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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大院,是山西晋商大院群体的杰出代表。所有的大院从它的兴建伊始,就被笼罩在一种神秘里,成为吉祥气韵在俗世隆重的投影。王家更不例外,因为德、运、善的原因,它被看作是离祥瑞的垂注最近的人居地。
在这个群贤毕至的时代,我们到王家一游,就是投进吉祥的怀抱。
王家,坐落于山西省灵石县静升镇。灵石以天降奇石而得名,王家容纳于此,被认为是上苍的选择。当风水之脉悄悄涌动、流转时,一个种姓家族,一个经营数百年,几乎囊括了所有晋商家园文化意义表征的建筑群落,就开始了与众不同的人世机缘。
静升镇在晋中平原出名至少在明清以前。早在那时,镇上便形成一条横贯东西的五里长街,以及“九沟八堡十八巷”的民居建筑格局。与平遥为代表的县镇最终的城市化不同,静升的发展是依地势而进行的。充满恩泽的灵石县为土石山区,静升镇西临黄河、东接绵山、背靠黄土坡岭,仅仅南面是一大片平原,形成城市的地理条件固然不宜,然而起造家居院落却偏应合了吉祥风水。按传统的阴阳宅气说法,这里北面黄土高凸,有凤凰台、鸣凤塬、栖凤塬、凤鸣岗等吉地,九沟由长街北上,依次与上述吉地相接,犹如九只凤凰聚鸣归昌。
这就是说,当迈上王家大院统摄的高地,看到青色瓦檐错落连绵的天际线时,我们已登上了凤凰的彩脊。
鸣凤塬上有王家祖坟三百余亩,九沟十八巷中王家至少占了五沟五巷,实在可称得上尽揽瑞气了。静升王家原属太原王氏一支,一开始迁于灵石汾河峡谷间。元皇庆年间,距今约七百年,王氏始祖王实选准了这块风水宝地迁来,可以说是机缘使然。
了解王家的幸运开端,必须要知道一个经典的传说。
王实当年以经营豆腐为业,精磨细做,童叟无欺,而且乐善好施。一天外出叫卖,路上见一老翁倒于野草丛中,遂急忙上前扶起,背回家中,延医问药,悉心照顾。待老翁病情好转,又害怕他离去后病情复发,于是坚持留下来小住,每日依旧恭敬侍养。老翁既感王实救命之恩,又感其待人之诚,只是苦于无从报答。有一次老翁信步登上黄土高岭,一览静升全貌,忽然发现九沟聚会之吉相,以风水观之甚好。正惊叹间,天幻奇象,耳际好像听到凤凰清音,起伏不绝。老翁因趺坐于地,屏息静养,以手为罗盘测定佳地,归来一一细授王实。
老翁走后,王实依言迁来,始造建筑,果然从此二十余世,人丁兴旺,并分五行五派,分迁各地乃至海外,家园庞大,无出其右者。
中国建筑史学会顾问、著名专家郑孝燮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合理、科学地给了这种“假说”以现实阐释,那就是“居高临下,负阴抱阳”。他认为,静升镇的北山坡是镇上唯一高地,王家选址在此一是朝向好,符合“负阴抱阳”的选址原则,背阴可以阻挡胡地北风,向阳能使阳光照射充足;二是保证宅居地“高无近旱而水用足”,无水灾之患,亦无缺水之虞。另外,居高瞻远,群山苍翠,春华映满朝气,夏碧层峦尽染,秋色郁郁讨来吉兆,而冬夜雪落无声,这种现代建筑人居自然和谐共体的观念早早便为古人践行。而高家崖堡区和红门堡区由东西两端相守,一桥飞跨于天然冲沟之上,呈现出如意之象。
郑老在表述里强调,欣赏物境会给人带来好的情绪,然而物境、情境并不是游览的终极目的,通过物境、情境的交融完成内心的体悟,由此获得意境,这便是王家真趣、人生真趣了。
凤凰的停驻似乎无声印证着这个道理。
神话色彩颇重的假说一方面反映了发达的王氏宗族寻求天意、虚化人为的心理,也从另一方面提出了建造理想家园的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乐善好施。因为乐善好施,王实才会抓住机缘,得到来自上天的眷顾。
