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波
拥抱的刺猬
■杨小波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屋里的动静,里面安静得似乎能听见针线的磨擦声。被雾汽浸湿的头发已凝结成冰,慢慢地,有水顺着头发滴进脖子,刺骨的冰冷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掏出钥匙,顶着坚硬的头发,像只刺猬走进了门。一股弥漫着煤球味道的温暖瞬间将我淹没,而那温暖正沿着敞开的大门夺路而逃。我站在门边,并没有马上关门,似乎在胆战心惊地等待一阵愤怒的拳打脚踢。拳脚中,我会毫不犹豫地跟随温暖转身逃离。
“咋还不关上门,你不冷啊?”
小玉的声音,从靠窗的床沿上传来,我紧绷的僵硬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扔进温热的水中。她坐在床边,低垂着头,就着窗外浓雾中昏暗的光线绣着十字绣。我“砰”地一声关上门,把浓雾迷乱中的寒冷关在屋外。
我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这种情形让人心动,仿佛看到一副男耕女织的远古图画。但很快,我的眼睛又酸又痛,似乎那个在昏暗中绣十字绣的人是我。我站起身打开电灯,她回头对我感激地笑了笑。她的笑容让我猛然想起一个遥远的女人,一种愧疚开始在心中探头探脑。此时,她在干什么呢?我似乎听见一个孩子背课文的声音。
“咋还不去吃饭?要是凉了,去热一下。我已经吃过了。”
我默默咀嚼着尚有余温的饭菜,那丝愧疚渐渐被我合着饭菜吞咽进肚子。吃过饭,我打开电视,逗人捧腹的小品正在演出。电视上的欢声笑语很快就填满了整间屋子,似乎那笑声是从屋中发出的。
小玉离开床边,坐到电视机前,我看出她手中的十字绣快要大功告成。在欢笑声结束时,她调换了频道。没完没了的爱情电视剧即将上演,她也终将在电视上的爱情中完成她的十字绣作品。
我点燃一根烟,看着她灵巧的手上下穿梭。烟雾缭绕中,“家和万事兴”那五个被彤红包裹着的金黄色大字,变得虚幻混沌,就像浓雾涌进了屋子。
小玉突然咳嗽起来,她在脸前轻挥着手说:“还嫌外面的雾不够大呀?”我熄灭掉手中的烟,开始把眼睛盯在电视机上。不久,有轻微的鼾声在屋子里若隐若现。
半梦半醒中,一个人伸了个懒腰说,过年回去把它挂在家中。我顿时看到家中墙壁上挂着“家和万事兴”的喜庆样子,但我恐慌无比,除了那张十字绣,家中全是陌生的情景,似乎那里根本就不是我的家。令我恐慌的也许是快要过年了,过年时,我俩将双双离开这座似乎整个冬天都弥漫着大雾的城市,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乡。也许我只是在梦中。
“到床上去睡,别冻病了。”
我听到小玉的声音,声音中的温暖让人柔软。
躺到床上后,我对小玉说:“外面的不是雾,是霾。”那些雾霾已将我重重包裹。黑暗中,我摸索着搂住她温热绵软的身子,却感到像搂着一只刺猬。也许我俩就像雾霾中两只寒冷的刺猬,想要靠近取暖,却怕身上的刺伤着对方,只能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拥抱在一起。
“亚星又来问,你车票买了不?要排一天的队。”
桂珍笑嘻嘻地说着。我看出,她眼中露着恋恋不舍,更多的却是欢喜,仿佛面对着一沓钞票。
我翻身从摩托车上下来说:“今天不才初五么?过罢十五再走也不迟。”
她的声音突然高起来,“过了十五再去,怕是找不到活了。今天早上,天明和前进就先走了。”
我有些不耐烦:女人真是讨厌,年前,天天打电话,催男人早点回家,好像一年没吃过肉,就等着男人回来吃肉解馋;可刚过罢年又急急地要把男人撵出去,仿佛外面到处是金子,只需弯腰就能拣到。
我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只觉得头晕脚飘,看来这酒有后劲。屋中儿子正聚精会神地看动画片。
“儿子,到爸爸跟前来。我问你,考了多少分?”
