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亡

2015-02-06 03:15蓝雁
延河·绿色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山坳店名豆腐脑

蓝雁

重阳刚过不久,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还是很亮,必须拉上窗帘才能午睡。莫小青拉下两层窗帘来隔断了外面的光线,屋子里便被人为的填充了一些墨色,恰好是适合午睡的氛围。

枕在松软的大枕头上,莫小青的脑子却还纠缠在昨夜看了一宿的那起开发商“合理”拆毁古钟楼案的案宗上。到底是累了,她感到脑子里越来越涨,眼皮迅速沉重起来,很快便酣然入睡了。

等她睡到自然醒,已经接近下午三点了。

正准备起床,九岁的儿子忽然冲进来说:“妈妈,我午睡时梦见老妖芝麻糊和老妖豆腐脑了。”

莫小青禁不住笑了起来:“是吗?真有意思,我也梦见了。”

“真的?”儿子比她更感到奇怪,也更加兴奋,“这是我们第一次同时做相同的梦吧?”

“是啊!”莫小青说,“以前没有过。”

“那么我们去吃老妖芝麻糊和豆腐脑吧!”

“好。马上出发,顺便去爬山锻炼。”莫小青说。

几分钟后,母子俩便出了们,驱车上路了。

“妈妈,我已经知道今天我们为什么同时做相同的梦了。”儿子还沉浸在那个梦带来的兴奋中。

“我也知道为什么了。”莫小青微笑说,“你先说来听听,看我们的分析是不是一样。”

“那是因为我们午睡前,在客厅那台老石磨前站了一会,看摆在上面的那盆风雨草。还说:今天风雨草长出花苞,过两天可能要下雨了。”儿子说得非常自信。

“一点没错,我也认为是这个原因。”莫小青说,心中很为儿子的聪明而高兴,“看来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可不是吗!”儿子更加兴奋起来,“如果今天爸爸在家,午睡前我们三个人在老石磨前看那盆风雨草,你说会不会三个人都梦见老妖芝麻糊和老妖豆腐脑呢?”

“那可不一定会。”莫小青笑了起来,“要不,等你爸爸出差回来,我们试试看。”

“好吧。说不定会呢!要是会多好。”儿子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一家人同时做一个有芝麻糊和豆腐脑的梦,是很值得期待的。

不到半个小时,母子俩便来到了城郊的玉台风景区。

玉台风景区其实是一座保留着原始植被,没有遭到破坏的小山,叫做玉台山。由于紧挨着城市,风景也秀丽可人,经过适当的开发后,于是成了城里人休闲和锻炼的好去处。

母子俩买了门票,进了景区大门,沿着一条坡度很缓的山路向上走。在景区的众多路径中,这条是最长的,大约三公里,通往山顶那座十三层的塔。途中有一条岔路,通往一处山坳。山坳三面环山,是一块很大的平地。在西边的山壁上,有一眼泉长年流淌,在山壁下冲刷出一个巨大的水潭,宛如一个小湖。水潭有一个豁口,泉水从豁口流出,形成一条山溪,蜿蜒向东南流去,把山坳分成两半。玉台山被开发为风景区后,水潭周围的荆棘被清除干净,遍植竹树花木,树阴下安置许多石凳,并环潭铺了一条碎石路。在那条山溪上,则建了六座不同风格的跨水亭,亦亭亦桥,把山坳连成了一体。原先在山坳上自然生长的老树,疏影横斜,古朴苍苍,使山坳保留了浓浓的村野气息,不被人工所掩盖。这个山坳是风景区里最好的休息场所,走累了的游人,最喜欢到这里歇息。

“老妖芝麻糊”就在山坳处,是一对中年夫妇经营的甜品店,以芝麻糊、豆腐脑、豆浆为主,偶尔也卖些蒸红薯,煎炸烧烤的食物一律没有。

“老妖芝麻糊”的店面坐北朝南,是靠着北面山边用粗大的毛竹搭建的,有点像廊,浅浅长长的,很有山野色彩。店面前的一棵树上,挂了一面印着“老妖芝麻糊”的杏黄色旗子,如同古代的酒旗,令人一望而生怀古之意。店面的正中悬挂一块厚厚的木牌匾,木质坚实细腻,“老妖芝麻糊”几个隶书古雅大气,质朴内敛,但没有落款,不知何人所书。牌匾看上去很老旧,不是新近制作,但是保存得十分完好。

