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
很远的地方鸣响了一声长长的汽笛,铁轨兴奋地颤动起来,铿铿锵锵的车轮声由弱而强——火车进站了。
这是一趟专跑A城和B城的区间车,乘客永远饱和。在深秋的风里,站台上等待得有些焦躁的人们开始往铁道边拥去,各种颜色的衣服、裙衫组成一幅很醒目的图画。我也夹杂此中,在彼此的推搡中,突然感到自身的无可奈何,你不可能有任何自主的行动,你只能随大流。
当火车缓缓停稳后,我被推到一个车厢的门口,前后左右都是人,所有的肩膀和手都成为排斥别人的武器。尽管人们明白这样的区间车,每个人都有一个座位,但似乎先登车一步仍是一种明智的想法,激励大家奋勇前行。
车门打开了,乘务员大声喊:“不要挤,有的是座位。”
她只好摇摇头,退到车厢里去。成团的人开始挤压成一条细流,艰难地通过车门。我的视线突然被一个宽阔而洁白的背影切断,那是一种纯如冰雪闪着光泽的白,使簇拥在他周围的所有色彩都变得黯淡。原来是一个大个子中年男人从旁边横冲而来,在队伍中加了个巨大的“塞子”。
我旁边不知谁咕哝一声:“他妈的,他穿的是正宗的‘皮尔卡丹,几千元一套,有派!”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说话的竟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士,小嘴,小鼻子,小眼睛,配着两撇细长的吊角眉。她真行,一眼就看出是“皮尔卡丹”,而不是“大公鸡”、“稻草人”之类名牌。
人流缓缓向前推进,穿“皮尔卡丹”的大个子一伸手抓住了门边的铁把手,身子往上抬了抬,那意思很明白,他企图把一只脚搁上铁梯,然后手脚一齐使力,把身子嵌进那窄窄的门道。
就在这当口,斜刺里拱出一个黑瘦的小个子,整个身子如一只两头尖尖的梭子,光滑而又结实,那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他极快地插到大个子的前面。
大约是小个子用力太猛,大个子的身子往后仰了仰,随即便骂道:“你他妈的,瞎了你的眼,弄脏这衣服你赔得起吗?”声音神完气足,那确实是有点派头的人,衣服自然是非常贵重了。小个子既不搭话也不回头,他沉毅地插到大个子的前面,一步一步随着前面的人往车厢里挤。大个子似乎很愤怒,猛力把身子往后面一倾,让后面的人与自己有一点距离,然后扯了扯衣摆,趾高气扬地登上车去了。
我又听见吊角眉由衷的啧啧声,她为这种作派而倾倒,至于这“皮尔卡丹”是从什么门道弄来的,与她没有关系,她佩服的只是眼前所看到的。
吊角眉是紧随我上车的,我和其他人又紧跟在那面白色的旗帜后面,然后在一个空格坐下来。
大个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坐在斜对面,吊角眉坐在顶外面靠走道的位子上。这个空格子共坐六个人,谁也不认识谁,只是在这个时间和空间的交点上我们蓦然相逢。
大个子忽然站起来,扯动脸上的横肉,塑出一个笑来,他对吊角眉说:“这位女士,我和你换个位子好不好?我抽烟,怕影响大家。”
很殷勤很潇洒的绅士风度,吊角眉连忙站起来,说:“好的,好的。”
他们开始互换坐位,大个子的“皮尔卡丹”白西装再一次引起满车厢的注目,这是他蓄意营造的效果。
吊角眉再一次从眼神里倾露出她的敬佩,轻轻说:“这‘皮尔卡丹是好东西!”大个子回转脸,笑了笑:“也不过几千块钱,倒是我脚上这双皮鞋不错,意大利的,花了五百美元哩。”吊角眉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也不过是五百美元?”我知道这句话含义复杂,是在某种钦服后,对对方过分炫耀的小小冷淡和讥讽。
大个子知趣地坐下来,用皮鞋轻轻地敲着地板,那当然是对这双意大利昂贵的皮鞋的夸赞和未尽意的补充。
我突然发现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正坐在斜对面的那个方格的最外面,他悠闲地吸着烟,吐出一个一个的烟圈,双眼却望着我们这里,仿佛在等待什么。