某种意义上,善与施并不一定能并存于一个人身上,因为他们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人生观念。善,可以归为本性,也可从后天修积所得。它表示的是一种静态的生活方式,也是人自我内心道德的恪守和修炼。施,则是一种动态的生活方式,它要求人的自我内心的及时释放与交流。按现在的说法,善强调了人的素质,施为人提供了机遇。当然,二者是同源的,那便是善为本,所以,施者更讲求的是对社会的奉献、与社会的交流。这样看来,与把家园视为过程的平遥人截然不同的是,王家人把家园一直视作现在。他们认为,家园实际上是一种修持,生存的目的及意义都在这修持里被表达出来。古人曾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抛开其中的功利成分不谈,至少它体现了一个人及一个家族与整个社会的和谐与融洽。换句话说,即意味着社会(空间)以及历史(时间)对此种家园内涵的承认。
古籍记录凤凰有德。
配合修持这种精神主旨,体现情怀,表明趣向,同时为教育子孙提供一个耳濡目染的环境,王家在家园的建设上可谓是费尽心血。同所有发了财的商人一样,王家十分注重家居建筑,甚至到了不惜财富的地步。自清嘉庆起,大型的土木工程就连续不断,院落群体持续扩展。但是特别之处在于,王家更加注意的是建筑细处的处理,这种处理在美化院落的同时,要贯穿王家的治家思想和家园概念。
作为清代建筑装饰“纤细繁密”风格的典范,王家尤善于以物体的多角度表现和多层次渲染极尽完美地突出展现积淀颇深又合乎当时规范的家园文化,并以此来影响自身的修炼及完成对子孙的教化。王家建筑装饰典范主要体现在木雕、砖雕、石雕“三雕”上。“三雕”所应用之处遍及斗栱、雀替、挂落、栋梁、照壁、廊心、柱础、匾额、帘架、门罩、扶梯、墙基、地砖、脊檐、窗棂等多方面,手法兼涉圆雕、半圆雕、高浮雕、薄肉雕、镂雕、平面阴线刻、剔底起突等各种,内容除了应有的佛家八宝、明暗八仙、福禄寿、四季花卉、鸳鸯贵子这些吉祥图案外,更多的是对“善”、“施”意义的阐释,如岁寒三友、二十四孝、一路连科、狮滚绣球、喜上眉梢、麟吐玉书、安居乐业之类,造型独特但不怪异,刻工精细但不绮靡,图画充盈但不俗滥,意蕴庄重但不肃杀。已开放的数万平方米的大院内,“三雕”表现内容、角度、手法几无重复。这些贯注着强烈心理暗示意图的雕品,随着大院整体的布局,渐渐成为“移气”、“养德”的一种手段,使家园生活在美的理念笼罩下,逐渐达臻有秩序、有法度、有理想、有作为的预设境界。
紫气东来。今天修复一新的王家大院将高家崖堡的东门定位游览区的主入口。虽然是渐修渐众的民居群落,这些堡群竟然完全效仿着城池的古制,即四方启门。这样的效仿在这样的高地无形中赋予了更贴切的意义:四门的设置使得堡内气韵通畅,与周遭世界息息相关,又仿佛凤凰卧枝,静候四方来朝。
高家崖堡的北门偏于东侧,按道家四象来分,属于玄武。玄武主兵,因此传统里几乎只有堡丁护院从此出入。那一带由东向西排列着北门院及三个围院,习惯中已在宅院主要格局之外,为君位的倚护。和主院的精细壮观相比,这里多了几分粗犷和沉静,如今更多的用处作为敦厚宅穿插向凝瑞居的通道。瞻月亭下的西门位置十分重要,它是往红门堡的必由之路。因为亭子的原因,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巧的门,可一旦转出去,更大的景致便扑面而来。南门多半时间深锁在日荫里,道路从槛后盘曲直下、渐行渐远之际,整个雄壮的堡群如同凤凰拱脊般缓缓升起,直到门端垂花牌楼的檐角接了纤云,展露出封尘的匾额:自一山川。是啊,在祥物的呵护下,这里自成一境,就像被千年仰慕的骑凤飞空者箫史之居。
而高起三层,檐挑脊翘的东门无疑是对凤首的摹拟。不难看出,家园的生机随着凤凰饮露,在每天日出一刻沐浴到绵长之光,这又是多么强大的心理支撑啊!解释门楼匾额“寅宾”一词的含义,寅喻敬,宾作导,恭恭敬敬导引日出,日复一日暗行着庞大但无声息的礼仪。王家,从浩瀚古籍中摘取这两个字,难道会是偶然吗?