店面内一溜排开四台大小不同的老石磨,芝麻糊、豆腐脑以及豆浆便是用这些石磨磨制的,并且是现磨现煮。由于用料讲究,磨得细腻,因此无论芝麻糊、豆腐脑还是豆浆,无不香气浓郁,而且特别爽滑。芝麻糊尤其是店家的拿手绝活,最受欢迎。

在店面前的空地上,店家竖了十多把很大的天蓝色遮阳伞,每把遮阳伞下面放置一桌四凳,客人买了食物,就在遮阳伞下进食。那条山溪就从不远处流过,水声淙淙,野趣盎然。

这个山坳本来没有名称,自从有了这家“老妖芝麻糊”后,便被游人称作老妖坳,成了景区里最聚人气的景点之一。

秋日午后的阳光明亮但不灼热,道路两旁树木阴阴。从远处传来的画眉鸟的鸣唱,穿过层层枝叶,荡起悠长的音波,使秋日明净的空气更加柔软而空灵,并仿佛有了一种别样的温情。母子俩很快便走到了通往山坳的那条岔路,岔路是人工开凿的,铺了青石板,时而是一小段平路,时而是十数级台阶,曲曲折折蜿蜒而下。

母子俩心情舒畅,踩着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的细碎光斑轻快而行,很快走进了山坳。然而眼前的情景令他们吃了一惊:“老妖芝麻糊”消失了——毛竹搭建的店面,印着“老妖芝麻糊”的杏黄色旗子,以及十多把天蓝色遮阳伞全部没有了踪影,“老妖芝麻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在原先的“老妖芝麻糊”店面所在的那块地上,正在建一座钢筋水泥建筑,从外形看,绝非轩阁亭台之类,似乎是商业用途。

出乎预料的变化,令母子俩和许多游人都感到若有所失,甚至有些茫然。陆续有游人从那条岔路走进老妖坳,然后又带着失望和遗憾离开了。显然,很多人都还不知道“老妖芝麻糊”已经没有了。不少游人互相询问,有人说一个多月前就拆除了,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

“妈妈,你说老妖芝麻糊究竟到哪去了呢?”儿子显得相当失望和郁闷。

“也许是老妖修炼成仙,不再卖芝麻糊了。”莫小青安慰说,“别郁闷,老妖成仙了岂不更好?我们在这里随便走走,然后继续爬山,下了山我们到小红豆去吃红豆沙。”莫小青所说的小红豆,是老城区的一间甜品店,红豆沙做得非常好,香浓爽滑。

“好吧!我要吃三碗。”儿子说。

“随便你吃。”莫小青说完,叫儿子到跨水亭里玩去,自己则沿着山溪漫步。

莫小青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这里吃芝麻糊,是六月中旬的时候。那时“老妖芝麻糊”开张不久,她一走进山坳,便被它充满山野气息的格局和有趣的店名深深吸引住了,但弥漫在山坳里的不是妖气,而是浓浓的人气。经营这间“老妖芝麻糊”的中年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帮工都十分和善、热情。按照习惯,大家称男主人为老板,称女主人为老板娘。

老板娘穿一件水蓝色中袖夏装衬衫,领口一圈淡绿色荷叶卷边,左肩前有几朵黄瓣紫蕊的小花。随着她轻快的脚步,荷叶卷边微微颤动,如蓝色湖面上的一茎鲜嫩荷叶,在柔风中轻轻摇晃;左肩前的那几朵小花,也随着她双手的操持动作而仿佛在风中摇曳。虽然人到中年,脸上微带风霜,但她温厚的眼神依然充满活力,脸上的笑容经过岁月的洗练,从容而朴实。

莫小青记得有一位比老板娘年纪稍小的外地女游客,故意笑吟吟的问:“好香的芝麻糊,是哪位老妖做的呀?

正在推磨的老板应声答道:“不就是你面前穿水蓝色衬衫的那个吗!”

