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伟
隔岸观佛(外一篇)
■刘宏伟
我的彻夜未眠,与窗外的流水无关,与对岸的大佛无关。
阵阵大声喧哗突然透过哗哗的流水声,将我从凌晨才刚刚兴起的一丝朦胧睡意中惊醒,起身开窗。
扑面的凉风,令我心窝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冬至一过,这南国的天气就透出了浓稠的清冷,却并无凛冽的寒意。
空气中,隐含着香烛的淡香。这么早就有人烧香拜佛吗?还是有人跟我一样,整夜都在祈祷?
来不及细想,一片开阔的水域已闯入眼帘,哦,原来有条大河就在窗下!听了一夜的水声,想必有河相隔不远,却没料到它近在咫尺。来此的途中曾听人提及有三条河流流经这座城池,却不知眼前的这条何名。
曙色朦胧,眼前的河水却已能清亮见底,从离岸不远处的一道围堰高处淌出的水花,尤其醒目。水面上没有厚厚的泡沫,连一丝杂物的踪影都见不到,如此干净的河流,眼下是越来越少见了。河心有一面积颇大的岛,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林木,此情此景,正应了白居易的那句“可怜冬景似春华”。原以为是一处无人荒岛,但岛上的茂林间隐约露出的一角廊檐,泄露了人迹。
若是种满桃花,眼前的岛,还真有几分金庸笔下勾勒的黄老邪隐居的桃花岛的味道。据说他曾于2004年9月28日来此乘船观览,来去匆匆。像他那样的大忙人,想必无暇顾及这座小岛吧。
尽管此地因系新文化运动主将之一的郭沫若的故乡而知者甚众,但像金庸一般的慕名前来者,更多的怕还是冲着那尊举世闻名的乐山大佛而来的吧,或游玩,或祈愿。据说,我入住的这家宾馆,就曾先后接待过朱德、朱镕基等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某位前国家主席,还亲自为其题写了馆名。
这哗哗的流水声似乎不知疲倦,陪伴了我整整一夜。难不成,这流水也跟此刻的我一样坐困愁城?或许,这清亮的河水真如我一般,有了黏稠的心事,才会日夜不停地奔流不息;或许,这是它在世间存在的惟一姿态。一旦停歇,所有的壮观,瞬间便成了死水微澜,河就变成了湖。对一条河而言,这不是归宿,而是死亡。
临岸的浅滩上,一群男女正在用铁锹挖掘沙石,装满一筐后运到停在河边的一辆大卡车上,不时传出嬉笑打闹的喧哗声。渐渐亮开的天色中,那位身穿红衣的女子甚为打眼,眉目含笑,一头黑瀑般的长发在弯腰起身时甩来甩去,波光潋滟间,青灰的河滩上仿佛点燃了一盏摇曳的烛火,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个词——窈窕淑女。能像烛火一般健康地活着,真好!无论多么灰败绝决的心情,在烛火的映照下,总会滋生出几许温暖。
若非入住的宾馆图册里有介绍,我还不能确定眼前的这条河,就是源自玉树巴颜喀拉山南麓、在崇山峻岭间奔腾咆哮千余公里的大渡河。其间的金口大峡谷,据说还被美国自然科学家贝伯尔誉为“世界最具魅力的天然公园”。眼前的江景虽只是一小段,已足可见一斑,果然名不虚传。河心的岛,有个温暖美丽的名字——太阳岛。
几只低飞的水鸟从河面闪过,雪白的身影将我的目光拉向江东,一尊宝相庄严的弥勒佛赫然入目。哦,原来母亲曾在电话中无数次跟我谈及的乐山大佛就在对岸!实在是太壮观了,虽隔江相望,却宛如伸手可及。从我站立的角度,刚好能将大佛浑身上下打量个遍,连大佛脸上的眉眼、佛头四周高崖上围观的游客都清晰可见。
我没有去留心断崖上的石龛造像,也没细看灵宝峰上的砖塔,更无暇探究乌尤山上的郭舍人注《尔雅》处,面对如此“顶天立地”的赫赫大佛,有几人还能心有旁骛?!从唐开元元年(公元713年)的第一凿,到贞元十九年(803年)最后的“一锤定音”,在陡峭险峻的断崖上,在水流湍急的江边,花九十年光阴去凿刻一尊佛像,光想想,也是件极需勇气和毅力的事情。盛唐气象,由此可见一斑。