在朝气中行动,在朝气里出发,披戴凤之瑞气,去施善,去行德,将家园意义不断扩大,就像扩散着凤鸣的涟漪。
王家有深意,尽在赏读的鳞爪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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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这样说,马道,就是王家的呼吸道。像所有那时的官商大户一样,一条宽平的马道迎来送往,标志着显赫的地位与实力,王家将这条堡中通途造得十分华美。
从东门到西门,从寅宾之楼到瞻月之亭,马道把王家最精华、最尊贵的宅院联结起来,均衡了整个建筑区域的动静。敦厚宅、凝瑞居的深门照应着这条奇特的运载之路,蹲踞的狮子垂目着方正结实的上马石,而高直的系马桩隐藏在垂花牌楼两边,似乎静候着访客。
马道的不同凡响在于它左线建筑物配置的绝佳。两座迎门而立的影壁,中间是垂花牌楼。影壁是坚实的,而牌楼是虚空的;影壁取方,牌楼趋长。影壁檐短,兽角四设,喻四方之远;牌楼檐阔,兽角列八,表八荒之苍茫。玲珑雕就的垂花牌楼饱满立体的美,无论从正面还是侧面欣赏,都可以尽览它的剔透精致;影壁却只有正向,才能够看到那两幅技艺高超的砖雕图案。仅仅一条道路的左侧便是虚实景致的变换,它们在高处和地基线上无穷无尽地展延着节奏的魅力。
这看似随意的设计其实天分很高。东西向的马道并不与宅院格局冲突,它无形中负担着气脉的意义。它不可能破宅而过,将院落隔开,但它还要具备那种幽深的感觉。所以,左侧景物的设计合理地借用了右侧宅院的空间配置,就是主院门便门与墙体之间虚实关系在一个大立面上的呈现。影壁与宅门形成虚实对应,垂花牌楼又与宅院书塾的外墙体形成虚实对应,在左右各自变化的空间感受中,它们相互照应、契合,为马道造出迷离恍惚的情境。
因为道路具有不寻常的意味,就如同佛教的河流。这样狭长的空间一般会成为时间的象征——它与消失、与出现紧密相关;它是一个人离去和返回的通道。对于王家的许多人来说,马道上的迎送渐渐会变得漫不经意,然而夜晚或黄昏,或黎明,甚至午炊时分,难道没有更多寂寂的心在谛听着虚空里的蹄音吗?
这条马道习惯了太多的死生。
王家大院的各门多雕以“岁寒三友”“四君子”及“四艺图”,甚至连土地祠的边框上也雕有松竹梅。东院小偏门额枋上是松竹梅兰寿石,又于林间雕梅花鹿一对,以表示生命的延长渴望。王家人与其说是看重生死,不如说更看重自身的存在价值和内省价值,这恐怕与王家翁男多做官不无关系。
王家在清顺治、康熙间发迹,当时“功名磊落者代不乏人,身列儒林名登仕籍者五十余人”。或正途科考,或异途捐保,或祖德荫袭,王家在官场颇为如意。十五世孙王梦简官居四品;王凤美任陕西咸阳、连城二县少府,政绩突出,被建坊旌表。十六世孙王中辉居四品;王中极居五品并受赐黄马褂和银牌;还有一百余众为贡生、监生以及生员。十七世孙王讷领四品;王讱领五品;王喜领五品;王如玑领四品并被晋赠二品官衔;王如玉领四品。十八世孙王肯为升湖南宝庆府知府,王肯任诰授二品,王荣綮诰授四品。到嘉庆年间,王家考官、捐官以及授、封、赠各种大夫四十二人,形成一个颇见势力的官僚集团。因此,生死问题成为王家人重视的问题,生便意味着“善”、“施”的累积与持续,死则将一切中断,并使家族综合力量减弱。所以长寿的图形在门上是屡屡可见的,而门的意味——阻隔阴阳、迎来送往——自不待言,门内是家园,门外是外界,而马道就在外界中,虚虚实实,若即若离。
影壁在现实生活中被固定于宅门正对面,所起的是遮挡作用。古人深信鬼怪邪煞所有的不祥都是以直线形式行走,影壁防止了它们向宅子内部的侵入。为了令影壁坚固,不被摧毁,上面都要刻以吉祥物为符咒。大多数晋商宅院的影壁普遍雕刻拟代八卦的八边形图案、代表洁净的竹兰图案以及一些神话人物,王家马道上的两座影壁分别选用了狮子和蝙蝠,造型独特、雕工拔萃不必说,意味却是深长。
