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雯萱
奇葩的阿姨们
李晓媛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下午去家政公司。三个月的儿子西瓜刚刚学会抬头,她的四个月产假也即将到期。重返工作岗位以后,她需要一位住家阿姨——过去叫保姆,现在的官方叫法是家政服务员——来帮着做家务和饭菜,以便她的母亲可以专心照顾西瓜。
为什么今天的城市家庭如此依赖阿姨?这与脱离传统社会大家庭模式的现代小家庭模式有关,也与精细化的社会分工有关,更直白的因素是:我们比之前历代的人们更懒一直到偶尔勤快一回,才发现自己早已不会做家务了。通常你只关心阿姨是不是诚实、可靠、勤快,实际上她们有她们的阶层划分、江湖地盘、大主意和小算盘,到最后你发现,她们面临的人生课题,和你的没有两样。
穿过停车场般的立交桥,李晓媛到达位于崇文门的家政公司时已近下午4点。工作人员亲切大方地告诉她:“每批新毕业的阿姨都是周六一早进店候选,您周日下午才来,好的都被选没啦。”
其实之前李晓媛并没有去中介找阿姨的打算。她有一个熟悉的钟点工施阿姨,月嫂到期下户以后,李晓媛按原计划请施阿姨每天上午来家里帮忙,一周五天,每月工资2000元。这个价格在北京并不贵。然而,计划实施第一天,家里就出现了危机。施阿姨开朗热情,一进门就将西瓜抱起来贴脸、亲额头。这个举动让姥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不洗手,又不洗脸,从公交车上挤下来外套也不脱,就往宝宝身上贴。这不算,竟然还用嘴亲!
李晓媛也没想到施阿姨缺乏和婴儿有关的卫生常识。很快,她发现施阿姨用擦过马桶的抹布擦衣柜、婴儿床、家里所有的门把手,用洗洁精清洗木地板,用擦抽油烟机的油布擦餐桌,用切过排骨的刀切西瓜,用装过生肉的碗盛米饭……
施阿姨走后,李晓媛决心去可靠的中介公司请一位经过专业培训的阿姨。但一连找了几位,都不满意。
一位山西的王阿姨,迟到40分钟自己浑然不觉,身边还带着20多岁的女儿,后者要求在这里看电视等她妈下班。
一位山东农村的翟阿姨,从没看见过现代家电。李晓媛安慰她不要紧张,不懂就问,结果,她在半个小时里将李晓媛从书桌边叫到厨房八次。“这是什么”是翟阿姨的口头禅。她将炖汤用的棒骨放在油锅中爆炒,浓烟四起,险些触动报警器;她将清蒸的鱼放进蒸锅底层的水中,煮成了鱼汤。
“一个山东人怎么可能不会用蒸锅呢?蒸鱼和蒸馒头是一样的呀!”李晓媛觉得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天的晚饭,翟阿姨用一小碗中午的剩饭泡上大半锅水,煮成了供五个成人吃的“粥”。李晓媛的父亲感叹,三年自然灾害以后,就再也没喝过这么稀的米汤了。一问才知道,翟阿姨根本分不清“米”和“饭”的区别。
有了这次的经验,李晓媛要求非南方人不可。她又发现了新问题:北京的家政公司推荐的,大部分都是来自河北、河南、山西、陕西、东北、山东的北方阿姨,她们擅长做馒头烙饼,习惯了一顿饭只吃一个菜。
南方阿姨凤毛麟角,声誉最高的四川阿姨更是被客户“雪藏”,很少在市场上露面。李晓媛等了两个星期,等到了一位南方阿姨:贵阳来的莫阿姨。莫阿姨50来岁,一头讲究的卷发,脸上画着淡妆,衣服时尚得体,给人印象很好。莫阿姨之前在贵阳的美容院工作,一个漂亮的女儿在沿海城市读外国语大学,刚刚通过跨国暑期打工的项目去美国旅游。
莫阿姨不爱做卫生,只爱钻研美食。吃完饭不爱立刻洗碗收拾,要先看一会儿电视剧。李晓媛教她往马桶里倒污水的时候要先把垫圈抬起来,一天内至少教过五次,教她使用最简单的微波炉,前后共不下十回。
周六休息日,莫阿姨一早出门,穿着高跟鞋从西单逛到王府井,又从建国门逛到崇文门,末了还去K歌潇洒一把。莫阿姨全忘了自己没带钥匙,夜里10点还不回家,李晓媛一家只好不睡,留人给她开门。第二个星期,莫阿姨在工作中也忍不住逛街的念头,趁家人睡午觉,偷偷溜下楼逛超市。直到烧糊的面包机冒出浓烟和焦臭,才惊醒熟睡的一家老小。结果当然是只能辞退。莫阿姨走时说,自己其实没想做家政,是想学女儿“打工旅游”的方式来北京血拼扫货。