从落成的那一刻起,这尊弥勒大佛就端坐在这三江汇流处,一任千年风雨的侵袭和世人的参拜端详。据说北宋嘉佑四年(公元1059年),出生在离此不远的眉山市的宋代著名文学家苏东坡与其父苏洵、其弟苏澈就曾来此游玩,也是如今大佛寺北门中那座翘檐“载酒亭”的来处。当年的苏东坡,面对大佛心有所求吧?求功名?求富贵?求平安?或许,只是一次纯粹的兴之所至的游玩。我为自己的浮想联翩哑然摇头。至少,不会如我这般的身不由己。
“少年不愿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颇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这首《送张嘉州》中所写的,或许正是苏东坡当时的所求吧。从未曾想过,某一天,我会心急火燎地千里奔突至诗中所写的嘉州。既不为这里远近闻名的西坝豆腐、马边抄手之类的美食,也不为“载酒时作凌云游”的嘉州美景,只因母亲在此遭遇了一场车祸,被一辆高速行驶却未关车门的公交车甩到了车外……正伤痕累累地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此刻的我,对东坡居士的那句千古传唱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竟心生莫名的恨意,这话,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等候着替随时可能发生的人间悲剧注解。再华丽的辞藻,在撕心裂肺的现实面前,都成了隔岸观火的风凉话。在我看来,世事洞明而未能大彻大悟者,往往惯于风花雪月间伤春悲秋,自己黯然神伤倒也罢了,还徒留给旁人绵绵遗恨。
面对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垂死挣扎着的母亲,谁可轻描“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谁能淡写“一蓑烟雨任平生”?!蜉蝣苦海,几人能因悟道“虚名无用今白首,梦中却到龙泓口”而超凡脱俗?我等芸芸众生,从出生到离世,一生都只不过在牵肠挂肚中劳碌奔波、作茧自缚。每至无能为力处,除了诅咒命运的不公,惟余祈愿佛祖显灵、苍天开眼。否则,对岸大佛四周那些摩肩接踵的绰绰人影,所为何来?!还有那些缭绕的轻烟,所为何事?!
愚钝如我,更是无法参透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的业障,即便大佛当前。红尘缭乱,世风日下,“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般的超然物外,大抵只能在身心俱疲后心向往之罢了。
我久久地凝望着对岸的乐山大佛和它脚下奔流的河水,根本无法分清哪一股是大渡河、哪一股是青衣江、哪一股是岷江。尽管“佛法无边”,但要分清每一滴水,怕是连大佛自己都难以回答。连佛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悲苦羸弱的母亲,又该如何逃离这场生死劫难?而我又能替她做些什么呢?想着、想着,两行无助的热泪从我的眼角默默淌下……
或许,对乐山大佛而言,海纳百川,根本无需分清,荣华富贵、世间名谓,都只不过是庸人自扰之。无论“上朝峨眉、下朝凌云”之说,还是“现存最大的一尊摩崖石刻造像”之誉;无论民间俗称的“乐山大佛”,还是官方正式冠名的“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对大佛本身而言,皆如浮云。或许,纳五湖四海信众虔心朝拜,坐守嘉州城一方平安,才是它的本愿。
佛法无边,我无法统计在漫长的岁月中,大佛究竟完成了多少救苦救难的人间传奇。但无论如何,它的出现和存在,在千余年的时光里,使不计其数的信众迷失的心魂回归清明,让一颗颗惶惶不可终日的心得到了慰藉,即便是片刻的安宁,那已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了。愿大佛的普度众生,能助一生都在行善积德、虔诚礼佛,尤其信奉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的母亲早日度过此劫。我对着隔岸的大佛,双手合十,心头常念:大佛有灵,佑我母亲!