大个子终于停止了用皮鞋敲击地板,伸手到西装的内口袋里去掏烟,掏了好一阵,才掏出一盒“红塔山”来。我注意到他在掏烟的那个过程中,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目光有点沮丧,但当烟掏出来时,一切则已风吹云散。他撕开盒口,用手指在盒底弹了几下,几支烟便从盒中伸出小半截来,一一请我们抽烟,不会抽的也照例塞一支。
吊角眉说:“这种烟抽不惯,我抽‘摩尔。”说毕从小提包里,掏出一支又长又细的烟(不是一盒,竟是一支),大个子忙用打火机打着火递过去,腰弯得很漂亮。待吊角眉点着了烟,大个子又为大家一一殷勤送火,最后才点着自己的烟。他吐了一口又浓又白的烟后,仍没有坐下,而是转过身子,脸对着小个子坐的那一边,很轻松地说:“这里面有个朋友好手脚,刚才一下子掏走了我一千块钱,人不知鬼不觉,兄弟佩服。”他说完,很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什么?你刚才被人偷了一千块,你知道是谁,大家帮你抓住他。”吊角眉弹了弹烟灰,很愤慨地说。
大个子摇摇头,说:“不必,不必!一千块,小意思,不过一顿饭钱!可惜,他掏错了口袋。”他解开西装的扣子,猩红的领带如一束下垂的火焰,金领带夹耀人眼目,他说:“我西装内一边一个口袋,那个口袋不过放了一千块,而这个口袋却放着一万块,一万块哟!”车厢里“呵”了一声,“呵”得很谄媚。
大个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百元大钞,哗哗地甩了几下,声音很清脆,然后用几个手指一搓,散开成一个漂亮的扇面,再呼的一声合成一沓。他说:“钱,有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来取了!”他又把钞票分成两沓,一手一沓地搓动手指,顷刻便成两个扇面,再飞快地插成一个大扇面。他好像是一个魔术师,玩钱就像玩扑克一样神妙。
吊角眉神经质似的鼓起掌来,大个子点点头:“谢谢!这位朋友自然在这个车厢,我也知道是谁,不过,请放心,就送给你做零花。但我要告诉你,你还嫩了一点。你拿了人家的钱,还不走开,无非是想看到失钱的人如何痛哭、喊叫,甚至满地打滚,你才得到满足,这一套我懂!朋友,多多保重。”大个子优雅地挥挥手,坐下了。
车厢里一下子静下来,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生怕被人认定是那个“朋友”,于是想喝水的不敢端杯子,想抽烟的不敢掏烟,想撒尿的不敢上厕所。所有的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怀疑别人,又怯怕被别人所怀疑。这大个子岂止是羞辱了那个“朋友”,而是仗着几个钱,羞辱了所有的人。这个王八蛋!
吊角眉说:“你知道是谁,就点出来嘛,搞得大家都不舒服。”
大个子优雅地说:“何必呢,何必呢。”
吊角眉不满地别过脸去看着窗外。
我已确定掏包的是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了,他的脸色很不好,不是怯怕、懦弱,而是一种真诚的失望。他下意识地搓着两只手,眼睛向上翻着,盯着车厢顶。他也太残酷了些,偷了人家的钱,还要看看失主是如何惊惶失措,如何痛苦万状,如何呼天抢地,以使成功的喜悦变得更浓更重。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种人的所谓自尊,大概也只有大个子采用的这种方法能够击倒他,那就是依旧用金钱来羞辱他,用失去金钱后的无所谓来造就他的极度失望,这是一种更可怕的残忍。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了,有人起身下车,小个子也恹恹地站起来,无精打采地走向车门。
大个子又站起来,目送小个子的背影,直至消失,嘴角叼起矜持的笑意。
火车又铿铿锵锵地奔驰起来。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大个子身上,猜想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国家干部?不像,分明身上有很重的江湖气;教师?不像;科研人员?不像,整个儿都不像个读书人;个体户?这些年发了横财,有款有派,有点人模狗样了,也许是吧。