老板娘莞尔一笑,转头瞪了他一眼。风趣的女游客立刻接过话头,“警告”他说:“你作死呢!不怕老板娘回家收拾你呀?怎么我看着你像老妖呢!”

然后,两个女人相视而笑,听到的人也都跟着乐。

老板微笑不语,不间断地推着磨,给人稳重而爽朗的感觉。看得出,夫妻俩都是经过沧桑的,有历练的人。

芝麻糊和豆腐脑的香滑固然令人回味无穷,但令莫小青百看不厌、流连不去的,却是那块牌匾和那四台老石磨。她忍不住走过去,请老板让她推推那石磨,并请老板帮她拍照。

莫小青告诉老板:自己从不收藏古董,对古董没有任何研究,但她看得出那四台石磨石料很好,似乎经过很久远的年代,仍然质朴厚重,包浆莹润,应该是“古董级”的东西,而且给人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一件东西真正够老了,它就仿佛会说话。”莫小青说,“这几台老石磨,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老板听了,不由得大生知己之感。

“能看出这些石磨已经很老很老的人很多,但是能感觉到它们仿佛会说话的,除了我,就只有您了。”他说,“您有没有觉得,它们已经老得成精了?”

“您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每一台石磨都是一个精灵。”莫小青说,“如果在客厅里置一个矮方几,几上摆一台这样的老石磨,石磨上摆一盆花草,那感觉一定妙不可言!说不定没人的时候,老石磨和花草就聊上了。”

说话的时候,莫小青的眼神里充满了美好的想象与向往,并且有些痴迷。

“您和我一样喜欢老石磨,但您比我更懂得老石磨。”老板说,“看得出,您是个文人。”

“只是懂得,文人可不敢当。”莫小青说,“您和它们朝夕相伴,您一定比我更懂它们。如果它们有心思,您一定知道得很多。”

“可是您能想到用老石磨做摆设,我就想不到了。我还有几台没用上的老石磨,全都搁在了杂物房里。”老板说。

因为眼前的几台老石磨,莫小青和这两夫妻聊得很投机。

“既然老板还有几台闲置的老石磨,则我有个不情之请。”莫小青说,“请老板让给我一台,用作客厅摆设,不知可不可以?”

老板没想到莫小青竟要买一台老石磨,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童心大发,说:“要是您能猜到我这店名为什么叫‘老妖芝麻糊,我就送给您一台。”

莫小青愣了一下。

“这可怎么猜呢?”她想。然而忽地心头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说,“老妖就是这些老石磨。您刚才不是说,它们已经老得成精了吗?您的芝麻糊是用这些老得成了妖精的老石磨磨制的,所以叫‘老妖芝麻糊,对不对?”

老板听罢,仰天大笑,说:“今天真是开心至极。这个店名,无数人问过,我都让他们猜,但从来没有猜对的。今天您一猜就中,看来您与老石磨缘分不浅。我言出必行,明天就带一台老石磨出来送给您。请您明天来拿。”

莫小青赶忙摆手:“免费赠送我受之有愧,请老板该收多少钱就收多少钱。您愿意转让我已经很感谢了,如果赠送我决不敢受。”

老板沉吟了一下,说:“既然您坚决不肯,那您就给六百六十六元吧!我喜欢这个数字,图个六六大顺的好意头。”

第二天莫小青再次来到老妖坳,老板娘远远便迎了上来,告诉她老板已经把石磨搬出来,又匆匆备料去了,因为黑芝麻和黄豆都已经不多。老板娘把莫小青领到那台老石磨跟前,请她看看合不合意。

那台老石磨跟他们正在使用的同样老,而且完好无损,大小也很合适放在客厅。莫小青非常满意,再三表示感谢。

老板娘端详了莫小青一下,好奇地说:“你们昨天的话我都听见了。对老石磨这么痴迷的人,我们还是第一次见。真奇怪您怎么想得出把老石磨放在客厅里做摆设。”

“那是因为这些石磨实在很老了,给人很厚重的历史感和沧桑感,所以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莫小青说。

“我不懂什么是历史感,但这些石磨真的很老了,都是我先生的高祖父那时传下来的,共有九台。我先生说,他们高祖买下这些石磨的时候,这些石磨就已经是很老的了,现在就更老了。后来我先生自己又觅到一台同样老的,就买了下来。他让给您的这台,就是他自己觅到的,祖上传下来的可不敢让出去啊!”老板娘微笑说,“除了这些石磨,您还看出我们这里有什么别的东西也很老吗?”