儿子头也不回,像是没听见。我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他仍然一副没带耳朵的样子。
“小兔崽子,你聋啦!”
“你咋回事,喝了酒就来吼孩子!考多少分?不是给你瞧通知书了,过年你不还给了红包吗?”桂珍一脸恼怒地阻拦着我。
我顿时酒意全消,她就像一个经常吸烟的人,能轻易地吹灭点过烟后的火柴。
“爸爸,下次回来,给我带麦当劳,我的同学他们都说吃过。麦当劳好吃吗?”
儿子的话让我抿了一下嘴,似乎在回忆麦当劳的味道,但我根本就想不起它的滋味,因为他的爸爸也从未吃过。
“好的,儿子。你只要好好学习,爸爸一定给你带好多好多的麦当劳。我挣多多的钱,让你天天吃麦当劳。”我大声地说。
从此以后,我每次路过城里的麦当劳店,就看见一个坐在门口认真读书的孩子。
“都去洗脚睡觉。”
家中唯一的女人轻易地把两个男人从电视机前,驱赶到了床上。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桂珍的肌肤很快就让我肚中的酒精燃烧起来。也许今夜过后,她又要等上一年才能吃到肉,我就像一个勤劳的农民那样开始了耕田种地。尽管我常年生活在城里,有时差点忘掉自己原本是个农民,但每次回家过年,桂珍就用身体提醒我依然是个农民。我的田地不是在城里坚硬的水泥路上,而是身下柔软的泥土地。我还用辛勤的耕种表明,自己绝不会再让她在家里忍着嘴馋,偷偷躲到城里吃肉。再好的肉,吃多了也会腻人,这些天,我们顿顿鸡鱼酒肉。
很快,耕种后的劳累让我闭上了眼睛。桂珍不仅是个经常吸烟的人,还是一个有经验的消防员,能巧妙地扑灭我身上的烈火。
我听到她在耳边幽幽地说着话:“咱们不种田地了,把儿子带到城里上学吧,我也能打一份工。”但马上她又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梦想难以实现,就像庄稼不可能种在水泥路上。而我却在这句话中听出她隐约的另一种担忧,就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听说亚星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我吃了一惊,难道一直坚守的秘密被发现了,还是她听见了我的梦话?一个叫春梅的女人猛然端坐在我的脑中。但我知道,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担忧。
“别瞎说。”
我翻了一个身,听到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在黑暗中撒谎。脖颈上有密密的头发缠绕过来,我对着头发丛中的担忧说:“放心吧,我不是那种人。”
“又没说你,做贼心虚了吧?”这句话让我又把身子翻了过来,背对的身子会让她认为我是那个心虚的贼。看来,桂珍不光是经常吸烟的人,还是优秀的消防员,而且还有做侦探的兴趣。也许她正盯着我的眼睛,想要揪出一个长得像他丈夫、贼头贼脑的家伙,但黑暗终究让她一无所获。我伸手打开了灯,刺眼的灯光把我俩都吓了一跳。灯光下,她依然徒劳,一瓶清澈透明、一眼能望穿的纯净水中不可能隐藏着鱼虾。
明晃晃的灯光下,我对躺在床上和坐在脑中的两个女人说:“别听人乱说,亚星不是那种人,我更不是那种人!”听过这句话,有个女人说了声骗子,我立刻替亚星感到羞愧。
“开灯干什么?快关掉。”
重新开始的黑暗中,我听到桂珍说:“你还在替他瞒,这次亚星回来就是闹离婚的,两口子打了好几架。你跟他一个鞋厂,真不知道?那女人长什么样?听说,外面这种临时夫妻多得很?”
