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肯定是有第六感的。那天不知为什么,主编室开例会我总是提不起精神,心里像有只振翅的鸽子,总想往外扑楞。而且我知道,它一心要飞往我沙龙里那几个哥们身边。果然,不一会儿手机在衣兜嗡嗡起来,像有架航天飞船停泊在我身上——偷瞧一眼是华小倩。这个快嘴的丫头(其实她不小了)是个报忧不报喜的主。我扫主编助理一眼,起身来到洗手间。她问我,这些日子见到白帝城没有?我说没有呀!她说,你这位好姐姐该关心关心才是。我问怎么啦。她声调里又带出那种黏腻鬼祟来:你还不知道吧?听说她跟那个邵舟吹了。我一时无语,眼前又晃出一直让我摸不透但又很觉可爱的白帝城穆珍其人——白帝城比我小几岁,在我们圈子里,算个异类。她年岁不小了,成就嘛,也已经不算小了;经济实力也算我们这些“清贫帮”中的小富婆。她一直没结婚。邵舟是几个月前,我跟几个朋友给她撺掇的,让我无由地心凉了好几天。在大家眼里,这是一桩再0K不过的姻缘。她是画家,邵舟是首大比较年轻的教授,教艺术理论的,还比她小一两岁。更重要的,邵舟一直是白帝城画作的崇拜者,还未谋面就为她在网上写过评论。不过,当初做这媒我就有点担心,没什么根据的,只觉这个白帝城穆珍跟别人不一样。果然……
怎么不说话啦?我的偷心大妈。你在听吗?华小倩在那头犯急。我忙说:听着哩,讲,你讲,闺女——我就势占她便宜。当然,她是爱听的;而且我知道小倩肯定又要在那话题上发挥。果然,她说:我说你们总不以为然。“白穆”这个人肯定是有心理病症的,百分百。怎么样?你说人家邵舟哪点配不上她……我虽然也只跟他见过一面,可……
小倩是我们圈子里惟一的心理学讲师,可能是文人相轻吧,大家爱听她聊天,借以业外休闲,然而,谁也不信她的专业论断。她当着白帝城的面就说要给人家搞什么心理疏通,当时就被对方那冷傲的目光止语了。可背后她跟我说过几次,尽管我也不信她的。
大姐,你同不同意我的看法?小倩又改口了,仍在那边发挥。
然而,不管怎么说白穆的事我真的不想再管了。我现在想来,她这家伙对于我们这些善良得犯傻的姐妹儿,简直就是个冷眼鸡,时时让人担心有炸窝的可能,虽说她平素也蛮稳重,有时也跟大家有说有笑,出手也挺猛,很显大器,可她跟我们总觉不贴心。看,她每年跑香港一趟,干些啥谁也不晓得,走了不打招呼,回来也不说带点什么说点新鲜事儿啥的。当然,她倒也不是个鬼祟人。只是日子长了,总让人觉得好像我们这些人都巴结她似的。用80年代老话,没一点团队意识……当然,我们谁也没权力要求别人做什么。可你总不能拿别人的好心好性当垃圾箱吧。就说这次介绍邵舟,我们几个光电话通多少,连她一杯茶也没喝过,当然,成不成是你们的事;可好与不好的,你倒来个电话呀!难道我们就是欠你的?该你的?你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思谋起来,太让人来气了。
所以,华小倩的汇报我就当不知道,自然我也就没给白帝城打电话。一次,我跟女儿去丰台逛园博园,地铁里匆匆见过她。我们招呼几句没说什么,她脸怅怅的,想开口,但我没给她说话的空儿。我想让她知道,她的那件事其实我们也没当什么大事。
约一个月过去了,我心有些搁不住了。正巧,她有一笔稿费出版社发下来了,财务问我。我想我还是有始有终吧,好歹还有小邵那边的朋友;有些情况还是通通气好。
于是,我打了电话,约好去她家。
是周末双休日,天挺好,太阳高高的懒懒的,自然就模模糊糊的,像位失去权威的尊者,把平素所有的能量都分解给天地万物和各个角落了。我开着车,想着白帝城的事。
最初是一则“报道”吸引了我。
记得那位小报记者是这样写的:“‘白帝城,女画家;原名:穆珍;曾用艺名:暮砧;西北人。十五年前入‘北漂行列。据说她无依无靠,吃过不少苦,干过许多行当,后凭才艺在潘家园拼出一片天地……”尔后,白帝城这名字时不时往耳朵里钻。好一段时间没在意,时下叫怪名的人和事太多。什么老干妈、丑子、老鬼、简朴寨、留德华……像“狗不理”包子一样,人人都想借个古怪名叩响这大干世界。我莫名地排斥着。
关注白帝城是前年,那天我随几个朋友逛潘家园,遇见几伙外国留学生,或打听或谈论,匆匆前往的样子,一问才知——这些洋愣头青是赶去买这人的画。我心愀然。
