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十一年前,在爱尔兰的都柏林海湾,我遇见了一对特殊的看海人。
那应该是一对母子吧?
一个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个身穿黑袍的老妪,从一辆破烂不堪的轿车上下来,缓缓地走向海滩。中年男人弓着腰,耷拉着脑袋,步态疲沓;老妪则努力昂着头,将身体拔得直直的,缓缓而行,一副庄严的姿态。
待他们走到近前,我发现老妪原来是盲人!
海上波涛翻卷,鸥鸟盘旋,老妪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可她伫立在海边,与海水咫尺之遥,双手抱拳,像个虔诚的教徒,祈祷似的望着大海。扶着她的男人,不时地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她也不时地回应着什么。
从他们驾驶的汽车和衣着来看,他们是生活穷苦的人。但大自然从来都不拒绝贫者,它会向所有爱它的人敞开怀抱。
在我眼里,一个人的身体里埋藏着好几盏灯,照亮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手,都是看不见的灯。眼睛是视觉之灯,耳朵是听觉之灯,鼻子是嗅觉之灯,舌头是味觉之灯,而手,是触觉之灯。当一盏灯熄灭的时候,另外的灯,将会变得异常明亮!站在海边的老妪,她的视觉之灯熄灭了,但依赖听觉,她依然能听到大海的呼吸;依赖嗅觉,她仍能闻到大海的气息;而她只要弯下腰来,掬一捧海滩的沙子,就能知道大海怎样淘洗了岁月,她的触觉之灯也依然是明亮的。
我相信那个老妪感受到的大海,在那个静谧的午后,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强烈,因为她有一颗沧桑的听海的心。
看来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隔人与大自然最天然的亲近感。
我热爱大自然,因为自童年起,它就像摇篮一样,与我紧紧相拥。
在故乡的冬天,雪花靠着寒流,一开就是一冬。雪花落在树上,树就成了花树;雪花落在林地上,红脑门的山雀就充当画师,在雪地留下妖娆的图画;而雪花落在屋顶上,屋顶就戴上一顶白绒帽了!
在大雪纷飞的时令,我们喜欢偎在火炉旁,听老人讲神话故事。在故事中,一个僧人走在夕阳里,突然就化作了彩云;而一条明澈的溪水,是一缕幽怨的少女灵魂化成的。山川、草木和人,生死转换,难解难分!听过这样的故事,我往往不敢睡觉,怕一觉醒来,自己就变成了一棵树,或是一条河。虽然树能招来美丽的鸟儿,河流里有色彩绚丽的鱼,但我更爱家人,更爱我家院子里的狗!
当春风折断了雪花的翅膀,冰封了一冬的河流就开了。雪化了,这样的神话故事也就结束了,人们也不必居于屋内,用故事来打发长冬了。大家奔向森林,采集一切可食之物,野菜野果、木耳蘑菇,甚至花朵。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在用脚翻阅大自然的日历时,认知了自然:知道采花时怎样避开马蜂的袭击,又不扫它的兴;知道去河岸采臭李子时,怎样用镰刀头敲击铁桶,赶走贪吃的熊;知道在遭遇蛇时,怎样把它甩开;知道从山里归来时,万一身上被蜱虫附着,怎样用烧红的烟头把它们烫跑。
热爱大自然的人,一定会记得蕾切尔·卡森的名字。她的不朽之作《寂静的春天》,是这位伟大的女性,满怀悲悯地敲给这个越来越物质化的世界的晚钟。她说,假使她对仙女有影响力,她希望上帝赐给每个孩子以惊奇之心,而且终其一生都无法摧毁,能够永远有效对抗以后岁月中的倦怠和幻灭,摆脱一切虚伪的表象,不至于远离我们内心的源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