转眼,秋天过去,冬天到来,春节过去,新年到来,西瓜已经可以扶着栏杆站起来东张西望了,李晓媛还没有找到理想的阿姨。
金牌月嫂的骗局
李霞比李晓媛幸运,她没有经过中介公司那一关,就找到了金牌月嫂。李霞找的这位月嫂姓韩,来自河北邯郸,已经有过近百名新生儿的护理经验,排名稳居红榜前列。她的声誉就像淘宝皇冠店铺,不容置疑。韩姐报价9800元,每月工作26天,她的客户包括名人明星、富商大户。本来按照李霞的“排辈”,是轮不到她的,但她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一位央视资深编导,这位编导曾经是韩姐的客户,亲自打电话过去,才约上了号。
李霞生完孩子,韩姐及时出现在医院。她首先脱去外套,换上干净的家居服,然后洗手、洗脸、洗澡,并将随意搭在医院病床上的婴儿包被叠好、用干净塑料袋装起来,瞬间就赢得了李霞的信任。嗷嗷啼哭的婴儿只要到了韩姐怀里,立刻乖得像小猫。李霞自己给孩子换尿不湿至少要折腾五分钟,韩姐只需一只手几秒钟就能搞定。
李霞轻松愉快地度过了产后最艰难的头十天。第十天中午,韩姐忽然坐立不安,犹豫了半天,她告诉李霞,自己跑运输的丈夫在高速上发生了车祸,一条腿骨折,正送往医院。李霞吓了一跳,赶紧让韩姐回家照顾丈夫。“把这里的事情放一放,我们两口子坚持几天。”李霞说。但韩姐责任心很强,不肯扔下李霞。“这样吧,我想想……啊,王姐,她应该刚下户,我让她来顶替我几天。”韩姐说着,给王姐打了电话,把“刚刚下户、正在逛街”的王姐叫了来。王姐也是河北邯郸人,眼睛大而漂亮,人很胖。虽然“正在逛街”,却像正式面试一样带来了“三证”和相册。李霞第一感觉像入了套,不过既然顶替几天,也无妨。
韩姐走了,王姐来了。当天晚上把孩子抱过来喂奶时,王姐粗声粗气,啪地打开最大的灯。“喂奶。”她命令道。随后,韩姐在时一切对产妇的特殊照顾都相继取消了。李霞先没有了下午的加餐,然后没有了正餐时的加菜,再然后连正经饭都吃不上了,王姐将剩下的饭菜热热,煮一把面条,就是一顿午餐。过了几天,李霞才意识到韩姐是一去不返了。她在网上一搜,发现与红榜相对,还有黑榜,韩姐的口碑已经“红转黑”。
阿姨们的如戏人生
有时候,除了清洁服务,阿姨还会带来别的东西。每周来家里的不同阿姨,是刘萌说话最多的交流对象。程序员刘萌在一家风头正劲的智能手机公司工作,养两只猫,生活两点一线。她从未了解过家政公司,也不擅长从熟人圈子里找一位口碑好的保洁员,但她发现了App阿姨帮”。从“阿姨帮”上叫阿姨,就像从网络订麦当劳外卖一样简单。手机下单,工作人员电话确定,阿姨就按照约定的时间上门了。公司并不收取中介费,也不从阿姨的收入中提成,还有完善的评价反馈体系,很快就吸引了不少用户。
刘萌没有想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阿姨们每一个都有如戏人生,最普通的也比她的单调生活有趣。一位来自黑龙江白山市的阿姨,曾经在家乡的镇上开过一家卡拉OK厅,规模大了以后扩展成“夜总会”,一度有驻场“小姐”20多人。暴发户们为了小姐争风吃醋,举着火把在夜总会门口打群架。一位来自重庆的阿姨,样貌出众,气质俱佳。她原本是三线城市歌唱演员,和当地一位已婚官员恋爱十年无果,最终下定决心带着女儿远走北京,自力更生。
刘萌每个周末会接到老家父母的问候电话。“跑到北京那么远,身边又没个人照顾,图什么呀?”刘萌的母亲又心疼又不解。刘萌试着用这个问题去问来家里的阿姨。年轻阿姨回答:“在老家多无聊呀,成天就是催你结婚。在外面自己挣钱自己花,快活。”挣钱自然是第一位的,但在北京,“钱”的含义又通常不只是钱,还和自由连在一起。刘萌发现,在这一点上,来自农村的家政阿姨和受过高等教育的自己,给出的选择是一样的。
(摘自《壹读》2014年第16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