女人听到这种事,全都精神十足,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想象着一个家庭中的战争,不耐烦地说:“谁晓得这些破事?反正你的男人没有。”
这时候,她男人的回答理直气壮、问心无愧。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区别只是时间。一年后,当他遇到了一个身体跟名字一样光滑的女人时,就像当年紫石街上关窗户的潘金莲,遇到一个叫西门庆的男人,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俩人的相遇或许是两个家庭风暴的开始,或许只是背井离乡、寂寞平淡中的一丝涟漪。
“儿女双全,天芹又贤惠能干,却要闹离婚,亚星一定会后悔的,不值得。你说,那女人是不是比天芹年轻漂亮?肯定不是个正经货。”
睡在我身边的女人还在品尝着津津有味。我没有回答她,只把天芹跟春梅放在一起比较一番。比过之后,我并不确定春梅年轻漂亮或是不正经,但有一点我能确定,她比天芹稍胖,在有的人眼中,也许叫做丰满。
我收拾好行李,辗转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投奔出了五服的堂兄亚星,电话里他答应能帮我找份工作。拥挤的火车上,我没有丝毫的迷茫与担忧,常年的漂泊,让我能把任何地方当作家乡。刚刚离开的城市和即将到达的城市,对我来说并无不同,它们全都离家千里,在那里,我将和以前的无数个日夜一样,除了辛苦就是辛苦过后的寂寞。我将忍耐着那些由无数个辛苦和寂寞串接成的日日夜夜,坚持到回家过年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可以陪着桂珍尽情地吃肉。千里之外的家中,有我坚持的理由。奔跑的火车上,挤满了跟我一样的人群。
在亚星的出租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春梅的女人,一种无意中窥视到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带来的愤怒与不安,令我后悔起自己的到来。他俩应该尴尬,可难堪的仿佛是我。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是把她和天芹在心中反复交替着。我无法把他俩看作是淫荡与下贱,因为在那一个个的日日夜夜中,我也无数次向往过这种生活,只是我把这种向往埋在心里,而亚星把它留在身边。
在为我接风的酒桌上,亚星的眼神告诉我,我应该替他保守秘密,或者对她做到视而不见。他把我当成值得信赖和可以托付的人,无疑令人感动,而我被矛盾深深地纠结着。
我毫无意外地重复起以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在这些日夜里,我时常会想起他们。他俩就像挂在屋中一面无处不在的镜子,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镜子前,想看见镜中自己的脸。我会偶尔约亚星或应邀出去喝顿酒。渐渐,在酒桌上,我能坦然地在她面前叫出“嫂子”两个字,她也能欣然接受。我已不再纠结,就在我以为,日子终会在我们对秘密的保守中像河水一样平静地流淌时,亚星和春梅却离开了,他们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座刚刚熟悉的城市。在一年一度的回家过年后,亚星在我们共同的村子里惊天动地地离婚了。他对我说,他终于可以幸福了。但我觉得,他弄脏了一个词,他正被幸福扔掉或抛弃。
亚星离开后,我更加感到孤独。也许这座城市仍然有我的同乡,或者熟人,可我找不到他们。我开始思考是不是也要像亚星那样离开,就试着给另外一个城市打去电话。当然,我不会再次给亚星打去电话,要是那样,他就以为我是他的影子,或者我想成为另一个他。也许他认为正是我的到来,才让他的秘密公布于众。不过,他应该不会责怪我,他找到了自以为是的幸福。如果我真给亚星打去电话,也一定是祝福他,祝他们在陌生的城市里真的幸福,不要想家。
我不再用手机聊QQ、玩游戏,开始打出各种电话。就在我像一条离开水的鱼,频繁地给水打出一个个电话时,我真的找到了一盆水,那盆水有个光滑的名字:小玉。
那个电话也就成为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重要电话之一。