中国画家多着哩,独他新鲜?跟去一看,果然这“白帝城画坊”挺热闹;那群叽哩哇啦的洋愤青像密扎的白桦林拥在那门里门外。两名摄影记者在一边凑热闹抢镜头。让我意外的,这坊主是位女将。那天人多,她挺忙。我没打扰她,一旁伫望——这位女画家着实有些魅力,直直的短发紧贴脸颊,有点五四时代女学生的味道;前额一缕头发,用支醒目的紫荆花状的发卡别在脑顶,那“紫荆花”在她头顶似乎闪动出港澳霓虹般的遥远气息,样子蛮靓。同时,她爽朗的眉目在顾盼中又不时地露出一脉女性少见的刚毅。她三十多岁样子,一条白色披肩衬托,在这群衣着蛮素朴的洋留学生中间,大有华人教母的味道。毗邻的一位带点醋意的同行说:她是潘家园最火的画家。她每月只来售一次画,最多二十张,总被这些洋愣头青一抢而空;她画价不很高,也是洋愣头们抢卖的缘故。曾有人劝她借坡上驴——抬价、发财、出名,可她不以为然,倒说“画儿,不过是生活点缀”,“审美需要普及”“挣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想,这人还行,对艺术对金钱都有自己的定位;我又琢磨,她干嘛用这怪怪的艺名?白帝城?即便她是出生在那川南古城,也没必要非以此标榜呀?且一听很男性化的,是不是别有潜义?后来,我又近前琢磨她的几幅画。她画技自然是不低的,有思想,可要说高深独特到什么程度,我一时也归纳不出。
直到今年三月,我在一位朋友引荐下,结识了她。交往中我注意到,她的大器与文雅,既非天生又非做作,是那种胸中有大台谱的狂傲之人的自然外化,就是说这女人生命的潜质依存蛮深厚。当时我正编写那套“现代女艺术家”系列,于是决心跟她交往。
可你听听她倒怎么说的:你若不是女性作家,我是不会跟你交往的。
为什么?如此……决绝的?——我肚里骂句什么,脸上笑着,引她说话。
其实,我的妙曼心肠也有猜测,譬如吃过男人亏啦、天生洁癖啦;吃不准。而对这类胸中有沟壑、能力不低的神婆,自然不可莽撞,下围棋讲“入界宜缓”嘛,慢慢来。
她莞尔一笑没回答,倒来给我添茶。接着,她不再看我,那带点做作的眸子里藏着一座神兮兮雾罩罩的仙山,我想,这水还挺深哩。后来,听她呼吸般地轻声吐一句:
——算是,一种隐私吧。
就这样,我把白帝城引进我们编辑部,也引入我那蛮热闹的小沙龙。
今天,迎接我的她,一看就有些情况。
她好像刚刚睡起,为我来才刚刚洗漱完似的,睡衣还没换。当然,也是我们关系熟,不在意。她请我在厅里坐下又回了内室。那慵懒的没梳理的头发、白净的脸,展袒出艺术家光环背后的一种生命真实。虽说看似风采降格,可倒让人亲切。我琢磨这其中些许深意,但又茫然觉无聊的。尔后,我欣赏起她斜耸的画板上那张正待完成的画了。
大姐,你也是为邵舟的事——来的吧?
她接过稿费后,含笑地抬眼看我,敏感的睫毛下闪出几丝淡然的忧伤……不知怎么,这一时刻我一下全忘了这些日子的抱怨,倒又霍地喜欢起她来了。我点点头。
一时间,我们默契地无语了。她那张爽适中充满稳定、文静里常带思索的面孔,此时愈显肃穆。不过我相信,我的无言等待就是压力。我想象她心海里肯定有一条“梅杜萨之筏”,而此刻那“筏”又陷入往昔的惊恐漩涡之中。我脑际又突然反射出两件事:一是我几次来她家,见她客厅画室桌上壁上有各种人物的图片型塑什么的,很多,但很少有男性的;二是她所有绘画中阴柔的画料,如花鸟云霓之类,较少,大多是强劲刚毅乃至粗糙的景物——就是说,属男性化的。而这种属于她意识里的悖反,该作何解?我想,这该是她的内症结吧。我心笑,如果让华小倩来分析一定又喋喋不休大有文章。
大姐,你怎么还不结婚?也该考虑了吧?白帝城没事似的转脸问我。
说来,这种动辄反诘对方是白帝城常耍的主动出击的交谈伎俩,令人不爽的;圈里朋友也不习惯。当然,这该算“北漂族”味道。我想,这是她“以攻为守”的一种率直吧。
我小孩正上学。再是忙工作顾不过来——我打住,不想顺随她的思路。
是男人问题吗?她今天倒黏糊起来,搞近逼,来点我的穴。
我被动地点点头,不说话,却直视着她。
她突然笑了,说:大姐你好厉害。怪不得他们叫你偷心大妈。我服你了——
怎么?还不该跟我交交心吗?我趁势认真。
她转而又不说话了,少顷才缓缓自语道——是的,我们眼下的男人,都太简单,而且浮躁。她这呓语般的议论不知向谁,眼里茫然,我似乎又见到她那藏在心底的神兮兮雾罩罩的山。可她随即又像被什么牵系似的晃晃头,否定——不过,这样认识男人也是肤浅的……我没插嘴。直觉告诉我,任她胡说什么不作理会。这正是她开口前的反表现或叫被冲破的临界点。她面上这股愀然思忖挺生硬。可这时,我只能静中听雷。
2
长窗外一片云,淡淡的,像只睡猫。我眼望户外晴空,心等室内落雨。
是的,很多朋友以为我是排斥男性的,甚至说我崇尚女权;按华小倩的视域,可能还要说我有心理病——她唇边绽出蔑笑,显点恶毒。其实都错了。这个社会哪能缺了男人。她兀自激动起来,怪怪的。别听什么“女人半边天”,“母性哺育世界”之类的话,那是迎合百姓强化意识的口号。男人,只有男人才是这世界的脊梁。她今天一反寡言常态、意识常态,带点情绪。我一时不解琢磨着。是的,我身为女人,但我真是这样看;生活很多重大事情还得依赖男性……只是,只是眼下好男人太少了……
