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祖
草原至此已到尽头,与毛乌素沙漠纠结在一起,难分你我。草场再宽阔,沙漠再浩瀚,终有个边沿。它们的边角搭着陕北,脚底下就是深壕巨堑,沟壑纵横。因此鄂尔多斯草原在这里也有了褶皱,不再平坦广阔,到处是起伏与低洼,许多地方裸露着沙丘。
李玉林家的牛縻在这说不清算是草原还是沙漠的地方,东边一头,西边一头。谁在谁的范围里吃草,互不侵扰。牛绳的长度限制了它们的自由。除了各自的一个圆圈儿之内,别的地方都不属于它们。好在主人知道它们不爱吃已经践踏过的草,过几个小时就要给它们换个地方。不论怎么换,永远不会将它们拴到一起的。就算暮色中将它们收回家,也要赶着一头在前,牵着一头在后,怕它们打架。
还有一头驴,是圈养的,李玉林将割回来的草铡碎了喂它。它唯一的活计就是拉车,拉了仓栈里晾干的苞谷棒去粉碎成猪饲料,或者从草原上拉回来李玉林割下的野草。有一次,我们从草原上回来,李玉林让我们帮忙牵驴。朱阿舅一跃跨上驴背,想骑着它回去。没想到那头驴竟然眼神迷离地站在原地不走,耳朵向后抿着,吧嗒吧嗒半张着嘴,涎水和着咀嚼过的青草汁液从驴唇上悬下来,垂成几条碧绿晶莹的线。这场景把张爱笑得岔过气去,趴在地上起不了身。原来这是头草驴。主人只知道使唤它,根本没想过还要交配与繁殖。大概李玉林家的人也没有骑驴代步的先例,突然有一个庞然大物跃上背来,这头永远处在发情状态中的驴便理解成一种错误信息。这也委实难怪。
回去后张爱将这件可笑的事讲给李玉林听,他们却丝毫没觉得可笑。我问:“你们家的驴,没骑过人吗?”这句话倒让李玉林全家笑得喷饭。按我们那里的习惯,一直是这样问别人一头驴有没有驯服,可不可以叫人骑的。经他们一笑,才发现确实有表达上的问题。
不光我们说话引得他们笑,他们说话,我们觉得更怪诞。就拿那驴,他们叫毛驴,从来没听说叫过草驴,好像不重视它的性别。但是在猪和鸡身上,又体现了他们是不忽视动物性别的。草猪,草鸡。我们可从来不这样叫雌性的鸡和猪的。鸡要生蛋,草鸡要比公鸡受优待些。猪则不然,抓个猪娃儿回来,叫那个脾气暴躁的兽医来劁了,从此不分公母,放到猪圈里养。直到肥大到无法站立才宰杀或者出栏。
有一天他们和附近的人家凑了五头牛,用五征车拉到西召交流会上去卖。回来时一头都没有卖掉,因为很少有人问津,问的人又出不上好价钱。李玉林家那头大黄牛,牛贩子最高才肯掏两千五百块。我打听了一下当地的肉价,建议李玉林宰了牛卖肉,并替他们磨好了刀子。这个想法把她媳妇吓坏了,怕卖不出来牛贩子给的价格。为此两口子还吵了架。最终在我的鼓动下,李玉林还是坚持把牛杀了。四周的人都到那块杀牛的草地上来割肉,牛肉十块,排骨九块。总共卖了三千五百多,把两口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给我们六十块钱让了一颗三十斤重的牛头,我们四个人吃了好几天,吃到最后,望见牛头肉就没了食欲。
大清早,李玉林的媳妇将鸡笼子打开,鸡们全跑到院子里啄食她撒在地上的苞谷。她双手搭在小腹上,笑盈盈地看着,嘴里不住念叨:“你在呐,你也在呐,后(小)鸡娃,你也在呐……”她的丈夫蹲在屋檐下,拿着一面镜子照,一根一根从脸上拔新长出来的胡子。上夜班回来的张爱洗过澡,端个搪瓷缸子吃馒头,慢腾腾踱了过来,蹲在一边跟他拉话:“玉林早啊!我发现了一个情况。你们这院子里要是挖下去,保证可以挖到煤。”
“那是啊。我们这地方是平槽煤,哪里挖下去,都能挖到煤上。”
“不知道上面的土厚不厚,挖多深才能挖到啊?”