王家到处可见狮子,门两边、拴马柱上、台阶旁,最壮观的便是在敦厚宅门正向的这座影壁上。这大小三只嬉闹在一起的狮子,身上的狮毛脱落下来,滚成一只绣球。王家大院的解说员这样介绍说:“狮子滚绣球,好事不断头。”对于王家的历史来说,这种图解已彻底民俗化了。最早狮子是神圣王权的象征,逐渐演化为高贵者专属。门前狮尊有固定的位置和意义,雄狮居右,雌狮居左。雄者踏球为“狮子滚绣球”,此球代表寰宇的一统;雌者所踏为幼狮,称以“太师少师”,所指子孙繁盛且官运长久。一品要员门狮,头上有十三髻,叫做“十三太保”;其下官员每低一品,狮头髻颗要少去一个;到七品以下,门前就不允许列狮了。敦厚宅是王汝聪的院子,影壁三狮是对门狮形态的另一种演化。在呼应的同时,三狮的造型本身构成一个圆,这种寓意鲜明的符号直接指向家族的完整,以及凝聚力。在庄严体面的门狮傲对马道上的一切往来时,传统被工匠或者说宅中智者发现了更新的内容。
狮子进入中国,几乎是随佛教一起传来。作为佛祖释迦牟尼的法相喻体,狮子受到尊重的原因根本上源于敬畏和渴望。狮子在王家马道对岸的变化其实有一种佛的人性化寓意,影壁作为家宅在彼岸的投影摹拟,它恰到好处地突出了这些:无畏,仁和,圆满,广惠。
同样,马道西端凝瑞居门对面的影壁上所刻之物也无法与狮壁割裂开来。图案的主形一眼望去也是一个紧密的圆,里面是翼翅相连的五只蝙蝠,以应吉语“五福捧寿”。佛经里有一个经典故事,讲的是曾有五百蝙蝠群居在大树洞中,夜晚有商旅宿于树下,点火取暖,诵经度夜。不知不觉中把大树引着,熊熊直上,蝙蝠被经文吸引,强忍着不愿飞走,结果全部被烧死。这五百蝙蝠就是五百罗汉的前身。
佛教与民俗在这里惊人地重叠了,而马道特别强调着向西而行。
即使像王家这样,也无法做到事事如意、死生如意。讨吉祥的口彩也好,受吉祥的心理暗示也罢,根本是要解决家园苦难的集体减轻和集体提升。这时候,有必要借助外力,虽然这外力是无形的。
那么,王家的所为,对“善”、“施”境界的追求和实践,不妨看作是对无形外力的内心顺应、内心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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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来临的雨水笼罩了整个院子。与四周浮起的轻淡的雨雾相比,檐瓦湿润的青色似乎更适合这样一个宁静的时刻。风有时吹响了窗棂上的花窗,在雨滴细碎的扑打下,它们的开合显得有些滞重,就像缓缓过去的老人的身影。雨水的到来消除了我们的时间感觉,开敞的院落无形中与曾经的往日叠合在一起。
对于古老的山西大院来说,充沛、绵长、清润而无声的雨水是家园富裕、稳固且长久延嗣的象征。水贵胜油,四合院最初的兴建动机就是要像聚宝盆一样,将这难得到来的天水积聚起来。人心共此,漫步今天的晋中大地,几乎随处都可以看到这种原始意识痕迹的遗蜕。大多数遗蜕被曾经兴盛一时的家族命名,从而接续上了一段又一段相异而又根本趋同的家园历史。繁华虽然不再,但是留下了如此众多的宏伟建构,以至于我们在确信一切都存在过、发生过的同时,不免又怀上深深的遗憾。这样的遗憾在我们置身于王家大院时尤甚——曾经是那样辉煌、影响一方水土的家园文明,终究消逝了……
凝瑞居,是王家十七世孙王汝成的住宅区,又称作府第门院。这座结构精美、布局整饬、气势雄浑、华贵雅致的建筑,充分显示着“三雕”艺术的魅力。门前的上马石上雕有封侯挂印,笔意洗练,立体感强;砖雕鹿鹤同春,在大门次间东西廊心,为高浮雕手法。边框内的松林盘旋环绕,颇有缠枝之风,又兼祥云缭绕,鹿于飞奔中返首,而彼端鹤立寿石之上向天唳鸣,生动地表现了“六合(鹿鹤)之内,共沐春光”的美好愿望,同时也隐现着主人的济世抱负。凝瑞前院主体坐北朝南,中轴对称,大门三间两厦,严格遵守着唐朝以来“五品以上三间两厦”宫室之制的规定。