她语音忽而断电似的弱下来,以至缄口。我愣怔地看着她怅然的脸。
我今生有幸遇见的第一个好男人就是我父亲。我有点泄劲。他虽然只是个普通教书匠,沧海一粟,但回想起来,他是那么坚韧无私、高傲大器。或许这是作女儿的偏爱,是的;但我要说,如果每一个父亲都能给子女留下这样印象,那这世界会光明得多。可惜,他只陪伴我到十四岁……她停下,眉心紧锁住——我觉出那天海的远处可能出现恶劣风浪,有呼救声。好一会儿,她嘴巴动动。当然,我说父亲“好”肯定不是当时就感觉到的——子女跟父母呀,也常是一对冤家。她笑笑,眼里却是浓浓的苦涩,像一下苍老许多。人说,孩子对父亲的真正认识,一般要到成年后,可我觉得有些人怕是到晚年也未必真正认识到父亲的价值。而我不是……她又戛然止语,倒看了我一眼,把话头岔开了——
告诉我,大姐,你是怎么漂到北京的?她又来以攻为守。
我一怔,说自己大学毕业后,先在几家报社跑效益广告,后当记者,又挖门子到鲁院读两年,逐步赖留下来的。她点头说:可不,你起点就不低嘛。我就没你幸运了。我是1995年来北京的,那年我刚满十八岁……她脸上仍浮着笑,成熟的睫毛泄漏着什么。
我知道这往往是一种多菱体的沉缓的系物落水,要等。
可她陡然冒出一句:那年,妈妈又给我领回个“爸爸”来……
可能真像老人们说的——我天生“妨主”,是“冤家托生”的。我“妈妈”不是亲的。我从小就没有母亲的概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或说为什么出生?我说的这个“妈”是我五岁时来的,在我心里,她是“外人”;可爸爸离去后,我跟这个“外人”竞过了几年——我实在不愿回顾。但你不要误解,其实她对我蛮好,从没虐待过我,我说的“不愿回顾”是指我自己——你能想象啊,一个很小就没有母亲概念,后来又失去父亲——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女孩儿,她生活再稳定无虞,心能平静轻松得了吗?她本能地,对自身对这世界会生出多少敏感、猜测、比照、妒恨,乃至妄想?那是怎样的一种内心的落寞和灵魂煎熬?诚然,那也该是一种心智锤炼。所以,当一个陌生且可疑的笑盈盈的男人来到你生活里,你突然猛醒了——意识到很多“存在”的现实,也一下似乎明辨许多自我意识的存在……一个月后,我离家出走。当然,我还是征得她同意的。当时我刚读完高二,学习成绩蛮可以,老师说我是上大学的苗子。可我,希望的是拥有一片自己的天地。是啊,一个人怎能没有自己的天地?而且,而且在我感觉里外面的世界绝不会比我眼下这个“家”更危险或说更糟糕。因为我认定,在我和那笑盈盈的可疑男人之间,她,我的那位“妈妈”要委屈的只能是我。这种估计至今我都认为不错。与其这样,外面那陌生世界岂不更安全些?尽管有些人把外面世界描述得那么可怕。
我的心不知啥时候颤巍巍起来,开始觉出这白帝城下一些深层矿脉。我心乐了。
想起来,她这人还不错,也挺可怜的,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傻大姐,比我才大十二岁。临别还哭一鼻子,给了我五百元钱,说她对不起我爸的临终嘱托。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她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与我有联系的人。可小时候,我没少找她麻烦。
——她脸上涌出一股温暖,睫毛眉毛阴云散去些。我想那是暂时的。
说来,一个十八岁外省女孩儿来到北京这陌生的大城市,怕是吓也要吓坏。可我还真没觉出怎么“难”来。现在想来是心理准备比较充分吧。我是跟几个比我大些的西安姐妹来的。先租房住下再找工作。别说,那时我就懂得该利用中介,但不要信赖他们。
我先在刘家窑一家复印社干一年多。当时想学点技术什么的。可一天到晚活儿干了很多,钱挣得极少,吃住都不够。后来,又给一家饭店当了半年迎宾小姐,生活似乎好些,但很有受辱之感——这该说是我的一种敏感或叫心灵不适吧。后来,经人介绍去了一家保龄球厅当上陪练了。我一度十分高兴,这行当挣钱挺可观,又悠闲娱乐。是的,回想起来在我进京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把“钱”认定是这世上惟一,不知道生活中生命里还有自由自尊自我什么的。这虽说是北漂族和打工仔的一种必然境遇和心路历程,可现在我思忖起来很觉后怕——如果我生活里没出现后来的奇遇,没有遇见“他”,那我将在这条“图钱”的路上会走到哪里呢?我的生命将会烂成一副什么样子?我还能对得起给了我那么多生命营养的父亲吗?我的灵魂还能走向一种可贵的升华吗?
