抑制不住机动:幸福屎了,喝自来水跟喝肉汤一样。
上述文本看上去是一个“信息性文本”,实际上却是一种“情绪性文本”,通过这样一种强力的对比暗讽“官方”、“政府”、“央视”这些上层的荒谬,反衬出市民百姓的愤怒和无奈。上述“官民对立”的话语模式一旦被确定,这种表达方式作为一种“模因”就具有了很强的自我复制和扩散的功能。
马西尼的研究指出,中国古文献中的“民主”是一种偏正结构,意义是“民之主”;而民主的另一个结构是主谓结构,即“民作主”③[意]马西尼:《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汉语大辞典出版社1997年版,第172—173页。。在当下中国的网络语境中,“民之主”与“民作主”两种观念在同一个时空中相遇,失去缓冲空间的“主”与“民”的冲突几乎不可避免。一方面,作为政府官员,面对充满不确定性的公共事件,维持政府的权威性和社会稳定成了首要考虑。另一方面,网民的自主性和权利意识觉醒,网络空间中他们不仅获得了空前的话语权,还可以就公共事件对事实真相进行调查,对事件的相关责任人员(主要是官员)进行抽丝剥茧式的追问甚至拷问。“空泛的政治说教取代了实事求是的政治路线,执政者所追求的高度理想化的政治建构与社会的现实政治生态形成强烈反差,导致其合法性在快速流失,客观上为社会动荡不断积累爆发的能量;是底层民众在实践形态的政治生活中不断拷问政府行为的合法性时,逐渐建构起与其自身政治地位相适应的话语体系。”①于建嵘:《抗争性政治:中国政治社会学基本问题》,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
前有郑州市规划局副局长逯军接收采访时一句“替党说话,还是替老百姓说话”,后有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一句“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这两句话都在主流媒体和网民中引起热议。在各种各样的突发公共事件中,话语的撕裂和冲突随处可见。“局长笑了,群众就有得哭了”、“领导都很忙,哪里有空给你们通报真相什么的?”、“政府在干什么?忽悠老百姓的方法是否可以高明一些?”、“污染的事我见多了,可是政府环保的事的见的很少,你让我如何相信政府的环保”、“我大天朝的公务人员可真实为人民服务啊!”,等等,这种二元对立的话语方式在“表哥杨达才事件”、“7.23 温州动车追尾事故”、“厦门PX 事件”、“黄浦江死猪事件”以及“广州区伯嫖娼案”中都以不同的方式反复出现。
网民把事件主体放在一种“你——我”的对话框架中,通过虚词“就”、“哪里”、“可是”、“至于…反正”、“问号”、“感叹号”等进行连接组合以强调两者之间的对立和冲突。而一句“我大天朝的公务人员”显然是运用过度的敬语来表达对区伯事件中的“陈老板”的愤怒。在这里,“老板”和“官员”合二为一,成为被控诉的对象。厦门绿十字环保志愿者中心负责人马天南在回忆2007年厦门PX 事件时认为当时“民意太亢奋了,反对PX 被视作英雄,支持PX 则会被视为阶级敌人”,这种感受或许是二元对立话语冲突的最直接写照。
“人类的行动不是对直接刺激的即时反应。某个个人对他人哪怕是最细微的‘反应’,也是这些人及其关系的全部历史孕育出来的产物。…仅仅了解了刺激,并不能使我们更多地理解它们所引发的即时反应和持续作用,除非你对惯习有所了解。惯习自身脱胎于一整套历史,它就和这整套历史一起,筛选着可能有的各种反应,并强化了其中的某些反应。”②[法]皮埃尔·布迪厄等:《实践与反思》,李猛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页。公共事件中出现这种二元对立的话语方式不是偶然的,其中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我国公共突发事件中的信息发布问题。长期以来,保密思维、内外有别、“新闻、旧闻、无闻”、“正面宣传为主”乃至阶级斗争等观念一直对中国的突发公共事件的报道产生着重要的影响,由此导致的“报喜不报忧”、“真理报模式”、“事故出英雄”等等突发事件的呈现方式在网络时代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尽管当下中国突发事件中“信息公开为原则”已经逐步成为我们社会的主流认识,但是长期以来的保密习惯、维稳思维在中国的各级官员中依然普遍存在。“快报事实、慎报原因”作为一种新的报道指南尽管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在突发公共事件中也往往被理解为推诿责任或者故意隐瞒,而对于真相和原因的追问又会加剧网民对政府的不信任,甚至形成可怕的塔西佗陷阱。