“不厚。山梁那边有人家,矿上采煤采到他们房子底下。晚上睡觉,屁股底下煤矿就在放炮,墙都震开裂了。”
“从你们这院里挖下去,不多深就能挖出煤来?”
“那肯定的。”
“你们怎么不挖呀?自己不想挖,可以雇人挖。煤挖出来卖钱,比你种庄稼和养牛要强许多倍哩!你就成老板了。”
“那不行。查得紧,查出来要抓人。”
张爱叹了口气说:“唉!你们这里的人老实。要在我们那里的话,会想尽办法挖出来的。”停一会,又说:“你们可以在矿上去找事做啊!他们占了你们的地方开矿,你们在矿上捞个好点的营生应该没问题。”
李玉林说:“咋个没想过啊?起初征地的时候,他们说得好,答应给每家一个招工的名额。结果到矿上没干几天,都跑回来了。人家根本就当你是外人,搞得你干脆做球不成。”
“你不是村民小组长吗?”张爱进一步教唆:“你组织大家去闹事,三天两头给他们找点事。这样一来,那些煤老板见了你的面就得点头哈腰。要不然,像现在这样子,谁能认得你?”
李玉林不再说话,憨厚地笑一笑,起身把镜子拿回屋里,又开始一天的繁忙劳动。天生安守本分的人,绝对不会因一个陌生房客的几句话就改变什么。他们家的一日三餐,依旧离不开黄米和小米。早上喝一碗小米粥,午饭和晚饭,就着猪油炒的豇豆菜吃黄米干饭。来伺候伤员的刘姐说:“你们整天吃黄米,不胃酸吗?”他们却说:“你们每顿都饭都吃面,难道肚子不胀吗?”他们头上裹着白毛巾,在院子里的大石臼上用棒槌捣黄米糕,活脱脱就像那电视里演的敌后武工队。做出来的糕是汤碗口子那么小的圆饼。看着很好。他们特意送给我们来尝,说特别好吃。拿起来咬一口,虽然黏黏甜甜的,却有点硌牙。那捣糕的臼窝是一种质地疏松的红石头做的,捣糕的时候会蹭下来许多石粉。
他们的糜子和谷子种在山坡上,玉米和土豆长在洼地里。天旱的时候,那些庄稼和草原上的野草一样枯萎发黄;一场透彻的雨后,一切又变得生机勃勃。他们到包府公路边的田里给玉米施肥,回来之后两口子的嘴脸跟挖煤的人差不多。包府公路上运煤的车川流不息,不舍昼夜,跟城市的街道一样喧闹与拥堵。路边的庄稼和野草的茎叶上落着厚厚一层煤尘,那煤尘细,在田里劳作的人的鼻孔和牙缝它都不会遗漏,一定能占领。
李玉林去割草,我跟着给他帮忙。一大片沙丘上长着一行一行的柠条,将这些曾经躁动不安的沙子缚住。柠条树篱之间,还生长着一种叫沙打旺的野草,有的高可及腰,顶上开着穗状的紫花。这是他们撒下的种子,此时来收获。
我们一边干活,一边说话。我说人活着要追求一种心境,这样才是幸福的。不管劳碌也罢,安闲也罢,金钱和物质都不是决定一个的幸福感的主要因素。他将割下来的草收拾到一起,再捆起来抱到架子车上,笑眯眯地应和我说的话。我看看他的脸,神情那么从容,充满了安详和快乐。我所说的,其实是他们做到的。虽然要面对许多生活的困顿与生存的艰辛,但是他们的内心是安详的,灵魂深处充满了希望,是快乐的。
我这些话,是说给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