她又激动起来,话语在奔跑,手缓缓放下,眼有泪光。她这种潜在爆发力,让我心动但又不解,我开始隐隐看到“白穆”的某些潜质,以及这潜质背后更复杂的隐忧。
台球厅陪练这活儿其实是很“邪”的,或叫很显女人本性的工作吧——陪练小姐们个个都眉眼姣好、身材苗条,公司把工作装设计得也十分招摇得体。有几位姐妹上班时里面乳罩都不戴,愣是让胸脯跳来跳去的,好让自己台子客人多些,多赚些小费。我那时虽小,也是很想多挣钱。只是胆子没人家大。一天,来了两个山东日照的阔佬,他们显然刚喝过酒,玩着玩着打起赌来,赌的是谁赢了谁掏2000块钱把我领走。我以为他们说着玩,最初还嬉笑着帮人家算分数。可当其中一个肥猪头真搂住我时,我急了,摸起一颗球把他砸晕……这下祸惹大了。送人家去医院不说,还把派出所招来。关键是领班和老板非但不替我说话,还以开除我、扣我押金来安抚客人——给其他陪练看。我当时哪懂什么“维权”“诉诸法律”之类,被人家唬懵,还生怕日后招报复有危险。
这样一来,我又失业了。
——她淡然一笑。
大姐,你失过业吗?我点头。
她看着我,一时没说话,忽而,那凄然的脸上晃出一团白色的火,很快在窗外昏暗的都市里燃烧起来,没一点声息。
失业对打工仔自然不是啥大事,有时还可能遇上更好的工作。可再找工作烦心;你得跑腿、审度对方行业性质、老板人品、接受试用。当然,我们的许多能力都是从这“烦心”中获得的。可那一次不同——也许上帝要严严实实地拷问我一次。说来也怪,那次我跑断腿——整整三个多月没找上工作,连勉强可暂且度日的脏些累些的活儿也没找上,而且找着找着我病倒了。尽管在姐妹们关照下,打几天点滴又躺上几天,很快好了,可我把所有的积蓄几乎花光,我手里就剩下五百元钱,且那个月的房租又轮上我缴。我不能再拖累姐妹,装作没事似地拿出二百后,我只剩下三百。精心算一下,以每天吃三袋方便面的水平,我也顶多耗上一个半月。是过几天借点钱或扒火车打道回府?还是到街上捡垃圾去?我第一次自己蒙着被子号啕大哭。不瞒你说,那次我真念想过去当坐台小姐。而且,我第一次诅咒起我那毫无印痕、从没见过面的、送我到这个世上来的母亲了……我说,你既然不能对我负责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上?你到底是个什么鬼妈妈?哭着哭着,我自然想起爸爸。想起爸爸在最后日子里跟我说过的那些话……记得那天爸爸一滴眼泪没流,他是用一种温和但严肃的语气跟我说话的。他说“孩子,你未来可能会遇到很多难解决难度过的人生困难和痛苦时刻,但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要活下去,这是最重要的。记住,无论如何。孩子,原因,爸不多对你讲了,爸只要你记住这句话。而且,爸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姑娘,是会动脑筋的;当然不准动歪脑筋,要咬牙坚持。爸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倒你,对吧?你会想出各种办法解决那些困难的……”爸爸似乎预料到,预料到数年后的这一天我将遭遇如此艰辛越的人生。他的话似乎就是为这一天我的痛苦痛哭而说的。那些话反复响在我的耳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活下去”“孩子,不准动歪脑筋,咬牙坚持”。想着想着,我止住眼泪强打起精神下床了……
两天后,又跑出去找工作。
我们常听说“命运在自己手中”之类的话,甚至说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那自然是一种激励生命奋发的话,是对头的。可这毕竟也带愚弄性,把社会本应给予我们的机遇部分淡化了。其实,社会有责任给我们每个生命提供公正平等的人生起跑线。
是啊,生命的机遇在哪里?我只好坚持,坐上车,到更远些的区域找工作。
那天,我跟两个姐妹在公主坟一带逛,见到一家挂着“心理诊所”的门面,招聘什么“心理疏导员”。我觉得挺新鲜。细看,还要学历、长相、口才什么的。伙伴们拉我走,我说“试一试”,就推门进去了。那诊所老板名叫辛玉南,四十多岁,衣装整洁,很文雅敦厚的样子,没有瞧不起我们的神态。墙上挂着他的学历学位证明什么的。他给我的最初印象极好。他对我说,“你叫我辛老师就可以了。”我在那诊所内外瞧了一通,各处又看几眼,觉得这行当蛮“文明”的,再加上对老板印象好,又觉得这工作很有自由度,就决定试试。辛大夫对我十分热情。他说,“顾名思义,‘心理疏导就是给病人做心灵上、精神上的疏导工作的嘛。”我谎称自己大专肄业,学过一些心理学。辛大夫决定试用我,让我填表复印身份证,还给我讲了一通“意识结构”、“心理障碍”、“前意识”、“潜意识”什么的。临走还给我一本他编写的心理学资料。而我的两个姐妹一旁撇嘴笑。
回去,我用了差不多两晚上,一口气把他那书翻完。我觉得这工作我能胜任。
大姐,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瞧不上华小倩了吧?她神态自若。其实我对心理学不陌生,或许我比不上她的科班出身,但我的经历阅历、对人的品味,绝不会比她差的。