中门之院,有仪门、左右门房和东西配房,四围穿廊上镂刻翼栱六十余对,在外突的栱头两侧饰以两片桃形雀翅,翅内多雕仙兽、祥果以及情节故事,如麒麟、夔龙,如仙桃、佛手,如喻示高贵血统的天王送子,喻示辉煌一刻的状元行街。两边雀替以浮雕博古架作框,内雕鼎、爵、灯,喻示人丁兴旺、个个封疆;又雕桃、石榴、佛手,喻示薪火相传、代代如意;再雕水仙、盆景、瓶,喻示邪秽绝除、世世平安。正北为客厅,结构三间七架。厅前的垂带踏垛雕以鸳鸯荷花、锦鸡芙蓉,标明主人智、信、仁、勇、贞五德兼备,并且志向高远,敢于迎接挑战。厅门石槛雕玉堂富贵,牡丹、玉兰造型雅丽。帘架架心镂雕福禄寿三星,边框饰以八仙器物。挂落有额枋、替子组成,缀以牡丹、荷花、菊花花纹,古朴非常。檐下半米高的柱础石为须弥座造型,分上下五层内容细雕。图案物象纷繁,错落有序,依旧传递出平安长寿、多福多禄、吉祥如意、辈辈封侯的美好寓意。檐柱柱头彩绘亦采用将相内容,以示出入。内檐木槅成功地分开了大厅,增加了那种幽深和闲寂感。北窗石雕窗框,束以梳形棂条,无形中借用了江南的造园艺术,扩窗为画,窗内景即画中物,颇有意味。
这是的确令人赞叹不已的艺术境地,举手投足之际,眸光游移之间,那一件件、一处处,每个细小微妙的局部都深深吸引着观者。通过诸多物象的呈现,不难发现一种雪泥鸿爪似的心意,虽然它比这满目的青色还要淡……
由微小营生发迹的王家是这块土壤上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所谓集大成,在于把一种来自民间的原始内容(如对生死的不察,对怪力乱神的敬畏,对生殖的渴求与崇拜,对祖先能力的无限放大,等等,这些源于不可解又被各种想象频繁加工且不断变化的东西),在一种经济、政治的强大背景下,贯注以自身需求的极强意愿,形成新鲜、绝对的话语权。它可能是一种纯粹,但并不排斥芜杂;它可能是一种提升,但决不因此否定全部原俗。说到底,它是利益优先的产物。
接续到王汝成这一世,成为王家文化的鼎盛期。造院子的人可以理所当然地解读他们所在的环境,然后有一点他们就解读不了,那就是连王家也难以定义的死生去向。曾经带给人们足够安全感的深门大院,以及曾经覆盖、给人荫庇的天穹,阻挡不了空气般、喃喃细语般和光线般渗入的消失感。借助各种物象符号,几乎所有的表征都指向内心的安抚。青龙白虎墀头、八卦鼎盘头、鹿鹤廊心,还有镂雕翼栱上的仙鹤庆寿、麒麟、仙桃,更有那无处不在的龙纹,组织起了密密麻麻的救助点。王家人相信他们比普通的乡人更容易与灵界沟通,也更容易被纳入神灵垂注的范围。
凝瑞居秉承着传统的前堂后寝格局,在大过厅之后,是精雕细琢的垂花门。门的四根吊柱头分别雕着一双荷头两个小瓜,富含子孙不断、瓜瓞绵绵之意。长寿是一种追求,多子多福无疑比长寿现实可取。门楣额枋上雕有博古图,并镂雕有“凤凰牡丹”、“狮滚绣球”、“麟吐玉书”,暗暗将未来的希冀以及对天降大任的坚信不移,通过各式线条传递进整个院落空间,使得长寿的目的和子孙繁盛的愿望具有了合理性,并赋予了生命价值。
垂花门上的匾额为“天葩幻彩”。 天葩,意出汉代张衡的《思玄赋》,指天地之气阴阳和合,百花含苞待放,绽放出奇丽无比的光彩。题匾人信心十足地把这个庭院比作天葩,一方面出自对精美雕饰所营造的艺术之境的由衷赞赏,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对王家每个有为于社会的人的未来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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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凝瑞居之东,是敦厚宅,主人王汝聪。
高大的鸡头门楼,“三雕”艺术毕现。额枋是颇有含义的,上雕琴棋书画四艺图,周围衬以浮雕菊花、牡丹、鼎的纹饰。四艺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表与象征,是个人素质的体现,也是为官济世修齐的基本条件,同时代表士大夫的风雅境界;菊花喻高洁、守贞,这是做官也是做人之本;牡丹富贵雍容,可视为家族的荣誉感;而鼎是社稷、疆土的代名词,直接说出了这些浮雕的本心,那就是以素质依凭努力去做封疆大吏。自然,浮雕表现一种正途,王家的族长们并不希望年轻一代们都来用银子捐官,或受祖荫得封。单单就家居而言,琴棋书画还另有深意——琴代表顺,棋代表全,书代表端,画代表品,这是惟一可以割裂开讲的,就因为这四个字是造就一切大事的基础。对于王家的不少女性来讲,家园不就靠的这四个支点么?