为了进一步分析公共事件网络话语的分布状态,本研究挑选出新浪微博中有关“黄浦江死猪”转发量前500 的微博,并对其中官方微博的报道进行针对性分析。统计显示,事实型微博最多,比例为46.2%,其次为态度型微博为33.8%,意见型微博为20%。该事件中“新闻事实”的提供者主要是官方微博,较多为基本事实信息,事实真相、原因及处理结果的内容较少。官方微博有关“死猪打捞头数”、“水质未受影响”的报道几乎每天必发,但同质化现象严重,模式统一,标题多为“上海水域已捞出××头死猪”,正文模式则为“到目前为止,上海共打捞死猪××头,现有的水质监测结果显示,相关供水企业的出厂水符合国家饮用水标准”。
因为主流媒体在死猪事件中未能及时深入地提供权威信息,尤其是在死猪来源、死因及政府应对措施这些关键性问题上反应不力,广大网民的质疑和不信任情绪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蔓延。“具有不同身份的群体对语言的争夺,当某个重大事件发生时,社会主导群体通常乐于使用并不遗余力地巩固一种地点+日期+事件的称号,从新闻分析的角度来看,这种陈述方式能够最大程度上接近客观,符合追求真相的新闻标准,但是这种定性在网上经常遭到利益受损群体(或者对这个群体持同情立场的群体)的反击,他们倾向于选择某个能够有助于事件快速扩散传播的渠道。”①徐培喜:《互联网的话语、权力与身份》,《网络传播》2004年第73期。从“喝肉汤”到“猪冻死”、从“奇幻漂流”到“猪不关己”,广大网民围绕死猪的源头和死因这两个关键问题不断对政府进行拷问。在腾信“今日话题”有关“你相信黄浦江水质合格的说法吗?”的调查中,选择不相信的人数达到58408 人,而选择相信的人数只有1942 人。
巴赫金认为,狂欢节帮助人们暂时脱离体制,它意味着现实生活中不可逾越的等级制被打破,等级制所规定的“畏惧、恭敬、仰慕、礼貌”的生活方式被驱逐,草根阶层可以随便而无所顾忌地宣泄内心的情感并表达对官方文化的对抗。②[日]北冈诚司:《巴赫金对话与狂欢》,魏炫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84页。网络交往的过程超越了时空,人们可以就一个公共事件进行广泛的表达,也可以实现“言语的互动”,根据对方的发话或者反应不断调整自己的话语进行回应或者调整。在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中,网民的情绪表达也具有某种狂欢的色彩。一方面,他们通过创作网络歌曲或者漫画等方式进行恶搞;另一方面,他们通过“造句运动”创造社会的集体记忆。
“杨达才事件”之后出现的网络游戏“杨达才教你戴手表”以及网络歌曲《局长的笑 局长的表》都体现了这种恶搞精神。“局长的笑,是神秘的笑,小看百姓命如草”、“局长的表,还真的不少,网友问你哪里淘”、“局长的腰,不能再细了,你是人民的需要”几句简单的排比,就给我们勾画了一个冷漠、贪婪、愚笨的官员形象。而在黄浦江死猪事件中,面对死猪死因的各种争论,独立评论人老徐借助古诗词进行调侃:“这些猪到底是怎么死的?别不是喜闻铁道部被撤销过份高兴快乐而死吧?春花秋月何时了,死猪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死猪向东流!”南唐后主李煜的绝命词《虞美人》居然和“死猪”联系在一起,对人们来说无疑是一种“震惊体验”,而一句“恰似一江死猪向东流”所产生的强烈的画面感,则把这种恶搞推向了高潮。而在“官员开房200 次”的网络舆情中,网民yy 则用古诗“南乡子”的形式进行调侃:“落叶动秋凉,蜀水巴山悄换妆。酒肉朱门今古是。彷徨,冷眼西山看夕阳。领导也疯狂,二奶三姨弄上床。家里老婆都不用。丢荒,乱草蓬门几重霜。”
随着“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成为网络流行语,腾讯微博上一位叫“高铁体”的网民发动了一个叫“高铁体造句大赛”的活动,以表达对事故的质疑。通过造句运动,广大网民的积极性和参与性被充分调动起来,“围观的大多数”变成“行动的大多数”。这个过程不仅可以创造集体记忆,而且可以把诸多公共事件放到一个共同的话语体系中。