母亲常说,桐子树,是我家的“大恩人”。
我出生的地方,一个位于长江边的僻远乡村。起伏绵延的高山和森林,帷幔般合围着小山村。而村子四周山崖下的坡地,则完全成了桐子树的王国。或许正因太过司空见惯,才少有人对它做更深入的认知。
每年的四月初,遇到下雨天,每当我帮着父母把大捆大捆割回家来的红薯藤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然后冒雨插到山崖下的桐子林时,漫山遍野的桐子树枝头已鼓囊出骨朵。数日后再去给地里的红薯藤浇水时,桐子树的枝头已绽开了一片片油亮亮的嫩叶,碧玉一般翘在半空,微风过时,羞答答地点点头,起早贪黑忙农活的村民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直到五月来临,雪白的桐子花开满山野时,他们才会在喘息的间歇打量上几眼,为又一个桐子丰收年的到来而满心欢喜。
此时的我,总喜欢带着小伙伴到山崖下的桐子林里打闹玩耍。累了,就仰躺在桐子树下,看着雪白的桐子花带着一抹淡红,打着旋儿从半空中冉冉飘落……不断有调皮的桐花瓣飘到我的脸上,激起阵阵难耐的酥痒。空气中,散发着馥郁的幽香,像极了奶奶亲手酿制的梅子酒解封时散出的气息,浓郁中透着清新,回味悠长。
很多时候,看着看着,阳光一打眼,我就坠入了沉沉的梦乡。睡梦中,那些打着旋儿的桐花,旋着旋着,就变成了一个个白裙飘飘的花仙子。醒来时,赫然发现崖下早已变成了一片花海,灌木丛、草堆、石头、水坑……全都盖上了一张薄薄的“桐花被”。每当这时,我们便会玩起“过家家”的游戏来。
抽到谁扮演“新郎”时,他就要捡起掉落地上的新鲜完整的桐花,用丝茅草串成一个漂亮的花环,亲手戴到“新娘”的头上。戴上桐花环的“新娘”,羞得粉嘟嘟的脸庞跟粉嫩的桐花花萼几乎完全是一个颜色,相互映衬,还真有点儿花仙子的感觉。而我的运气甚为不佳,从来没有抽中扮演“新郎”的角色,不是抬轿的,就是扛鼎的。所以,一直没有亲手编织桐花环戴到“新娘”头上的机会,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但那份儿时纯真的快乐,如今每每忆及,总忍不住会心一笑。
待桐子树下的红薯藤发芽生根,红薯叶盖满地面时,密密层层的桐子叶间就挂满了一个个油光发亮的小桐子,翠绿的小圆球煞是好看。起风的时候,小桐子相互碰撞,发出轻柔的闷响,像有人在噜嘴噗气似的。此时的筒子叶已由最初的翠绿变成了深绿,超过巴掌大的桐子叶便有了另一个妙用,这也是儿时的我十分期待的时刻。
每当此时,无论多么忙碌,母亲都会特意抽出半天功夫,到地里掰一筐嫩玉米,用磨子碾碎后,倒进筛子里沥干水分。然后到桐子林里摘些又嫩又大没有虫眼的桐子叶,用清水漂洗干净,卷成锥子型的漏斗状。随后将稍稍沥干水分的嫩玉米粉放进圆筒里,封住筒口后,用从田边地角现拔的新鲜的丝茅草捆上,放进蒸笼里蒸。大约半小时后,一锅清香扑鼻的“桐子叶粑粑”就可以出锅了。
撕掉丝茅草,剥开桐子叶的瞬间,一个金黄松软的粑粑便裸露在眼前,那颤巍巍的可爱样,常令嘴馋的我两腮泛酸,垂涎三尺。总是不顾母亲一再的警告“小心烫着”,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一股带着热气的奇香顷刻间便在口鼻间荡开,满身心游窜,唇齿留香间人早已意醉神迷。那是丝茅草的草香、嫩玉米的甜香和桐子叶的清香混杂交织的结晶。
儿时的记忆中,桐子树带给我的,并非全部都是快乐。每年八九月间,当一个个又大又圆的桐子由青绿变成暗黄时,就到了打桐子的时候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因家里严重缺少劳动力,每到这时,父亲总会挑一个清凉的早晨,挑着大箩筐,让我扛着一根长竹竿跟在他身后,朝山崖下的桐子林出发。
到了地头,父亲便会挑一处制高点,用竹竿敲打满枝头的桐子,一阵噗噗声响后,地上便落满了厚厚的一层桐子。父亲朝下一棵桐子树走去时,便轮到我去捡拾落到地上的桐子的时候了。直到装满两个大箩筐,我才能在父亲送桐子回家的间歇躺在山石上歇息一会儿。要将山崖下所有的桐子打回家,往往需要大半个月时间。这还不是最辛苦的活儿。