大门正向有一巨幅石雕山水画影壁,面积近五平方米。画中舟石山水、亭台楼阁,间以竹木苍松,人行其内。此画据史料记载,为文人点题,画家应作,再由艺匠雕成,是广义上的文化人集体智慧的结晶。阴雕法宜于此画内容,尤其几百年后端详,山水空濛,亭阁虚渺,松竹扶疏,人物依稀,一切有如梦幻,有如归家者渐行渐远的记忆……
王家曾在江南两任知府、一任道台及户部广西司郎中,平日出行游历、交往、商作,去江南者不计其数。并且,从姓氏流变上,王家与江南亦有很深的渊源。江南风物或江南痕迹在王家不算少见,不过以山水画摹记江南景致,并用以建筑物装饰,王家恐怕是较早的实践者。
然而江南意兴毕竟不是王家的主流,闲适的市民般的江南士大夫生活不被王家所取,所以江南仅仅是个影像,更多的物象仍然传达着济世施善的这一最高目标。敦厚宅前布局结构与凝瑞居区别不大,亦是严格遵从唐典以来的规制。北房客厅三间七架结构,每间都以门窗扇槅,帘架架心雕有“指日高升”、“岁寒三友”和“玉堂安居”图。檐廊挂落分三层,由额枋、雀替组成,手法为高浮雕,细致巧妙,不同凡响。作为底纹的团花层上,是荷叶、贝叶、芭蕉、佛手、折扇等物,并有云龙瑞气缭绕;在它们之上,还雕着琴棋书画、钟鼎彝尊诸形。青石雕砌的如意踏垛台阶,浮雕“一路连科”槛石,以及翼栱上莲花童子、夔龙仙鹤的图案,将厅堂引入玄虚之境,体现出来自精神层面的还报价值。
仁者的山水只是院落一隅的意趣。对于王家来说,宅居建筑的方位、吉祥物以及装饰手段的设计运用,是可以达到行运、聚财的目的的,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大家庭是否有一个合乎礼、合乎情、合乎宗法人伦的良好秩序。清代提倡嘉奖大家庭,“褒奖四代同堂、五代同堂,完全继承了明代咸行的大家庭礼制。尊祖敬宗、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尊卑有等、内外有差等,这些封建大家庭的伦理道德方面的礼制规范,不但是‘修身、‘齐家必须贯彻的,同时也成了家宅建设所遵循的准则”(郑孝燮语)。雄厚的经济物质基础,牢固的天理伦常观念,相对稳定的社会局势,以及人类内心难以克制的欲望奢求,形成了王家几代同院、妻妾多室、子孙满堂、婢仆颇众的大家庭,也形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功能日臻完善的建筑格局。一方面是力量限制,一方面是尊卑使然,王家院落的厢房及南房多为仆从居住,充当隔院功能的正厅供客使用,而正式的家宅皆在正厅隔开的后院,层面上形成高度,一般多为二层,凝瑞居、敦厚宅皆如此。
王家大院由无数个四合院组成,这些院落均坐北朝南,一方面便于采光,还有一方面则是遵循了风水。对人寿的敏感,对未知事物的畏惧,对安全的渴望,对富贵生活的流连,对子孙的忧虑,对神鬼幻想的恐怖,对吉凶的趋避等等内心因素,造成了建筑意图委婉又直白、堂皇又逼仄、整饬又琐碎、秀丽又苍白的一系列矛盾性表露。然而正是这些复杂的矛盾,成就了中国民居建筑史上一个辉煌的典范。
在这些四合院的整体建筑里有许多细小的构件,如影壁、神龛、垂花门楼、女儿墙等,大都雕琢精美,造型奇异,产生一种神秘的氛围。这些设计并非故弄玄虚,也不代表一种建筑手法的豪华倾向,如果我们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这些构件恰恰位于家宅建筑总体格局中的关键部位。影壁位于宅院大门与内院的通道折转处,从现代家居意义上来说,影壁的安置使得一个家园应有的私密性得到了保证,它阻挡了路上行人通过大门向内院的窥视,同时也挡住了风沙、尘土以及有害物质向内院的侵袭。但是对于建造年代久远的影壁来说,它的初衷却是防范凶神恶煞,防范邪气病魔的进入。人们相信世间万物或上下、或往来,都是以直线形式行走。仙人的下凡或化万道金光离去,雨水的降落和溅起,弓箭的射出,虎豹的奔跑,包括季节的兴替和人自我的视线,都是直线,那么鬼怪邪煞们也不例外,影壁于是成为它们抵临家宅路上的最坚固的障碍,它将使这些阴恶污秽之物碰壁而散逃,以保障家园的安宁和主人的健康。为此,影壁上多雕有八边形图案以作八卦镇符,或雕兰竹一类洁净之物,或雕狮麟瑞兽,或雕名人故事,作用更加明显。至于敦厚宅的山水画影壁,是以自然风物为天地正气,且包容了王家特殊的意味在内,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个例。