坐高铁吧,停电了。坐动车吧,追尾了。乘飞机吧,晚点了。坐大巴吧,自燃了。开车吧,马路淹了。乘地铁吧,电梯垮了。看篮球吧,姚明退役了。看国足吧,老挝2:0 领先了。吃碗拉面吧,有毒了。捐个款吧,钱都买玛莎拉蒂了。现在玩的就是心跳,一直玩到你心不跳为止……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通过造句运动,动车事故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交通安全、食品安全、公共卫生事件、环境事件、贪腐事件,等等,通过造句被有机整合在一起。“与过去几十年相比较,现在的一些议题在公众议程上更替的速度加快。换句话说,教育的扩展作用与有限的议程容量的约束作用之间发生碰撞,结果产生了一个变化更快、更不稳定的公众议程,这便解释了议程设置过程中多样性增长而容量保持恒常的现象。”③[美]马克思韦尔·麦库姆斯:《议程设置——大众媒介与舆论》,郭镇之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页。尽管单个突发公共事件在网络空间中保持热度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两周,但是作为“弱者反抗”武器的二元对立的话语方式却可以超越各种具体事件被保留下来,并且作为一种集体记忆在新的突发事件中被不断激活。
美国功能主义社会分层理论的开创者沃纳认为,根据不同的“身份”可以把社会分为上上层、上中层、上下层、下上层、下中层和下下层,从上上层所谓的“名门望族”到下下层的“无固定收入者和失业者”。根据安德鲁·甘布尔的说法,身份是“政治中的表达性维度”,提出了“我们是谁”的问题,“在这个空间里,人们要在不同的原则和价值观之间做出选择,要明确自己究竟是谁,拥抱或承认某种身份,并承担一系列特定的承诺、忠贞、责任、义务。选择或是确定一种身份意味着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而且这一身份必然是在与其他身份的关系中确定的”①[英]安德鲁·甘布尔:《政治和命运》,胡晓进、罗珊珍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页。。网民在公共事件中的讨论是在虚拟空间中进行的,与面对面的真实性交往不同,虚拟空间中的交往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交往过程中对“传播符号”的依赖程度也空前严重。他们以“人民”自居,对于事件中处于“人民”对立面的人进行无情的批判。在这样的逻辑中,人民是不确定的大多数,他们既可以是隐身的也可以是现身的,既可以是个体业也可以是群体,既可以是参与者也可以是旁观者——只要他们站在弱者的立场上就可以。
在有关奶茶妹妹和刘强东的新闻后面,网友留言,“很般配,美女就必须配土豪。本人矮丑穷,必须承认这。希望他们能一辈子幸福。门当户对才能平起平坐”。另一个网友回应,“无论是高富帅,还是矮穷矬,不会追女孩的,都属于屌丝”。与“高富帅”、“矮穷挫”、“屌丝”这些强调和解的话语不同,公共突发事件中建立在阶层认同基础上的话语往往强调对抗和无情的批判。一方面,在众多的话语竞争中,作为一种竞争的策略,极端的煽动仇官仇富情绪性的表达往往能够引起巨大的社会共鸣;另一方面,现实生活中的贫富差距、司法不公及文化失范等使得人们在表达过程中产生某种强烈的正义感,认为自己在推动社会进步。
“数量在人类社会中经常性地会产生一种充足的理由,处于群体中的个人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正义’力量,对他们来说群体就是正义,数量就是道理。”②[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陈天群译,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页。突发公共事件中网络话语在这种特定的诉求下表现出反理性、反逻辑和反常识的特点。在这里,情绪压倒了理性,“善”压倒了“真”。网络时代信息传播的速度和激情,阻碍了人们的自由讨论。
