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诗选

2015-02-05 14:50陈先发
诗潮 2015年2期
关键词:崂山鼻涕菠萝

陈先发

养鹤问题

在山中,我见过柱状的鹤。

液态的,或气体的鹤。

在肃穆的杜鹃花根部蜷成一团春泥的鹤。

都缓缓地敛起翅膀。

我见过这唯一为虚构而生的飞禽

因她的白色饱含了拒绝,而在

这末世,长出了更合理的形体

养鹤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戏。

同为少数人的宗教,写诗

却是另一码事:

这结句里的“鹤”完全可以被代替。

永不要问,代它到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

事物。

当它哭着东,也哭着西。

哭着密室政治,也哭着街头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风机的轰鸣里

我久久地坐着

仿佛永不会离开这里一步。

我是个不曾养鹤也不曾杀鹤的俗人。

我知道时代赋予我的痛苦已结束了。

我披着纯白的浴衣,

从一个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赶至旁观者的位

置上。

夜间的一切

我时常觉得自己枯竭了。正如此刻

一家人围着桌子分食的菠萝——

菠萝转眼就消失了。

而我们的嘴唇仍在半空中,吮吸着

母亲就坐在桌子那边。父亲死后她几近失明

在夜里,点燃灰白的头撞着墙壁

我们从不同的世界伸出舌头。但我永不知道

菠萝在她牙齿上裂出什么样的味道

就像幼时的游戏中我们永不知她藏身何处。

在柜子里找她

在钟摆上找她

在淅淅沥沥滴着雨的葵叶的背面找她

事实上,她藏在一支旧钢笔中等着我们前

去拧开。没人知道,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夜间的一切尽可删除

包括白炽灯下这场对饮

我们像菠萝一样被切开,离去

像杯子一样深深地碰上

嗅着对方,又被走廊尽头什么东西撞着墙

壁的

“咚、咚、咚”的声音永恒地隔开

京郊崂山记

连猛虎也迷恋着社交网络

更遑论这些山里的孩子

爱幻想让他们鼻涕清亮

整个下午,夺我们手机去玩僵尸游戏

滂沱的鼻涕能搭起好几座天堂

而老人们嘲笑我们这支寻虎的团队。

他们从青檀中榨出染料

令我们画虎

画溪上的鸟儿,揣了满口袋的卵石而飞得

缓慢。

画村头的孕妇,邋遢又无忧

画那些柿子树。当

复杂的脑部运动创造出这群山、小院和颜色。

面赤、无须的柿子像老道士前来问候

“你好吗”——

山里太冷了。我无以作答。废玉米剐痛我

们的神经

我能忍受,早年收获的那些

有少数的一部分仍在绽放

一口大锅中,浮出衰老的羊头。

孩子们可等不及了。

而“我们吃掉的每一口中,都焊接着虚无”

在臆想的语法中姑且称这里为崂山。

饭后的月亮越来越大

我们四肢着地,看鼻涕的群山沸腾

孩子们一直嘲笑直至

暮色剥去我们的人形

在暴雨中

我喜欢注视被暴雨击溃的

四处奔逃的人群

头顶公文包、缺少权谋的

底层官吏。双手紧扣着鱼腮的小贩子

一手攥着红领巾、一手捂着胸的

女学生和她病虎一样的妈妈

我死去多年的老父亲

也突然现身在暴雨中

被铸成泥俑的秦汉士卒,塑成

蝴蝶的那些女人也愤怒地恢复原形

在银白又急遽的雨点中。广播播放各种警告

广播中住着将咖啡一饮而尽的闲人

我从窗帘后看去。也从镌刻为书页被摞入

柜子的旧版中看去——

当穹顶慢慢地合拢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四分五裂的脸

失去的四两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火中莲、山头浪?”

褒禅山寺的老殿快塌了,而小和尚唇上毫

毛尚浅

“今天我买的青菜重一斤二。

洗了洗,还剩下八两”

我们谈时局的危机、佛门的不幸和俗世的

婚姻。

总觉得有令人窒息的东西在头顶悬着

“其实,那失去的四两,也可以炒着吃”

哦。我们无辜的绝望的语言耽于游戏——

“卖菜人两手空空下山去”。

似乎双方都有余力再造一个世界

当然,炒菜的铲子也可重建大殿。我们浑

身都是缺口。

浑身都是伏虎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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