我的第一个患者是个神情十分沮丧的男人,五十来岁的样子。当时,我接到传呼就很快赶到。进诊所后,只听辛大夫对那个人说:“……治疗就暂告一段落。下一步,我们安排穆小姐做您的心理疏导工作,你们可以更随意一些……”那人提出到外面找个安静去处。我谨慎地说不能走太远。辛大夫在一旁很显平和地看着我。就这样,我跟那人来到玉渊潭,找一安静处坐下。那人说他原有个和睦家庭,夫妻都是搞化工的,他们开一家涂料厂。可后来他妻子死了,厂里有个漂亮女工趁虚而入。再婚后,他像对前妻一样信任那女人,可那女人趁他出差,跟他的司机跑了,卷走他不少财物。从此他心力交瘁一蹶不振……可能因为这人的际遇有点像我父亲吧,我对这人蛮同情。我谴责那负心的女人,说这类人最终不会有好下场的。我随口还有鼻子有眼地举了些例子。我又说,“你是个男人,只要振作起来还会创造出财富、找回自己的幸福”……我们聊了三个多小时,他精神好多了。临走给了我二百元钱。按辛大夫规定,每小时二十元,返还诊所十元。
就这样,我一连接待了好几个比较规矩的患者。
可不久,麻烦就来了。
这一天辛大夫又呼我。一进门,只见那个患者色迷迷地打量我。
辛大夫把我叫到另一屋里,很显体贴地说,“按说,这个患者不一定适合你。可眼下其他疏导员都不在,你先试应一下,好吗……”我答应了。可一出门,那人先说去酒楼,我拒绝了。他又说去公园。可一上了出租车他把我带到“新世纪大酒店”,说那楼顶上有花园。可到他房间取东西时,他就不走了,没说上几句话,他就要干那事。我拒绝。他说“装什么装。你们不就是变相干这种生意的嘛”。我骂句“放屁”。他上来搂我。我夸张地大叫,又抄起烟灰缸砸人砸玻璃。他吓得连连摇手……我回去质问辛玉南,他也很生气。他指着病历说,“一接触,就觉得这人有突发性妄想症。我不也叮嘱过你吗……”
这时,我才猛地觉出辛玉南那张带点书呆子样的面孔背后其实很狡猾的。另外,这一段日子,我也了解到其他一些疏导员的“隐秘”……我不说你也明白,她们中有人,只要给钱就跟人家上床。一时间,我想离开这里,可一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就暂缓没辞职。
辛玉南自然有他的高明——足足半个月不呼我。他显然是冷脸以待——我看你小丫头片子有多大本事,愿者上钩嘛。过几天,我口袋里钱不多了,有点着急。但当我正想如何跟辛玉南缓和一下时,他倒主动呼我了,我急忙赶过去……是的,现在想来,人在生存中能把持一种原则,是多么不易呀。“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怕只是古人一种理想,且前提是“君子”。可眼下,君子在我们人群中还剩下多少?我们在自己周围数数看。
她停下来,一时又不说话了,脸上笼着一种志者罹难的挣扎之苦。这时,懒懒的日光已从墙上挪移到她脸上,为她涂上一层晶莹亮彩;我思忖着她说,“现实无君子。”
3
窗外,一群鸽子带着上世纪挥之不去的噩梦嗡嗡掠过;小区广场那边隐约传来一位大嗓门的母亲唤她的孩子的声音。我的心被穆珍带到好远,血像被冷凝了或是泄掉了,她脸上开始呈出一团游过地狱般的死寂。说来,她所经历的,我也知道甚至经历一些,但显然没她经历和理解的那么深刻。我想起尼采一句话:人认识自己到什么程度,他认识世界就到什么程度。是的,这话多有道理!我又想,我们常常渴望把自己和自己的思想置放到一个无限空间里,认为那样才能获得真知,才能最好地升华自身。其实,错了。人若能在有限中实现无限才是了不得的。我不敢轻蔑白穆要主动跟辛老板缓和的心理,那是生存本能。我只是想,如果人们能把人生磨砺转换成良善的起点,有多好。
过一会儿,她又开始讲述。她轻声说:这一次,我遇到了“他”——
那天,站在我面前的他——是位四十多岁的港佬,个子很高面目和善。见我到来,他主动站起,用一种新奇平和的目光看着我。那神情一下就让我想起过世多年的父亲。
说来,父亲过世多年了,他的面容在我甚深的记忆和独自缄默的怀念中,反倒模糊起来;这无疑是时间之过,有时我恨自己是否从心里把父亲给忘了。在我人生的最初记忆里,每天是爸爸来喂我奶,喂我饭,哄我玩;后来,又是爸爸一大早就帮我穿衣服、穿鞋、系围巾,把我抱下楼,抱上车,去托儿所。晚上,自然是爸爸来接我,回家做饭吃饭,给我洗澡洗衣服,带我玩,哄我睡觉。最让我不能忘记的是,爸爸桌上的那盏台灯,总是半宿半宿地亮着,那桌上有好高的几摞学生作业本,爸爸一行一行地看,一页一页地翻。小时候,我真是恨死那一摞摞的作业本了,就是它们消磨着爸爸的生命……继母进家,爸爸可能有过一度的轻松乃至快乐;其实,他身边相当于多个大女儿,而我跟继母的矛盾时常发生,他又怎么轻松快乐得了?说来,这其中有我很大原因,因为我一直不喜欢继母,有很多事端都是我生出来的——现在想起我后悔死了,如果当初我能少生些事端,如果当初我能懂事地让着继母一些,跟她和平相处,爸爸就会开心一些,生活舒服些,身体就会好一些,他就不会走,走得那么早……他是被命运被生活被工作压倒的呀。
——两串泪水从她脸上汩汩滚落,我听到珍珠落在玉盘里的叮叮咚咚的音响。
爸爸是个温和的人,从不跟人争吵,有时继母吵他也不吵,且一发生事端他显然就多来哄我。他是怎么乖哄继母和说服她的,我不知道;但他常常是慢慢地给我讲道理开导我,最后或陪我玩或哄我睡。我大些,事儿生得少了,跟继母也和谐了,可爸爸却垮了……所以在怀念爸爸之时,我常有一种自责愧悔,它像块沉石,一直无声地压迫我。
说见到文先生——对,这位港佬姓文——我一下就想起父亲;这事我后来思忖过,或许是我的潜意识作怪,或许冥冥中有神灵缘合点悟,文先生那高高的个子、文雅气度、善意融融的面孔一出现,就像有佛光蓦地罩住我。准确一点说,该是这么多年里我太顾念太想往一种父爱了吧?总之,我的心一下就趋向他,没来由的。按说,到京以来,我比较警戒的几种男人就包括他这条件的——中年有钱的男子,还是不知底细的港佬。可我那时竞一点没思索那些,莫名地从心底里亲近他——心帆任尔飘去,怎可淹留?