一条信息的传播都可能通过两条路径展开:一种是“发散路径”,信息一旦发布,所有的关注者的页面都能在第一时间自动显示该条信息;一种是“转发路径”,一旦有一位关注者转发或者评论某条信息,他的所有关注者也同样可以实时接收该信息。当“发散路径”和“转发路径”相互交叉、相互作用时,信息的传播速度和传播范围呈几何级倍增,这就是微博的裂变式传播。③张跣:《微博与公共领域》,《文艺研究》2010年第12期。从“黄金4 小时”到“黄金2 小时”,网络话语往往追求在“点”的基础上发挥,匿名的大多数以“人民”为口号迅速聚集,使得本来比较散乱的众声喧哗变成对官员和富人的一致谴责。一旦贴上“人民”的标签,在各种公共事件中,网民就成了“正义”的化身,他们进可攻,退可守,无往而不胜。在这里,造成城管两死一伤的夏俊峰成为“对抗黑势力的英雄”,通过激烈上访为女儿讨“公道”的唐慧成为“伟大母亲”,而坚持守在电脑面前捍卫百度百科词条中有关PX 低毒说明的清华大学学生则被认为“读书读傻了”、“助纣为虐”以及“脑残”。
“所谓人民意志,实际上只是最多的或者最活跃的一部分人民的意志,亦即多数或者那些能使自己被承认为多数的人们的意志。”④[英]约翰·密尔:《论自由》,徐宝骙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4页。既然人民是神圣的,那么只要把自己作为人民的代言人,就可以对“非人民”进行无情的批判。和人民边界的模糊性及弹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突发事件中所界定的人民的对立面——即批判的对象——往往非常明确,政府官员是其中的重灾区。2014年7 月28 日深夜,网友“艾米丽@温州”发帖“揭发”温州永嘉县王某:“惊曝现任永嘉工商局党委委员、总工程师王某和家人名下在温州市区、永嘉县瓯北桥头等地拥有多套房产。他在任永嘉县工商局经检大队长、永嘉县工商局瓯北分局局长期间到永嘉县梦江大酒店、瓯北宏泰宾馆等多处酒店开房达200 余次。他房产多套还常到酒店开房,有何秘密让人遐想!”
网络空间作为众多网民表达情绪的公共空间,其话语表达具有特定的逻辑。在匿名的众生喧哗的语境下,那些注重客观事实、注重逻辑的理性表达往往无法引起广泛的注意。作为话语竞争的结果或者策略,那些具有极强价值判断的符号、煽情性甚至暴力的表达往往具有更强的传播张力。开房本来是一个正常的词汇,但是多年来网络上不断爆出的演艺圈及官员“艳照门”、“不雅视频”已经让开房成为暧昧关系的代名词。真如网民“穿山甲”所言,“有一种开房叫‘官员开房’,嫖娼、聚赌、打麻将、是无‘恶’不作,无‘乐’不欢的啊”;另一个网民“长腿叔叔”则称,“见怪不怪咯!就像通奸是落马官员的标配,开房也是官员的必备神器”。
很显然,在事件的前半段,广大网民是勒庞笔下的“乌合之众”,他们对于“开房200 多次”的批判是受到集体无意识控制的。作为“人民”的代表,网络话语强调的是道德准则,首先判断的是对与错。“开房的官员”对于网络群体是一个强烈的暗示,这是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地进行批判的对象,批判者不仅是安全的,而且是高尚的。正是在这样的暗示下,广大网民变成了犯罪群体,他们不听当事人的任何解释,刻意忽视“开房200 多次”所经历的时间跨度“十年”,刻意把正常的“开房睡觉”理解为“开房嫖娼”,对当事人进行持续不断的道德拷问。
在事情的后半段,即使当事官员卧轨自杀,涉嫌犯罪的发帖人及泄露信息的民警被绳之以法,“开房200 多次”事实本身被复原,但是反思的声音依然相当微弱。官员的卧轨自杀也没能赢得“乌合之众”的丝毫同情,在网易话题“官员被曝开房200 多次卧轨自杀 泄露信息警察被拘”后面的跟帖中①参见网易话题“官员被曝开房200 多次卧轨自杀泄露信息警察被拘”,http://comment.news.163.com/news3_bbs/A55SEQ0S00014SEH.html。,排名前三的帖子分别为:1、正常举报贪污违法,何罪之有;2、当前,我国养老金制度分为五种:公务员,事业单位人员,企业职工,城镇居民和农民。跟据“中国社会保障收入再分配状况调查”显示,75.4%的企业职工退休养老金不高于二千元,92.3%的机关事业单位退休人员都高于四千元。而农民仅几十元。各位,你认为这种吃人的分配制度合理吗?3、估计是死得其所、死有余辜,总之一句话:死得不冤枉。其中帖子“正常举报贪污违法,何罪之有”顶的人数最多,达到28239 人,“踩”的人数可为怜的4 人。排行第二的帖子顶的人数达到17931,排行第三的帖子顶的人数达到11893 人。