那个电话如果压缩成一句话就是:一个月多少钱?除此之外,我对一切毫不关心,自然也就不会注意从身边走过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擦肩而过的那个人口中的一句话,却让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个女子正在打着电话。当然,她不可能跟我通着电话,我也不可能认识她,她的脸跟这座城市同样陌生。但她嘴里说出的一句话令我无比亲切,正是这句话让我迫不及待地结束了那个重要的电话。我清晰地听她不时说着:嗯耐。
这两个字让我心潮澎湃,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这正是我熟悉的乡音。我跟随着她,像一个伺机作案的罪犯。我知道,能说出这两个字的人一定是我的乡亲,只有我的乡亲才会说如此动听的乡音。
嗯耐,这两个字是我们家乡独有的方言。比方说,你问一个人,吃饭了吗?他会回答你,嗯耐。饭菜好吃吗?嗯耐。就表示他吃过饭了,饭菜很好吃。在完全陌生、举目无亲的城市,一张写有家乡地名的报纸曾让我反复阅读,我当然不能轻易让她消失。
看到她收起电话后,我勇敢地拦住了她。她突然对我惊叫起一个人的名字,她的惊呼让我瞬间产生一种错觉,也许我原本就是那个人。转眼间,她发觉了自己的错误,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脱口而出源于无时无刻的想念,我后悔自己不真的是那个人。我对她说出了家乡的名字,她难掩愉悦地说了声,嗯耐。顿时,所有的阴霾、寒冷已呼啸而过,我和她毫不顾忌地用家乡话交谈着。很快,我和她熟悉起来,她竟然跟我同一座工厂!有人突然在我嘴里说了声:缘分。我俩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脸红了,刹那间,亚星从眼前一闪而过,无声无息。
从此以后,我就时常能看到她。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我跟一个叫大超的人长得非常像,简直就是双胞胎,或者是相互的分身。在她的口中,我知道那个叫大超的人,在二百公里外的一座城市打工,家中还有一对女儿,他的妻子叫小玉。莫非那个大超真的是我失散的亲人?但看过她手机中的照片后,我认为除了眼睛,两个人毫无相似。也许女人仅凭眼睛来辨认一个人,但我却怀疑那只是一个借口。怀疑无疑鼓舞了我,我的眼睛时常有意无意地在工厂里搜寻,她应该很在意那双眼睛的搜寻或注视。我为自己找着借口,用借口宽容自己:她只是我的同乡,同乡允许关心和牵挂。
认识小玉后,我的日日夜夜似乎不再难熬,又似乎它们更加难熬,比以前漫长了千百倍。我时常会产生各种奇怪的想法,当初见到春梅后的亚星也应该会有这些想法。我似乎看到一种危险悄悄到来,又仿佛看到亚星灵魂附体。我悲哀地想到,我是一个龌龊卑鄙的人。但隐藏在身体内的一种膨胀,每天深夜都让我坚硬无比,无时无刻地折磨着我,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想念着千里之外那个熟悉的女人。可每一次的想念都从她身上开始,却在她身上结束。我似乎爱上了她。但我固执地认为,对于她的想念,不应该叫做爱情。这种认为不是表明爱情在我心中有多么纯洁与高尚。如今,最肮脏和卑劣的恐怕就是这个词。对于她,我只是有着一种渴望,就像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快要渴死的人对于一杯水的渴望。这样也许对她不够公平或尊重,但她只能是我在陌生城市中一杯可以解渴的水。亚星、春梅,还有我们,只能是一杯暂时或临时用来解渴的水。内心深处,我无比鄙视这种生活,但鄙视并不表示拒绝。
在浓雾弥漫的城市深夜,从一个角落走出两只刺猬,它们试探着相互靠近,紧紧拥抱,但坚硬的刺不得不让它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也许是这座城市的坚硬、孤独与寒冷,给了两只刺猬拥抱的勇气,它们需要彼此身上的温暖,这种温暖让它们奋不顾身。
时常醒来后,我都会忧心忡忡,不知所措。将来会怎样,我一无所知,更不会想到天长地久。
随着年关的临近,大街上喜庆气氛日渐浓厚。电话铃声像一根根风筝绳,此起彼伏,村子里放风筝的人正扯紧绳子,开始收回千里之外的风筝。