“你们挂的那块牌匾也很老了,”莫小青说,“这个店名,是您先生的高祖父时起的,匾也是那时做的,对吗?”

“您真是好眼力。您都说对了,怪不得我先生肯把一台石磨让给您。”

“从你们高祖到你们,已经五代了,你们是芝麻糊世家啊!”莫小青说,“怪不得你们的芝麻糊做得这么好。”

“算是世家吧!”老板娘说,“我先生的高祖和曾祖都是以卖芝麻糊为营生的,他爷爷前半辈子也是以这个为营生。后来不允许私人经营,就没再做了,我公公那一代也都没再做这个。但石磨都保存了下来,手艺也没失传。所以我们现在试着把老妖芝麻糊再做起来,把祖业接续下去。现在刚开头,还挺顺利的。我想问问,您觉得老妖这名字好不好?我先生说祖祖辈辈都这么用下来了,还说这个店名是他们高祖请一个举人给起的,牌匾也是那个举人写的,肯定好。但我总怕那个妖字不吉利,会让客人看着不舒服。”

“老妖这两个字,用得非常妙,不会不吉利,也不会让人看着不舒服,您一点也不用担心。”莫小青告诉她说,“虽然有个妖字,但妖并非都是坏的。这妖既然做芝麻糊,卖芝麻糊,就一定是个善良的妖,所以不会让人看着不舒服,反而会使人产生美好的联想,就是说,会使人想到许多有趣的和愉快的东西,比如想到千年蛇妖白娘子。然后接着就会想,说不定这个做芝麻糊的妖,也像白娘子一样美丽善良呢!于是心情就会很愉快。”

老板娘开心至极,“您这么解释,我就明白了,也放心了。我看得出,您是个有学问的人,您说的一定不会错。”

“这个店名很好也很美,”莫小青说,“起这个店名的人不愧是个举人。我刚才说的那些,他当时肯定都想到了,所以才大胆地用了老妖这两个字的。您看现在很多人都管这个山坳叫老妖坳了,可见大家是喜欢这个店名的,您就放心吧!”

“真是太谢谢您了!”老板娘因为愉快而神采飞扬,“没想到这个店名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学问,您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老板娘说完,弯腰捧起一盆花草,摆在石磨上:“这是一盆风雨草,我家种了几盆,这盆送给您用来摆在石磨上。这个花盆也很老旧了,摆在石磨上挺合适的。这风雨草也是很好的花草,它能知道天气,每逢下雨前,就会长出粉红色的花苞,雨一下,花就开了,而且不怕雨打,在大雨中也能开得好好的,水灵灵的很漂亮。但您不能老摆在家里,要经常放到阳台晒太阳。您最好再种一盆别的花草,两盆轮着摆,隔两天换一次。”

莫小青看那个花盆,但见颜色非青非绿,却又亦青亦绿,形状非圆非方,却又亦圆亦方,摆在石磨上恰好是绝配。那风雨草,则非兰非草,却又亦兰亦草,煞是可爱。

莫小青欢喜异常,坚持要付一千元,然而老板娘坚拒不肯,一定只收六百六十六元,莫小青只好作罢。

再三称谢之后,莫小青小心翼翼,终于把一个“老妖”请回了家中。过了月余,莫小青又去了一次老妖坳,送给他们一大袋托朋友从山东买回的优质黑芝麻。老板和老板娘推辞不过,十分感谢地收下了。

此后这两个多月,莫小青因为钟楼拆毁案的诉讼,收集资料,实地勘察,调查当事人,十分忙碌,就没再去过。却不料今天再来,“老妖芝麻糊”店已踪迹全无,“妖去坳空”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但愿他们平安就好。”莫小青想。