从阶级身份、民粹主义、情绪发泄、群体极化的角度去理解突发事件中的网络话语是一个不错的尝试。一般认为,通过语言我们可以建构七项任务:意义、活动、身份、关系、立场和策略、联系、符号系统与知识。②[美]詹姆斯·保罗·吉:《话语分析导论:理论与方法》,杨炳钧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4页。在有关永嘉官员开房的讨论中,“开房200 多次”成为超越一切事实的“元事实”,成为一种固定的“能指”,就如同棋盘上的一个小卒,因为被赋予特定的价值而超越了事实本身。“只有当它披上自己的价值,并与这价值结为一体,才成为现实的和具体的要素。假如在下棋的时候,这个棋子弄坏了或者丢失了,我们可不可以用另外一个等价的来替代它呢?当然可以。不但可以换上另外一枚卒子,甚至可以补上一个外形上完全不同的棋子。”③[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55—156页。
很显然,这种所谓的建立在虚幻“人民”基础上的话语方式不会仅仅停留在“仇官”的领域,这种价值判断优于事实判断的话语表达也不会提升社会的正义。作为一种行动的指南,处于话语场漩涡中心的人们很快感受到这种话语的强大和蛮横,也很快学会了利用这种话语方式去保护自己,去攻击对手,形形色色的众生在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损害了社会的基础信任,而“乌合之众”则也可能因为自己的围观成为事实的帮凶。
直到当事官员死了半年之后,有关“正常举报贪污违法,何罪之有”的讨论才在质疑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组a-b-a-b 的对话体的讨论:
“正常举报贪污违法,何罪之有”——“是正常吗,正常走申诉渠道”——“正常大多数都石沉大海,所以采取了非正常,做错事应该受到惩罚;也有人是为了因私报复,一样让人厌恶。法律若不公平,掌握权利的人又没有监管,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你如果坚持公平正义,不受理投诉你就去上访,就去当事人现场对峙。只会躲在虚拟网络里冒充民意代表,就是现在太多人喜欢做的事情。你貌似言之凿凿,貌似正义凛然,你扪心自问除了在网上逼逼以外,有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做过一丁半点的努力?起码我能说我的工作都对得起我的工资,对不公平现象我也有实地举报。”
“借着讨论和经验人能够纠正他的错误。不是单靠经验,还必须有讨论,以指明怎样解释经验。错的意见和行事会逐步降服于事实和论证;但要事实和论证能够对人心产生任何影响,必须把它们提到前面来。”①[英]约翰·密尔:《论自由》,徐宝骙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3页。应该说,上面四位网民的发言已经摆脱了“乌合之众”的魔咒,进行的是相对理性的讨论,他们不仅关注事件的“对与错”,还关注事件的“真与假”,以及如何做才能真正实现社会“正义”。但是这种迟来的理性讨论的声音是如此微弱,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话语洪流中,既没有人“顶”,也没有人“踩”。
“惯习所指示的行动路线极可能伴有对成本和效益的策略性计算,这种策略性计算就将惯习以自己方式运作的过程提到了自觉的层面上。”②[法]皮埃尔·布迪厄等:《实践与反思》,李猛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6—177页。在2010年的药家鑫杀人实践中,被害人张妙的亲属张显故意暗示药家鑫有“官二代”、“军二代”、“房二代”的特点,确实让自己赢得了话语的道德高地。但是,在网络大众“一片喊杀”的话语声中,社会仇恨压倒了社会和解,汹涌的舆情审判代替了理性的法律辩论。人的学习能力显然是很强的,2015年5 月3 日,一段成都男司机将女司机逼停后当街殴打的视频引发数万网友转发,舆情一边倒地要求严惩男司机。随后,当事男司机行车记录仪显示女司机在被打前曾经有危险的驾车行为。舆论随之转向,迅速从前期的对打人男司机的攻击转为对被打女司机的谩骂。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无论是打人者还是被打者,都努力申明自己“没有官方背景”。