辛大夫也一脸无邪地爽直,指着我对文先生说:
“这,可是我们诊所素质最好的疏导员——希望能跟文先生合作愉快。”
他伸出大手,我发怯地把手伸给他——那时,我还真不大习惯这种交往礼节,尤其不愿跟男人握手,仿佛一下就能让人拉走似的。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那我们该做朋友了。”他普通话还可以。那温软有力的男性大手,即刻传递给我不少信赖与激情。
文先生叫文曾贤,是湖南衡阳人。他十岁时就跟伯父去了香港,眼下经营着伯父的产业。此次来京是搞项目考察的——这是我最初对他的了解。这人蛮正派蛮大气的,只是眼睛里时常流露出一种忧郁,很深的忧郁,像有一块黑色的实体凝聚于心。我自然是想趁机搞点“疏导”。可我一张口,他倒在一边含笑以待了;而以往的患者大多是拧眉倾听。尽管他那笑是善意大度的,可也是那种居高临下的精明的剔透的,本来要说一些话,却莫名地羞于出口了……后来才知道,他十分清楚我们这行当,他是想找个不同于专业导游的女孩儿来陪他几天的。用他的话说,“导游女孩儿太业务化,难以忍受。”这些,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过了三天,文先生向我向辛玉南提出,要我多陪他几天;他除了疏导费,每天又另加200元给我。而这种额外收入要是别人赐予,我可能拒绝。因为我时时都心存戒备,但面对文先生我答应了。因为这两天里,他的大气正派是无庸置疑的。而且,他对我似乎有一种好感,很特别的。这在一开始也曾让我疑惑,甚至几分警觉,可后来我感到他只是喜欢我,像兄长对待妹妹、父亲对待女儿一样。而且,我感觉到这个人骨子里其实有一种很特别的冷寂,十分顽固的,跟一般人不一样。别看他脸上总挂着和善和气的笑,可一旦在没人或是不面对外人的静默与独处时,他的心似乎骤然就沉入海底了,沉入一片他人无法洞悉更不能触摸到的他自己的世界里;而且能看出那个世界是很可怕的,该是地狱一般的;当然,那也该是只有他自己才可能出入的地方。
几天里,我们一起游了北海、香山、颐和园、八大处、八达岭、十三陵等不少景区。来京几年里,我除了工作环境,仅在市里逛过些街道商店什么的,这些景区哪有时间和富裕钱来逛。一时间,我玩得十分开心。游玩中,他给我讲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事;这些景点他过去大都来过,其中很多历史来由、细微妙趣,他一一讲给我听。他很知道体贴人,上山、穿林、越溪、上下车总护着我,真像父亲像兄长;一时问,我心里热乎乎的,充满依恋。但孤僻惯了又防范心很强的我,仍保持跟他的距离。而这且不算,我心里又渐生出一种莫名的尴尬来,我尴尬的是他对我越好我心里越依恋,我就越难面对自己——说不清楚这算一种什么关系?是导游服务生?是女儿妹妹?还真的是什么心理疏导员?或是人家常说的小蜜情人什么的?要知道现在好多人的目光是偏狭歹毒的。其实,我的那点疏导水平早漏底了。大多是好奇地反向他问这问那的。是的,面对这么一位对人生对世界充满疲倦、满是些深不可测故事的眼睛——是的,是该这样形容他那双眼睛,我能说些什么?我还哪有什么疏导能力?于是,我尴尬又渐渐变成对他的担忧。虽说这担忧也是莫名的,可在我心里越来越觉强烈,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告诉他,我其实根本不懂什么“心理疏导”?还是对他说出我的担忧呢?说来,直到后来这份忧心越来越成了我的心病,即使他一分钱不给我,我也不能随便离开他的。
又几天过去了。我们也愈显熟悉了,我开始试着向他发问,问起他家庭什么的。他一开始含糊地回答。又常说:“怎么,能言善辩的小姑娘,又有什么心理现象吗?”我反倒无言对答。可人嘛,总是要与人交流的,这是人的本性本能,就看对象与时机。
那天,在我们爬八达岭长城时,他终于讲起他的故事来——
记得那天,细雨漾漾,游客寥寥,长城的石阶、砖墙、堞口在可人的不见形的烟雨中润融出一股黏黏情意,群山被一片片伸手可触摸的岚烟笼罩,似有仙家出没。我们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像攀爬历史,像步入仙界,更是涉进一片心灵之海,这海广阔窠远,风浪无尽,更有那么多无休无止的奇谲与凶险。我拭目观察倾听。他开始向我诉说,诉说他贫苦的童年、生命的转机、畸形的婚姻、域外的生活……诉说他的痛苦、疑惑、焦虑、孤独与爱恋,还有那些不可能随便向他人道出的隐秘的心灵史。
——说来,从那一刻起,我才开始懂得什么是心灵、情感?什么是心灵的沟通和情感的交流?什么是人与人的信赖和友谊?以及这信赖友谊对生命产生的影响及意义。说起文先生的前半生,极富戏剧性;且他的“人生戏剧”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悲欢离合,而是有哈姆雷特样的“是活着还是毁灭”的须要做人生抉择的终极探索意义的。
文先生说他从小很苦。家里兄弟姐妹八个,一直到十岁还没轮上他上学。他家是住在一座屋里屋外总有呛人的煤烟味的黑黢黢楼里,而那狭窄的楼道空地上还总有几个女孩儿在唱在跳——“祖国的大地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突然有一天,他家来了一位身穿白色西服、鼻梁架金丝眼镜的人——那是他失踪多年的伯父。就是这位天外老仙鹤的飞来,他命运从此改变——半月后,他竞成了香港小少爷。每天早上有牛奶烤面包,每天要把头发梳得锃亮,穿上吊带西裤,坐汽车去上学。伯父家一儿一女,堂姐大他三岁,有点弱智;堂兄比他小些,不好好读书,经常闯祸,也经常欺负他。但伯父伯母待他极好。他平时除上学读书,家里给他惟一“工作”就是陪伴堂姐,其中包括帮助她学习乃至玩耍、上街什么的。命运对他来说简直像诡异的魔镜,只要随手一翻就映现出完全相背的情境。可在他读完大学要去美国留学之前,伯父忽然安排他跟堂姐结婚了。这桩婚姻,说征得他同意,那是很勉强的;伯父伯母仅跟他谈一次话,并允诺婚后他去美国读书,言明留学回来就把“公司”交给他。他心里是不乐意的。可一是他急于要去美国读书;二是多年来听长辈话习惯了;再就是他一直对养父养母有深浓的感恩之心。