问题在于他怎么能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对付小个子。他悟出小个子是小偷,自然是想起上车时的那一幕,在车厢再次看到小个子,便能揣摸出他的心态,并作出如此高超的反应,这就让人深思了。那么,在他发财之前,是不是也是干的这样一个古老的职业?是不是也曾有过这种心理变态的历程?是不是也受过这样一次羞辱?然后,在车上便重演这样一幕戏剧,只是颠倒一下角色而已。至于他是怎么发的财,或许采用的是一种更合理的“偷”法,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相信,他这种用金钱构筑的自尊自矜,总有一天,同样会毁倒在金钱的脚下。
到了B城的车站,乘客纷纷从车上拥下来。我突然发现,那个大个子正和小巧玲珑的吊角眉走在一起,大概另一个萍水相逢的故事又有了开头……
古镇花烛夜
二十四岁的少女郑敏,走在百年老镇黄昏暗淡的夕阳光里,渐渐地,她的心情抑郁起来。
这个中心镇,一色的明清建筑的民居,粉墙,飞檐翘角,嵌着兽头铜环的油漆剥落的大门,麻石铺砌的街面,色调在岁月的磨砺中,呈现一种饱经沧桑的古旧。有几缕夕光伤感地迟缓地闪闪烁烁,叙说一种离愁别恨。
静,真静,街面上少有人行。人呢,都在那重墙厚门的后面。而在她读书的那个城市,此刻,正是最为喧嚣的时候,车如流水,人似潮涌,纷纷扰扰,如宿鸟归巢。这种古旧的色调和历史一般的宁静,使她这个敏感的美院学生,突然之间感受到了难以说清的悲凉的气氛。
其实,古镇就是一座古镇,只是不同经历的人面对它便有了不同的感受,郑敏心里是明白的,但她就是摆脱不了这一刹那间的多愁善感。
这个远离都市,抛搁在大山深处的镇子,是几年前一个美院的老教授发现的,于是便成为毕业班的一个写生基地。当他们走进这个镇子,背着铺盖住进镇政府的一个破旧的大礼堂时,几十个男女同学分住两端,中间扯上一道布帘子,可以闻声而不见人,一切都新鲜得令他们欢呼雀跃。
郑敏在地铺上收拾好,又去礼堂外的井台上打水洗了脸,初夏的井水凉得让人惬意,再换上洁白的连衣裙,一个人悄悄地溜到这街上来。
镇子很大,有几百户人家,她沿着麻石街面缓缓前行时,便觉得色彩是由浅而深,由明而暗,宛如是走向岁月的深处,心也就沉重起来。再往前走,呼吸也变得急促,有了一种想解脱的欲望。
她望见镇子的尽头了,尽头处是一个铺面,凌空悬着一个布招,红底、白字,是“鲜花店”;街边排列着几只盆、瓶,里面插着大把的鲜花,红、黄、蓝、紫、白,把四周渲染出一派绚丽与明快。这样的古镇也有鲜花店,这一点令郑敏惊喜不已。要知道,这里至今还没有通上电,却有一家鲜花店,时尚是一种无法阻挡的传染病!
郑敏很快就到了鲜花店。
店主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他望着郑敏,慈祥地一笑:“姑娘,外地来的,进来坐坐吗?”
郑敏点点头。
这是个很小的花店,盆、瓶里的鲜花似乎没有挪动过。这些花肯定是早晨趁着露水采下的,紫罗兰、月季花、萱草、蝴蝶兰、荷花。郑敏特别喜欢荷花,清润、淡雅,飘出很纯的香气。
“老爷爷,这花是你家栽的?”
“嗯,我儿子在乡下栽的。我知道你喜欢荷花,我家的荷塘很大,荷花多得很哩。你的目光就一直黏在荷花上。来,姑娘,坐坐吧,你是今天第一个进花店的人。”
郑敏进店坐下,老人沏了一杯茶,里面飘出茉莉花的味道。
“镇上的人不需要花?生日啦,办喜事啦,祝寿啦,庆典啦。”
“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我的大女儿在上海工作,我去那里住过些日子,到处是花店,生意很好。这个镇子的人只知道酒、肉、鞭炮,那些东西实用,却不知道花多么美,多么雅,这里的生活很满足,很单调。”
郑敏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店子开了一个月了,还没有卖出一枝花。但我坚持着,我不相信这么美的东西,不会受到重视。我儿子早催我关门大吉了,他说我吃穿不愁,费这份心思干什么?!我不听他的。一种时尚,有时代表一种进步,姑娘,你说是吧?”