一连两天,小玉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当然不会遗漏花了一个多月绣成的“家和万事兴”。我想象得出,她和大超怀抱女儿坐在红彤彤的十字绣下喜气洋洋的样子。也许是工厂的安排,也许是刻意的回避,我还要在这座城市坚持两天。那个我从未见面、努力忽视、却时常想起的男人,也要比他的妻子晚归两天,他要把亲手盖起的大楼刷上最后一层外墙涂料。两天后,同一条返乡路上,两双相似的眼睛也许会一路同行,而他们似乎更应该不共戴天。我不禁劫后余生地感叹,幸亏互不相识。
小玉提着一个很大的包裹,蹬上了回家的火车,我当然有责任把她送上车,一年中最隆重的幸福正在四面八方千万条道路上奔跑。火车开动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两双眼睛在牢牢注视着她的包裹,包中有它们一年的盼望。一个妈妈将在两双眼睛的陪伴下走到两个孩子面前,一觉醒来后,她将看到日思夜想的女儿们。但我觉得,她更应该难以入睡,母女重逢的喜悦会让她在奔驰的火车上整夜失眠。她却忘掉了一件东西,就像每次离家时,她会把心留在女儿身边。
不久,我的手机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人在陌生的电话里说,她忘了带手机,正在车上借别人的电话,你不要随便接打我的电话。我想,她一定会让火车掉转方向,如果那是一辆汽车。出租屋中,一个手机正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像有颗炸弹埋在屋里。
天渐渐黑了,我想到小玉正离那两双眼睛越来越近,她一定在火车上酝酿着情绪,准备轮流亲吻她们的脸。这时,床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拿起一看,上面显示出惊心动魄的两个字:大超。仿佛炸弹正在手上冒着青烟,我连忙把它扔回床上。我的心咚咚跳着,盼望它赶快安静下来,可她的丈夫显然是个执著的人,没完没了,声势不竭。我已经看到,一个男人正瞪着跟我一样的眼睛,他怒气冲冲、破口大骂、挥拳踢脚。他也许就在门外!我心惊肉跳,仿佛一个世纪从铃声中走过。
终于,我一咬牙,拿起手机,把厨房里的水管开到最大。不是要把它扔进水中,是要让他听一听哗哗的流水声。我大声地说:
“喂,喂!机器太吵,听不清。小玉下班了,她忘了带手机。我是她同事,也是她老乡,我们正在车间里加班。什么?你说什么!”
炸弹在我耳边砰然炸响。哗哗的流水声中,我呆呆愣愣地站着。过了很久,我回过神来,刚才的一切也许只是幻觉,但手中的电话告诉我,一场灾难在二百公里外的城市已经发生。
有个女人在电话里焦急地对我说:“金大超下午干活时,从楼上摔了下去,正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很危险,你赶紧过来!”显然,她无瑕顾及我并不是小玉。
我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进哗哗的水流中。也许是我听错了,也许有人在开着恶毒的玩笑,但她的复述让我确信无疑。必须告诉小玉!可怎么找到她呢?我想了想,给火车上的那个陌生号码打去电话。却有一个不耐烦的男人对我说,她已经下车了。我彻底地不知所措,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火车上。似乎我被一种道义绑架了,但我不停地安慰自己:你毫无责任,无须承担。似乎我有些自私,但我又无须高尚。
我计算着时间,如果火车准点到达的话,小玉应该在明天中午回到家中,如果晚点,那就不知是什么时候到家了。电话中那女人焦急惊慌的语气,仿佛大超的生命随时要在下一秒中离去。我朝窗外黑暗中的天空看了又看,似乎想看清大超从多高的位置摔了下来。
要不,我去看看他?
我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想法吓了一跳,它就像一个篮球从水中猛地钻了出来。我立即把那个篮球又按回水中,可一松手,它又钻出水面。使的劲越大,它就钻出水面越快,浮得越高。我只好停下手,任凭它在水面上越浮越大,慢慢地占满我的整个身体。我清晰地听见时间嘀哒嘀哒的脚步声,而我还在犹豫不决。我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像是要借烟火来驱散身上刺骨的寒冷。
“你还是个男人吗?!”
