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父亲走了,上完五七坟,我和母亲
就开始清理他的遗物,几双袜子的
脚后跟处都打了补丁,几件衣服
都洗得发白了,几双胶鞋还粘着泥
——都被我们按照风俗拿到坟前去烧了
那辆被他开了十几年的拖拉机
也让二舅帮着卖给了邻村的李三
小院一下子空了很多,常过来歇脚的小鸟
在半空就习惯性地眯上了眼睛
却一脚踩空,急急扇动几下翅膀
惊慌失措折身飞走了。阳光依旧
习惯地想把它的玻璃放在上面
却啪地一声——摔碎在了地上
闪着刺眼的光。很久了,母亲蹲在门口
愣愣地望着这块空场,自己言语道:
一下子没了这个铁家伙,还真闪人
——她的声音发抖,抖落几片
梨树的叶子,说完了就背过身去
用手捂住眼睛,儿子问她怎么了
她说是秋天的沙尘,然后低着头
跑回自己的屋子,屋里也是空的
有一个人在墙上用温暖的眼神望着她
这时候,外面突然起了风——这些
被遗弃的孤儿,拍着门窗,撕着
墙头上的狗尾巴草,发出呜呜的声音
谁在喊我
我总觉得有谁在喊我,我曾扎进河底
并奋力睁开眼睛,只有几条草鱼
在寂寞地游动。我曾在春天里
剥开草皮,在草根的深处埋头痛哭
或者再花几天工夫挖了一口井
使劲敲打空洞的井壁,没有听见回音
我曾跟踪过一只骨灰状的蝴蝶
最后鞋子裂口,蝴蝶被风轻轻吹散
我曾怀疑过蹲在屋顶上空一片
不断做着鬼脸的云,我搭好了梯子
用一根细长的杆子轻轻撩拨
生出一缕静默的闪电和几个铁锈的雨点
——有时候我怀疑那喊声在梦里
就躺下一动不动——最终在亲人们的
哭声中醒了过来,可我还是感觉
有人在喊我,我已经感受到他的
风餐露宿和衣衫褴褛,他边走
边打听着我的名字,我看不清他的面目
只熟悉他沧桑的声音,他是谁
让我每每扔掉手中的工作呆在那里
神经兮兮地辨别每一缕来自
虚空的声音,他是谁?我希望有一天
它终会来到这里,一下子将我从
荒凉的大地上认出来,然后抱头痛哭——
仿佛是因为战乱而离散多年的亲人
饥 饿
他开始感觉到无比饥饿,经常刚从
酒肆、歌厅里酩酊着,打着饱嗝出来
饥饿就绑匪一样,恶狠狠揪住了他
他天天都在找吃的喝的,肚子大的
像怀孕,血管的河边上丛生着脂肪
他也依然饿的不行,还在拼命找吃的
凶猛的虎豹鹰隼,魅惑着的孔雀
有毒的蛇蝎,精灵善变的猕猴
恶心的老鼠和白蛆,都没有放过
就差吃人了!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后来没有办法,他又专门虔诚的
去过好多的名山大川,古刹庙宇
跪求过很多的秘方,还是统统没用
他恐惧的不行,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家人甚至还请来巫师、神汉为他
驱邪打鬼。可是呀!却更严重起来
他就疯掉了,经常会光着畸形的身子
去闹市里抢东西吃,甚至被关起来
还在啃桌子啃锁具。后来,他的
这个怪病演变成一种瘟疫,传染着
人群。一时间,呼啦一声,街上
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了,他们都在找
吃的喝的,嘴里都高喊:饿!饿——
或者就互相没头没脸地咬啃起来
他们是真的找不到喂饱自己的东西了
恐怖的饥荒开始无边无际蔓延开来
不安
一只狗在半夜里突然发起狂来了
它使劲咬着拽着铁链,簌簌发抖
或者狼一样啊嗷地叫着,警醒地叫着
仿佛有比刀子铁棍还要厉害的东西
说不清的东西就在近处隐身
当我披衣出来,除了越来越模糊的星空
什么也没有,就大声呵斥住了它
可转身,它又在我的梦里继续疯狂
——狗毛飘飞,碎的狗牙闪光
就在我惶惑的瞬间,大树的叶子
像受惊的头发那样猛地竖了起来
它的根一抽一抽,把坚硬的院墙也弄裂了
仔细听听,我感觉地底下有无数
驴嘶马叫,刀斧错乱的撞击声
以及汹涌着狂妄的脚步声和喊杀声
我的母亲被吵醒了,大喇叭喊她
去村里摁了手印,血红的手印怎么洗
也洗不干净,直到染红村后整条河水
她说她的眼皮一直跳,心惶惶的
眼前经常会出现幻觉,有时候她笑着
笑着,突然就泪流满面手舞足蹈起来
父亲在用最古老的咒语为她聚魂
红色的聚魂贴和黄色的纸钱化为灰烬
白发苍苍的婴儿脸上现出血色
一个放羊的孩子大汗淋漓地醒来
这是个黑瘦的孤儿,他结结巴巴
说在梦里有个八只眼睛,九条胳膊
吐着黑烟,比楼房还高似怪兽的大家伙
老在他的屁股后面跟着他,跟着他
要吃了他,要从他瘦小的身上碾压过去
◎陈亮,1975年生,山东胶州人,诗歌发表于《诗刊》《星星》《诗选刊》《北京文学》等刊,获诗刊社首届李叔同诗歌奖,“中国十大农民诗人”称号,第二届打工诗歌奖、第二届李白诗歌奖,2014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等。曾出席第30届青春诗会并出版诗集《乡间书》。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