神龛在王家多设于影壁正中,高浮雕和镂雕结合,亦有微型建筑构造的痕迹。在晋商的其他一些宅院里,神龛也被设在第一道垂花门楼(如果是二进院落,那么就是唯一通道)两边的侧墙上,呈左右对称状。神龛主体砖质,上加护檐,不算很大,供着土地神;红门堡司马院也供门神和狐仙,算是少见。其目的与影壁一致,就是要在宅院的要紧之处筑一个神力与物力结合,动与静相宜,以影壁为核心、以土地神等诸神的活动范围为外径的立体式的防线。人们必须使土地神经常享受香火,以使人神信息互通,浑然一体。现在看来,这种强烈的自我暗示和自我心理调节是极具健康意义的,所谓院中的寿考绵长多源于此。
垂花门楼在二进以上宅院中主要是起过渡作用的,这种过渡具有吉祥内涵。假如我们将二进院中的一个、三进院中的两个垂花门楼取掉的话,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我们可以站在高处,如堡墙、如绣楼俯瞰——是一座狭长的院落,有没有建筑商所追求的韵味且不说,这样的形状完全违背了古人相宅“端方为吉,直长不祥”的营造规矩。垂花门楼所达成的效果是既避开了直长之嫌(它将狭长的院落分成端方的两份或三份),又保持了宅中气脉的连贯与通畅,同时在美学意义上为宅院增添了变景因素。某种意义上,它起着江南园林中著名的漏窗作用,但在修饰和吉祥氛围的营造上更加下了工夫。垂花门楼本身就是精美的建筑小品,细刻的鱼梁、榫接巧妙的斗栱、镂艺绝佳的贴门花饰(包括个别院子里的竹皮贴饰)、大而深的坡檐造成了一种藻井效果,悬柱两脚大多则为圆润的莲苞。王家门楼几乎不施彩绘,百年老漆皴裂成杂碎的网纹,饱吸了尘土和风霜雨雪的木质泛着淡淡的古意。一些向外的构件残损了,却将隐在秘处的更加精美的雕刻暴露了出来。如果说垂花门楼仍然含有影壁的意味的话,那就是位于门上的阴雕匾额,其上面的文字与其说是吉祥话,不若说是一句句驱逐外邪的咒语,如“敦厚”、“履祥”、“灵章”、“惠迪吉”、“安汝止”等。这些咒语更多地来自对祖先庇护的坚信,同宗祠祖堂里放牌位的木制神龛一样。这说明从一开始,与邪鬼的斗争就是非常重要的家族大事。后代人试图用祖先的荫德作为他们战胜邪恶乃至最终战胜自我的法宝。尽管与此同时,人们还借重神荼、郁垒或秦叔宝、尉迟恭的神像,以及八仙,但祖先的厚佑毕竟使家园意味更加充分,内中体现着同一血脉的良性秉承的循环。整个家宅院落于是便在冥冥里的祖先率领下,一齐抵御着那些来于明处和暗处的不利、不净、不正、不善之物的进犯。
我们还可以通过对宅院内窗棂设计的观察来说明这一点。窗子一般都在双层以上,内层更近于门板,向里双开;外层有固定的扇体,窗格突出以贴窗花,并有多种吉祥图案的棂格。王家券形天窗的设计十分豪华,常常用镂雕的画意来补白,比如凰戏牡丹、瓶鼎彝尊等,一些窗棂在构件的设计上用蝙蝠之类的吉祥物拼接,甚至有的整个一对窗全部由木雕画来代表,其中有特色的如锦鸡玉兰。敦厚宅后院东西六孔厢窑上用篆书变化的技巧在天窗上嵌以六种“寿”字,并在其周围用连绵不断的“王”字构成棂格。这些各具特色的窗子虽然现在看去漆色已退,有的榫接已经脱落,但整体的密集度、齐整感和富于变化的美学节奏韵意犹存。如此设计的窗子在北方防尘防冷,更主要在于不给邪气以丝毫空隙。窗子依房屋走向在院中四合,所有的外窗棂格仿佛连接成一体,形成了一个大面积的雄阔美观的吉祥网络——由高墙大屋环筑而成的四方院落被无数纵横交错的小木格分解了空间,完美地保证了每一块巴掌大的宅居地风水永调,平安不变。为了使外出的人仍能获得这些庇护,人们处心积虑地从语言上做文章,因为声音可以广大传播的。这也是咒语都被刻到高处的原因。