一个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我惊恐地打开了电灯,灯光投映出我的影子,像是一个人趴在地上。终于,我关好水管,走出了屋门,那个影子好像从地上站了起来。也许我要去赎罪,就像是我把他推下了楼。
当我站在那个完全陌生却无比熟悉的男人面前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我更想看清他的眼睛,但渗透血迹的纱布隐藏着他的脸,他看起来像是一棵安静的树。我无比恐惧地想到,也许真的跟我有关……如果时光倒流,我希望一切从未发生。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女人,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已守候了一夜。她的出现让我暗自吃惊,开始怀疑是不是走错了病房,床头上的名字却提醒我,并没有走错门。她一开口,我就听出她是在哗哗流水声中给我打电话的人。见到我,她显得有些惊愕,转而朝我身后看了看。我马上明白她的惊愕,开始给她解释小玉没来的原因,似乎在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她的眼中,似乎藏着一丝慌乱,那一刻,我在她眼中恍惚看到春梅的影子,或许她更希望小玉没有到来。但我马上就为这个想法感到可耻。
简短的询问过后,我们各怀心事,沉默地坐着,如果不是输液瓶中缓慢滴落的水珠,我以为时间已经凝固。
我对她说:“你回去吧,我留在这里就行。”我想起自己是一个男人,却希望她能留下来,我害怕床上那个人突然醒来。也许我应该礼貌地问一下她和大超或小玉的关系,看样子他们应该是亲戚,但是那种问题或许对她更加不礼貌。我似乎更担心她对我问出相同的问题。
她贤惠地微微一笑,轻声说:“不要紧。”似乎她已洞悉一切。
我盯着输液瓶,感到瞌睡极了。我想,只要闭上眼,一秒钟内就会有人响起鼾声。可我无法把眼皮闭上,好像它们永远再也不能合拢。
我看到她站起身,关掉了病房里的灯,发现有阳光照射进来,安静中带着明亮的温暖。屋外有声音传来,医生开始了查房。我向医生打听伤情,但愿他不要失去讲述的耐心,更不要询问我是谁。
“初步判断为腰椎粉碎性骨折造成的休克昏迷。这种情况很严重,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成为植物人,或终生瘫痪卧床的可能性都存在。”我仿佛看到一片天空轰然坍塌。“但是也不能排除奇迹的可能,只要脚趾会动,就没有太大问题。”医生用职业的语气平静地述说着模棱两可的残忍或希望。
我想起那个在喜悦途中的女人,她必须像个妻子那样得知丈夫的消息。我拿过大超的手机,翻看着上面的电话簿,很快找到了标示为“女儿”的电话。我想了想,按下通话键,就像扔出了一颗炸弹,一个家庭的幸福即将毁灭。
电话刚响了一声,就有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爸爸!”看来这是一个牢记着她爸爸电话的孩子,也许她一大早就守候在电话机旁,等待着爸爸或妈妈打来的电话,我还似乎听到另一个孩子争抢电话的声音。
我尽量平静地说:“我不是你爸爸,家里有大人不?让大人接电话。”
电话那头静默下来,像在辨别爸爸的声音。后来,稚嫩的童声渐渐遥远:“奶……奶……”过了很久,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我似乎闻到了乡村炊烟的味道,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
“柳小玉在家不?哦,回来了让她马上给金大超打电话,大超病了,不要紧,只是感冒。记住啊,回来就叫她打电话。”
挂上电话时,我瞥见大超动了一下,像阵微风拂过树梢。我以为眼花了,使劲擦去泪水,仔细看着他的脸,果然睫毛在微微颤动。我连忙掀起被子,把他的脚露出来,他的脚仿佛怕冷似的抽搐了一下。天呐,难道这就是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我咬了一下舌头,疼痛让我相信,我看到了一个奇迹。但那奇迹却像夜空中的流星倏忽即逝,很快,他又恢复成一棵安静的树。我差点跪倒在那双毫无血色的脚前,求求你,动一下吧!他就像睡着了,也许他太累了,真的是睡着了。
当我看到那女人手中的饭盒时,才想起自己已经很饿了。我感激地对她笑了笑,她也对我报以沉默的微笑。那种笑容应该叫做同舟共济,或许叫同病相怜。
吃过饭,我走到窗边。阳光下,天空洁净如洗,蓝得让人心醉,丝毫没有二百公里外那个城市弥漫了整个冬天的浓雾。面对洁净的天空,我突然想到死亡,我只想死去。我贪婪地望着天空,如同我正在死去。天空啊,如果我死了,你还蓝给谁看?
这时,我听到手机铃声轻柔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