理解语境的几个基本方法有所指、预设、会话含义和推理。对于话语的真实含义,不能仅仅看话语本身的表达,而是需要通过推理来理解。突发事件在网上发酵的时候,往往是具有某种偶发性和冲击性,引发人们议论的也往往是事件中的特定人物、特定细节或者特定场景。网络热议往往围绕弱势群体、官员丑闻、食品安全、环境保护、社会公德等主题展开,而那些能够引起广发关注的原创帖往往具有“偏执”的特性,抓住突发事件中的特定细节,或为弱势群体鼓与呼,或对官员大加鞭挞,或对个人进行人身攻击,或对商家进行道德拷问。美国学者桑斯坦提出“群体极化”这一概念,简单来说是指,团体成员一开始即有某些偏向,在商议后,人们朝偏向的方向继续移动,最后形成极端观点。
惯习作为一种可持续可转换的倾向系统,包括两个核心要素:结构与性格倾向。社会结构性因素内化于人的部分是一种客观机会——即基本的社会存在条件,包括物质、社会、文化的条件,这些条件决定了对于特定社会群体而言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些结构性因素通过人们的社会化经验,内化为个人相应的倾向,正是这些倾向指导着人们的实践,影响着人们的话语。网络语境实现了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的有机融合,一方面交往的过程超越了时空,人们可以就一个公共事件进行深入的思考,也可以实现“言语的互动”,根据对方的发话或者反应不断调整自己的话语进行回应或者调整。
“原初状态的观念旨在建立一种公平的程序,以使任何被一致同意的原则都将是正义的。其目的在于用纯粹程序正义的概念作为理论的一个基础。我们必须以某种方法排除使人们陷入争论的各种偶然因素的影响,引导人们利用社会和自然环境以适于他们自己的利益。因而为达此目的,我假定各方是处于一种无知之幕的背后。他们不知道各种选择对象将如何影响他们自己的特殊情况,他们不得不仅仅在一般考虑的基础上对原则进行评价。”①[美]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何怀宏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页。法不责众的暗示,匿名的鼓励,让网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网民对于公共事件的各种抗争性的话语,并不一定是为了追求“真理”或者社会的公平正义,药家鑫案和浙江官员卧轨自杀事件无疑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起点是弱者的反抗,结果广大网民却成为新的“话语暴君”,在恶性循环中又腐蚀了网络空间中协商精神和理性对话的土壤。
这样的话语方式只会伤害法治社会的基础,只会损害社会的总体正义。如果事实本身都不重要,如果事情的真实性受到了伤害,那么所有的批判都是对“稻草人”的批判,突发事件中对立的双方成为永远不能相交的平行线,徒增很多的口水和似是而非的分析、论证、煽情、口号、阴谋论甚至声嘶力竭的表态,对于社会的和解和社会的进步并不能增添些许亮色。
在有关公共事件的网络讨论中,还原事实本身依然是我们面临的最紧迫的任务。2015年4月2 日,北京恒清律师事务所律师崔慧发微博称自己在北京通州区法院办案时,遭遇执行局法官和法警分别两次殴打,致使其双眼挫伤、面部紫青,肢体多处软组织损伤。一时舆论哗然,网上一边倒地谴责法官。随后,北京高院、北京律协、通州政法委、通州公安分局共同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就崔慧律师反映被法官和法警殴打一事进行了调查,中央电视台也在第一时间呈现了当事女律师、法官和法警以及事件发生时围观人群对于事件的陈述。所谓的“两次殴打”的事实被还原,网上舆论也被迅速平复。当然,从长远的角度来说,解决中国社会的结构性问题,实现社会的公平正义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