5
房屋的基本意义(与洞穴不同),就是把天空拉低。“天似苍穹”,便是该意义的反证。建造房屋,就是将广大缩小,将无限变为咫尺,将清冷化为温暖。房屋的出现,抵消了人们对未知宇宙的畏惧——因为相形之下,宇宙就像废话般不着边际;家园的体系可以说是从屋顶开始形成的。然而如果要探究死亡,人们就必须越过家园这一层隔膜,把视线投向头顶的天空。对于死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就算最不怕死亡的人在死亡时也会充满遗憾:死亡真的就不可解释?对于昔日大院里的人们,死亡既是一种时间又是一种空间,这种特殊的空间,天上存在,地下也存在。不论是佛家还是道家,“天壤之别”却是同一的:死后或飞升上天,或裂陷地狱。与其说是虚拟,不如说是预设,每个人对他未来的处所要作出选择,没有谁情愿堕入地狱。最终仰望天空的意义便突破了家园意义,只因为死亡轻易便突破了家园的保护——在家园的外缘,通向天空的途中,在几乎所有青灰色的屋顶,都雕砌着砖制(个别有琉璃瓦制)的脊兽,它们遵照礼节的要求排列着,静穆作为表征。脊兽属于虚化的实体,可以视作家园原住民对宇宙神秘不可知力量的象形化猜拟与归纳,以及处于低处的、渺小的大众对自身所来所往的家乡的拟定。脊兽所表现的实际上是一种不可涉及的区域,一个看上去光亮鲜明而其实隐没不见的通道和通道中的事物。脊兽更多的意义不仅在于充当着居住者们对宇宙所能够理解、认识的程度——我们对你并非一无所知。与此同时,流露出触及并交流的渴望。如果还记着王家的“方”与“圆”的话,我们就会产生新的了悟,原来,这恰好表示着天与地对应的关系。我们把“善”认定为家园之本,而又把“施”视作无限扩大的边缘。脊兽正是这无形世界的象征。可以说,其内蕴藏着朴素唯物主义的观点。探究死亡逐渐延伸为探究整体的宇宙,这般的发展过程和结果却是晋商建造者们所难以知晓的。
古老的山西,心灵的渴求都能够找到其外化的影像、环境和物体。对于生与死、个体与宇宙、极微与浩渺、须臾与永恒,人类职业的专修者毕穷一生精力的探求,往往也只能于沧海中偶得一粟。生死之事是个永远的问题,而所谓的大院建筑、建筑装饰以及家园意识,无非是这个问题的种种寄寓方式,就像前面所说,家园最终会被死亡小结为零。所以,我们既能理解“家园是过程”的认识,又能理解“家园是现在”的体验。佛偈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家园同样可以如是观照。
和那个时期的所有晋商家族一样,王家最后也败落了。经过一段岑寂的时间后,随着旅游文化的触角延伸,作为家园精神的遗蜕,王家大院开始了它的复苏——遗憾的是,这种延伸的力量十分单薄,而忘却的作用却异常明显。我们可以称这座庞大的院落为教科书,称其为民居建筑及装饰艺术的宝库,但它永远不是家园了。那些特殊的气息和足音,那些打开或关闭门窗时的轻响,包括那些从楼头、墙边、门洞里和光线中一闪而过的身影,冬天的水声,夏天的帛裂声,咀嚼和哭泣,曲子和文章,黑夜里左右晃着的一团团红晕……通过我们的想像才能返回——对于家园来说,这些必须用想像来惊动么?人烟荡然无存,大院就像一个巨大的龟壳:我们从中看到的只是别的一切。在今天,海内外王氏宗亲会把王家大院当做王氏家族的根,每年都有大批的王姓族人前来拜祭。大院保存着王氏族谱多种,1300余册,另有太原王氏世系表,为所有寻访者提供其先祖的迁徙线索。大院的解说员们都知道,祭拜者来来往往,过客匆匆——一个昔日相当封闭的家园逐渐扩大的意图就是为了变得越来越陌生?
但是,那“善”与“施”并举的家园意识,方与圆刚柔相济的存在法则,至高无上的修持精神,合着依稀可闻的凤凰的鸣唱,一直就照射到了今天的人众之中。
作者简介:
唐晋,作家,诗人。著有《玄奘》、《宋词的覆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