待到家中堆积如山的桐子由暗黄变成黑色,外壳开始腐烂时,便到了剥桐子的时候了。每天晚饭后,我们一家老小便会每人拿上一把专门用来剥桐子的工具,一个巴掌大小带柄的横弯形铁撬。左手握紧桐子,右手将工具的尖头插进桐子一头,轻轻一撬,桐子壳就裂开了,带着黑皮的桐子米米就露了出来。黑皮里面,是白亮亮的内瓤,香气沉郁熏人,闻多了,便会产生头晕目眩的感觉。那时候常听大人们讲起,这桐子米米有很强的毒性,吃一颗就可能要人命。吓得我们从来不敢试吃。后来得知,大人们的话,并非虚言,桐子米米的主要有毒成分为桐子酸,对胃肠道有强烈的刺激作用。
剥桐子看似轻松,时间一长,便会两手肿痛,尤其是手腕处,酸胀发麻。而且无论洗多少次手,被桐油粘连在手上的黑色素都无法清洗干净。剥桐子的时间,往往要持续大半个月。
当桐子叶从枝头枯萎掉落时,就到了我拎着爪耙、背着背篓到山崖下捡桐子叶的时候了。捡回家的桐子叶,是上好的柴禾。桐子叶又轻又脆,跟其他农活儿相比,捡桐子叶就成了轻松活儿,满满一背篓,也没多少斤两。捡完桐子叶,我跟桐子树一年一度的交道才算彻底结束。
桐子米米被晒干后,父亲便会挑去集市上出售,换回我跟两个哥哥的学杂费,还有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记忆中,这是家中最可观的一笔收入了。剥桐子的辛苦,跟一家人的生计相比,也就算不上什么了。每当母亲从父亲手中接过赶集卖桐子后买回来的油盐时,总会习惯性地叨咕一句“这桐子树,可是咱家的‘大恩人’啊!”
小时候,每当家里请木匠做新家具时,我总是看着家具上新刷的金灿灿的桐油发呆。它们会不会就是用我家卖出去的那些桐子榨取的呢?说不定其中就有我辛苦剥出来的那些桐子呢。这样想着,心里总会冒出一股异样的亲切感。
长大念书后,我才知道陪伴着我度过了整个少儿时光的桐子树,还有另一个正式的名字——油桐,它的叶、花、根均可入药。根可以祛风利湿、消积驱虫。叶可杀虫、解毒,外用治疮疡、癣疥等。而桐子花,还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五月雪,花语“情窦初开”,具清热解毒、生肌之功效,外用还可以治烧烫伤。而且,“五月雪”还是客家花呢。
据悉在清康熙年间,大量闽粤客家人渡海入台。当时的高山地区多为当地原住民居住,汉族人则定居在平地,惟有选择剩下的高山与平地间的丘陵地带居住,而这些地方长满了油桐树。生长环境越差,桐花开得越漂亮,桐子越丰产,恰如客家人随遇而安、勤劳稳重、心怀感恩的民族精神。
“穷人莫听富人哄,桐子开花才下种”,每到桐花绽放时,也就到了客家族人上山劳作耕种的时候了。万物有缘,油桐树同客家族之间,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如此心有灵犀地映照着彼此的精魂,也因此才成了客家文化的组成部分和重要代表。
如今,在台湾地区,每年都会开展规模盛大的桐花季活动,其中代表着客家族人对山林大地的感恩、立志打造乡土人文远景的传统仪式桐花祭尤其引人关注。以感恩惜福之心,广邀五湖四海之亲友,漫步在缤纷如雪的桐花道上,尽情享受那份原始质朴的自然纯美,或在道旁的小木屋对弈品茗,感受一番和敬清寂的客家文化参天地的精髓,真乃人生一大快事!何况,随时还有地道的客家菜肴可以一饱口福。
移栽台湾的油桐,不单被客家人如珠如宝般尊崇着,如今还赢得了万千游人的赞叹和满目欣喜,它们无疑是幸福的。而散在我故乡山野的那些桐子树,在炊烟绝迹的如今,无人问津的你们可曾安好?山崖下的那片桐子林,怕是只顾悠然天地间自得其乐,而浑然忘记了昔日常在树下酣睡的那位少年郎吧?
“靠置树枝的油桐花/是阮欲嫁你的网仔纱/飞置空中的油桐花/是跳舞的嫁纱……”每当那首《油桐花新娘》优美的旋律在耳畔悠悠回响时,故乡漫山遍野绿袍袍的桐子树、落叶缤纷的“五月雪”,便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慢悠悠地晕成一幅遥远故乡的水墨画,温润着我浪迹天涯的孤寂,而望乡的惆怅,正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