“对,对。”
郑敏觉得这个老人很可爱,一点也不守旧,他女儿是干什么的呢?一定是考大学考出去的,然后就留在上海工作了。
“我女儿是搞园林设计的,今年四十多岁了,整天和花呀草呀打交道,快活得像个细妹子。她说,生活不仅仅是吃饭、穿衣,还得有别的内容,赏花、下棋、听歌、评琴……要不这一生就太亏了。”
“说得真好,老爷爷。”郑敏瞥了一眼货架,发现上面还有各种各样的生日蜡烛、生日贺卡、请柬、纪念品……镇上的人还不懂得这些东西的妙处,他们需要进入一种氛围,真切地去感受,然后就会什么都迎刃而解。她的心突然一亮,忙问:
“老爷爷,你晚上别关门好不好?”
老人疑惑地看着她。
“我有个同学是今天的生日,我想……我想该给她开生日晚会。我们来买鲜花、贺卡、纪念品,然后手举起点燃的蜡烛,穿过这个古镇,再回到镇礼堂。一定会有很多人开门出来看热闹的。”
老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呵呵地笑起来。
“好,我等着你们。”
天完全黑下来了。
古镇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很静。
鲜花店高悬着一盏煤气灯,洁白的光泻满了街面,如霜。
突然之间,几十个青年男女,拥到鲜花店的门前,笑声、说话声摇撼着整个镇子。
“我要一支大红烛,一个贺卡,两枝紫罗兰!”
“我要一个木雕小猪,四枝萱草!”
“我要一枝荷花,还有蜡烛……”
镇子上的门相继一扇一扇打开了,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热闹毕竟是一种极大的诱惑,买花、买烛、买贺卡,而且这么多人,怪!
郑敏一手举着一支点燃的大红烛,一手握着两枝荷花,一枝是花苞子,一枝已经盛开。
几十支蜡烛都点燃了。
郑敏走在最前头。
她说:“一起唱《祝你生日快乐》,我们的寿星正坐在大礼堂里,等待我们的祝贺哩。”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一齐响起来。
歌声染着烛光,蘸着花香,缓缓流动在古镇的街面上,像一条彩色的小河,充满着一种青春的气息。
鲜花店的老人望着这支队伍,眼睛润湿了。
在这支队伍的后面,呼呼啦啦地跟上了一大群人,他们是不由自主地跟上去的,这烛光、这鲜花、这歌声,太美了,太吸引人了。
郑敏听见有一个男人从门里冲出来,从队伍里扯出一个女人,说:“你发疯了,跟去做什么,睡觉去!”那个女人说:“你就只知道睡觉,这场合多好看,要挺尸你自个儿去挺,我要去看他们怎么过生日!”周围的人放肆地笑起来。她还听见鲜花店的老人,从店子里追出来,给一些人散发着鲜花和蜡烛,嗓门亮亮地说:“人家过生日,我们也该表点心意。”
欢声笑语,肆无忌惮地扬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又扬起来。
郑敏心里喜滋滋的,她为她的独特构思而自矜。同学们为这个构思而精心操作:过生日的女同学,戴上硬纸做的,用色彩勾画的皇冠,端坐在礼堂上方,帘幕低垂;四角点上煤气灯,拼成的桌案上摆着糖果、啤酒;当队伍进入礼堂,帘幕会突然拉开,四把吉他同时开始演奏流行歌曲《今晚我是你们的女皇》……
一个同学凑过来,对郑敏说:“你听,他们都跟着我们唱《况你生日快乐》了!”
郑敏说:“是的。是的。太好了。也许,这就是一种新的生活形式的启蒙。”
烛光、花香、歌声,朝大礼堂涌去。
【责任编辑刘忱】
【作者简介】聂鑫森,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