总之,他屈从了答应了——与堂姐风风光光但也是别别扭扭地完了婚。半月后,他去了美国。当然,文先生的命运若仅限于此,似乎也没太多困苦。就事物规律而言,有得就有失嘛。伯父当初只把他一人从兄弟姐妹群里拔擢出来,带出那黑糊糊的楼道,又给他衡阳父母一大笔钱;虽盘算得精明,目的不纯,但也无可厚非。就说那诡异的魔镜渐变成了哈哈镜,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关键是文先生在美国读书期间,生活又变化了——他认识了一位叫菲菲的华裔姑娘。他们相爱了,而且爱得深沉浓烈,海誓山盟的。这且不说,不知怎么这事竞让万里之遥的伯父知道,催他立即回去。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一时想不明白。可是,尽管极不情愿,与菲菲难舍难分,但最终他还是回了香港,回到伯父和堂姐身边了——当然,他的人生悲剧自然也由此加深。那命运的哈哈镜开始诡谲暴戾有风云暗布了。他回到香港后跟菲菲就断了联系。刚开始是他自己无颜面对,后来竟是电话不通,信息皆无。直到七年后他一次出差到美国,才得知菲菲早已死于四年前的一次车祸。同时,他在菲菲一位好友那里看到菲菲寄给他的二十八封被退回的信。文曾贤的心一下子黑了,恨透了——他认定这是伯父和堂姐干的,甚至认为是他们谋害了菲菲。当然,这只是他的一种心灵裁定,有道理而无根据。只是,这种障壁一旦出现,心灵便万劫不复了。他犹如一个幸运的攀登者,登临到了光辉顶点,一转身却突然没了归路。从此,他跟伯父一家隔阂起来,过起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生活。
——他对我讲着,脸上仍是成年人或说长者的那种淡然和稳定,他语音也是平缓的,像诉说别人的一些事情。但他那颇感疲倦的眼睛在向远山斜睨的一瞬间,我捕捉到一丝尖锐的苦楚;那苦楚像涌进鼻孔的柴烟,像刺进心肺的针芒,像一团缠身的越绕越紧的乱麻,像平时看不见的心底的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这让我的心骤然凝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被煎熬感。我真想上去搀扶他一下,或握住他的手,给他一点力量或安慰什么的,可我又不知这样做对不对?能不能做好?我想说点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想来那样子一定很傻,站在那里,手里伞耷拉到一边。是的,那时雨早停了。太阳从云缝奋力泄下一道光束,像是要我们尽快逃离这阴霾。可我仍呆立着,不知所措,莫名地落下一滴泪。他回望着我倒笑开了,像是看瞳我心思,说:
“小姑娘,你不要想得太多,你能听我说说,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他忽而活脱起来,迈开大步招呼着我,向上攀登,引我向更陡窄的高处爬了一大截,累得我汗涔涔的。他又给我讲起了某年去山东登泰山,还背诵杜诗,讲“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但我一时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他那令人悲凄的故事,而且我能感觉出他是有意掩饰自己或说是宽慰我的。我想,这可能是他日常生活里经常的自我调整的办法吧。
——我也平静些了;在迎合他情绪的同时,心愈显沉重。
记得那天回去,我久久不能入睡,心里总是想着那菲菲和他堂姐什么的。我想,那死去菲菲真可怜,失去恋人,自己还死了;那位堂姐也够可怜的,本来智障,丈夫又跟她隔心。尤其那菲菲的死,更让我费琢磨——她到底是不是文先生伯父害死的?按文先生的分析和感觉,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这也太狠毒了神奇了吧。想来想去,我还是想到文先生,他命运为啥如此诡异?是谁捉弄了他?完全是他伯父的原因吗?跟他自己的个性、向往无关吗?他伯父把他从一个连学都上不起的苦孩子变成阔少,有了前途,这能不是一种恩惠吗?让他娶智障的堂姐,固然是私心,可难道这就不是一种他该予以的回报吗?他在自己生活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这些问题,虽然我根本想不明白也想不出什么结果,但却都一个劲往脑子里钻。后来,我又想到自己的命运和我父亲的命运了……
我想起一件往事。
记得那年,大概上小学四年级,我因一次算术没考好,哭了。爸爸对我说“你没考好,是学习不够扎实造成的,哭——不该是因为在老师同学和爸爸面前没了脸面,而该是一种心灵愧悔。而这种愧悔应该迅速变成你努力的动力才好。”爸爸继续说,“一个人的命运起码有一半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很多事情只要努力,付出劳动,就一定能成功。”无疑,爸爸这话是对的,让我心服口服。可这话在我思虑文先生命运上似乎不管用。是的,他该朝哪里努力?他是该争取自己的婚姻自由与幸福?还是委曲求全、心怀感念地跟堂姐生活下去呢?由此,我又糊涂起来。然而设身处地地想,难道这些年他不正在这样的一种心灵煎熬中度过的吗?我能够想到的问题,不知在他灵魂深处辩证过多少日日夜夜,他后来能一直跟伯父堂姐生活下去,即使是貌合神离地过下去——这都多么不易呀。能说这不是一种人品的高尚和灵魂的尊贵吗?他的那种深浓的忧郁是怎么形成的?还不是这些年的自我灵魂反复叩问的结果吗?想着想着,我愈加觉出文先生伟大了。他是一位极有承受力的、敢于担当的男人,他跟我爸爸有同样的品格。是的,我后来才懂得,一个倍受折磨的心灵要比一个率真执着的心灵更可贵。因为其艰难程度不知要大多少倍。这让我蓦地想起“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一次次被巨鹰啄食心肝的情景和这故事的寓意了。