当母子俩离开老妖坳,再次踏上通往山顶的那条路时,已经是傍晚了。塔在正前方,夕阳就悬挂在塔的左面。今天的夕阳似乎特别红一些,塔也更亮,发出隐约的红光。

在通往塔的必经之路旁,有一座寺院,坐落在山路拐弯处的一块开阔地上。寺院规模不大,给人的感觉神秘多于庄严。不过莫小青从没有进去过,每次走过都只是望上一眼而已。但虽然如此,时间长了他还是发现了一个细节:寺门上每年贴的都是同一副对联——龙象庄严,妙不可思议;人天欢喜,普如是吉祥。横批也是每年相同的横批——慈航普度。有时因为风吹雨打,对联残旧或者脱落,僧人就更换一副新的,但纸张固然新了,内容却永远如旧。对此,莫小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没感到有什么“妙”,也没感到有什么“欢喜”。

山路拐了个弯,塔被山岗遮没了。寺院恰好就在此处,寺与塔是相互望不见的。夕照下的寺院依然是神秘多于庄严。

说不清什么原因,莫小青忽然产生了进去看看的念头,于是拉着儿子拐上了通往寺院的那条岔道。

“妈妈你要去寺院里吗?”儿子感到有点奇怪。

“是的。今天我想进去看看。”

儿子有点不乐意:“你从来都不进这座寺院,今天为什么要进去?”

“就因为从没进过,所以想进去看看啊!”

“可是我不想进去。”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里面阴森森的。”

“没关系,只是光线暗一些。今天我们进去看看。”

当母子俩走到离寺门还有四五米的时候,莫小青忽然发现寺门的左边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非本寺香烛不得入内!一开始莫小青有些糊涂,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站在牌子前呆了一会,总算想明白了:香客如果入寺烧香,要到寺里买香烛,在别处买的香烛不能带进寺里去。这使莫小青想起了一些茶楼酒馆门前的敬告:本店谢绝自带食物和酒水。

这个牌子使莫小青彻底打消了进去的念头。

“我们还是不进去了。”莫小青说,“天色已经有点晚了,我们还是赶紧上山顶走走,然后去吃红豆沙吧!”

“对啊!进去干吗呢?赶紧走吧!”儿子乐了。

就在母子俩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寺里走出一个人。儿子眼尖,大声喊道:“阿姨您好!爸爸,你看,‘老妖芝麻糊的那个阿姨在这里呢?”

从寺里走出来的,正是“老妖芝麻糊”的老板娘。

“是你们啊!你好啊,小朋友。”老板娘见是莫小青母子,显得很开心,“你们也要进去烧香吗?”

“不。我不烧香,只是从没进去过,今天想进去看看,但又忽然不想进了,所以……”莫小青因为被人误以为要入庙烧香,感到有些窘。

“我们从不烧香,阿姨。”儿子看出母亲有窘态,于是给她补充了一句。

“哦,是的,你们有学问的人不信这个。”老板娘说,“您别见笑,我刚刚烧了香,求菩萨保佑。”

老板娘是个聪明的人,她看出莫小青有窘态,于是紧接着转换了话题:“您家的风雨草长得好吗?”

“长得很好,今天还长出花苞了。”莫小青说,“你们都还好吧?你们的‘老妖芝麻糊为什么突然不开了?”

“风景区管理处的人不许我们在那儿开了啊!”老板娘说。

“是什么原因呢?”

“他们说是上级部门不允许,怕造成环境污染。”老板娘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可是您知道,我们是用煤气和电煮东西的,从不烧煤,没有煤烟污染,煎炸烧烤的东西又一律不做,也没有油烟污染。芝麻渣,黄豆渣和红薯皮也都每天带走,送给收潲水养猪的人,根本没有污染环境的东西。就是洗碗的水,也是用桶装起来,提到山坡上浇树了。芝麻糊和豆腐脑这些根本不用放油,那些洗碗水就连一点油星都没有,哪来污染的东西呢?可他们硬说有污染,莫非煮芝麻糊的那点水汽也污染不成吗?请您说说看。”

“这样确实没有污染。”职业敏感使莫小青意识到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你们到那个山坳开店,有没有跟管理处签合同呢?”

“有合同的。”老板娘说,“当时我们想把‘老妖芝麻糊重新做起来,把祖业接续下去,恰好我先生发现那个山坳人气很旺,风水很好,觉得在那儿开店生意会不错,因为游人累了渴了,肯定很乐意吃碗芝麻糊或者豆腐脑的,况且我们的东西做得很好。所以,我先生就去找管理处商量。估计他们当时觉得,如果我们的东西做得好,能吸引游客,就会增加景区的门票收入。如果我们生意不好,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所以就跟我们签了合同。”

“合同期是多久?”