后来,想着想着我睡着了。记得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很奇陉的梦,我梦见有个长着胡须的马脸的老家伙,一直尾随着文先生和我,我很害怕,紧紧躲进文先生怀里……是的,他的怀抱真温暖,我紧贴着他,不想离去,同时非常渴望他能抱紧我。文先生终于抱住我,安慰说“小姑娘,莫怕莫怕,那不过是个小偷,把钱装好就可以了。”可不知怎么,话竞被那人听到,他不依不饶,说他不是小偷,还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而且举拳就打文先生。我急了,跟他理论,可他又来打我,我死劲地跟他哭闹、厮打……可这时,文先生却站在一边笑……后来,后来竟是我床头的闹钟哗哗响起,我一惊,猛醒过来。
——这梦,我想了一会儿,当然也很快丢在脑后。
这一天,我跟文先生要去北京饭店。他说要跟一位外地老总在那里会个面,谈点生意。我原说不去了,可文先生说“北京饭店是大陆旅馆业的标本,装潢设施比较堂皇,你该进去开开眼。”那一天,文先生谈生意时,我一直在那皇宫样的厅堂、走廊、庭院里观览着;还用我那刚买的傻瓜像机拍了些照片。可能是跟文先生在一起的这些天里,我的腰包渐渐鼓起的原因吧,我在北京饭店里漫步着观览着,心里油然涌动出一种想往,那是一种美好高贵的向往,是新生活的向往;我觉得像我这样心地纯净的女孩该有一种更美好更高贵的生活。当然,这一会儿的向往又很快让我精神骤然黯淡下来。是嘛,我拿什么来过那样的生活呐?那天回去的路上,文先生时而琢磨我一眼。尔后,含笑地问我,有什么感受?我不知怎么竞冒出一句“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话。文先生没说什么,似有所思,他目光仍是那么和善、沉静、期待,我不想离开这温暖的光波。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生活再一次向我展现了“她”丑恶的一面。
说来,这天晚上,我的感觉系亮灯了。我走出五棵松地铁口,总觉身后有人跟踪。我不敢回身看,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悠闲样。可就在这时,我被身后一个男人叫住。
一回身——只见那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还挺瘦,长着一张生硬的马脸。
我大吃一惊,这不正是我早上梦见的那张“马脸”吗!只是这人并不老也没胡须。但那马脸上的笑实在让人悚惧,而且我敢说,只要你瞥上一眼就会让你联想到一个阴险故事。可那天不知怎么,我竞一会儿反常地镇定了,而他对我也异常和悦。
他很有距离感地先谦意点头,而后庄重地说:“是穆小姐吧,您不用怕,我们虽然不认识,但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要跟您商量一下……可以吗?”
他的话语很稳实,事情来得虽突然,显然没思考余地。接着,他邀我去路边的一家西餐厅坐坐。我见他穿着讲究举止也大方,没看出什么坏人迹象,就勉强答应了。
坐下来后,他要了两杯饮料,边喝着,他开口了。
“小姐,我能否先问您个问题?”——我点点头。
他说:“你能告诉我,你跟文曾贤先生是什么关系吗?”
我一惊,立即想到这人必定跟踪过我和文先生。我竭力冷静下来,反问,
“先生,如果你已经跟踪过我们,是在调查什么。我的回答对于你还有意义吗?”
马脸无话可答,平和地看了我片刻。
“穆小姐果然不凡……看来——我只能实言相告。”
他显得更诚恳客气了,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捧给我:上面写着——黄君,广州××民事调查所——私人侦探。说来,在生活中“私人侦探”这词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立刻想到福尔摩斯。接着他说,他是受人委托来监视文先生在大陆的行踪的。他这样说:
“几天来,说老实话,我很难判断出您跟文先生的关系……我,并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材料……”他又停住,那马脸一会儿像被蚊虫叮咬了似的抽搐了几下。
“那你想要得到些什么呢?”我问。
马脸黄君没立刻回答,阴阴的长脸透出些没有掩饰掉的尴尬。可转眼,他那张马脸又像被注入了公鸡血一样,很得理地愣怔起来了。他说,“穆小姐,我在没谈事情之前,先要请您谅解——”他音调拔高了,“因为这是一桩生意。在我把下面的提议说出之前,我得先告诫您,不管您同意不同意那样做,您都不能把这件事讲出去,尤其不能让文先生知道这件事,否则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好处……这您懂吗?”他紧盯着我,停下来。
桌前一位着紫衣的男服务生走过,马脸警觉地看了一眼。
“原因嘛,我不说您也该猜到的——”他语气平和些了,“我不过是个有定向行为的临时聘员,顾聘我的人还会做些什么,那我就不可能知道了……”
我心像被重刺了一下,一些暗色精怪在周边晃动,可我不敢去看。但我还是冷静地点头应了。因为我想着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必须把事情先搞明白再说。
“既然对大家都有好处,我可以做到。”我勉强地说。
这时,那马脸黄君反倒咧开嘴巴很俗气很丑陋地笑了。
【责任编辑阿朝阳】
【作者简介】余辔扶桑,资深撰稿人。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新世纪红学”倡导者。曾在包头市文化局创作评论室、包头市艺术研究所供职。在《清明》《雨花》《四川文学》《红豆》《当代小说》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在《长江文艺》《文学界》《芳草》《海上文坛》《东方艺术》等刊发表散文、诗歌、散文诗、随笔、报告文学、舞剧本、电影电视剧本、杂文、戏剧系列评论、小说系列评论;出版戏剧评论集《等待情结》。出版《红学——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