“是三年。合同规定,我们每月向管理处缴纳两千元,如果我们在合同期满前歇业,就要缴纳五千元违约金,并且店面归景区所有,不许拆掉;如果景区管理处提前终止合同,要提前一个月通知我们,并且补偿我们一万五千元损失费。”

“他们补偿了吗?”

“他们没有补偿。”老板娘的声音有些发抖,“一个半月前,他们突然通知我们,要我们必须在十天内撤走。我们要求他们按合同补偿损失费,但他们说只能补偿一千元,还说原先签的合同是个无效合同,就是不补也可以。我们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所以就没走。不曾想刚过了十天,我们就发现店门被撬开,石磨被偷了两台。我们去找景区管理处问个究竟,可他们说也许是贼偷的,跟他们没有关系,叫我们报警去。我们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总算明白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胳膊拧不过大腿,所以就赶快拆下牌匾,把剩下的两台石磨和所有的东西搬走了。要不,剩下的石磨和牌匾也会被偷掉的。我们的东西刚搬走,管理处就请了人来,把我们的店面拆得一点不剩了。您说这是什么世道?”

莫小青沉默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才问道:“他们说补偿的一千元,你们后来要了没有?”

“我们没要。我们也不在乎那一千元,只是心里憋屈,特别是心疼那两台老石磨。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啊!在我们手里丢了,怎么不难过呢!”说到这里,本已平静下来的老板娘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抑制住了,“其实我们很清楚,他们逼我们走,只是因为那儿生意好。您刚才看见山坳里正在建一间餐馆没有?”

“我看见了。”莫小青说,“刚才我不知道是建餐馆,现在我明白了。”

“有人说,那是一个有权势的人的侄子建的。他们逼我们走,就是因为有权势的人看中了那儿,要在那里建餐馆啊!等到那个餐馆开业了,山坳里乌烟瘴气,那时才是真的污染呢!”

莫小青感到心中有些堵得慌,良久才说:“你们没有要管理处那一千元的补偿就好办。你们可以起诉他们,跟他们打官司,要他们按合同补偿。那个合同不可能是无效合同。我是律师,我可以为你们提供无偿法律援助,你们愿意打这场官司吗?”

“不了,我们不打算打官司。”老板娘终于又回复了从容和平静,脸上显出对世事朴素的直觉与洞察。“我们正在寻找合适的店面,打算在市区开一间老妖芝麻糊。如果我们打官司,即使赢了也会招来灾祸,恐怕就开不成‘老妖芝麻糊了,就是开成了,只怕也不得安宁,所以我们决定作罢。”

莫小青无言以对。作为律师,她深知对于草根阶层来说,有的官司赢了反而就是输,老板娘的担心绝不是杞人忧天。面对眼前这个正在遭受欺压的人,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前所未有地薄弱:她可以帮他们打赢官司,却无法消除他们因为打赢了官司而招来的灾祸。

“你们的决定也很对,那就算了吧!”莫小青感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虚弱得令他自己都感到汗颜。她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老板娘,“你们新张的时候,记得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带一群朋友去给你们捧场。还有,如果你们办理工商牌照遇到什么困难,请告诉我一声,我一定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尽力帮忙。”

老板娘接过名片,竟鞠了一躬,说:“谢谢,我们一定记得给您打电话。您看,我刚刚给菩萨烧了香,他就让我遇见了你们母子。你们都是贵人,会带给我们好运的。”

老板娘称谢再三,然后下山去了。莫小青却一直感到愧惶不已。

母子俩走到山顶时,夕阳已经贴近西山,塔的影子巨大而阴暗。她们只停留了一会,便下山了。再次经过那所寺院的时候,恰逢寺院的僧人下班。他们关闭了寺门,分别登上停在寺前空地上的两辆小汽车,从岔道驶上山路,快速下坡,绝尘而去。

风景区里的所有道路,是禁止任何车辆通行的,只有佛门弟子的车辆例外,可以通行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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