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校园文学”

2015-02-02 14:57樊星
扬子江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校园文学中学生作家

樊星

校园文学,一般指的是中学生和大学生的文学作品,当然也应该包括作家们反映校园生活的作品。在许多大学和中学里,校园文学都是爱好文学的师生的精神家园。许多作家也是在中学时代就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离开校园以后,也常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回望校园的风景。这一切,使得校园文学一直就是文坛上的一道特别的风景。相对于社会生活中错综复杂的种种矛盾,校园生活似乎显得比较单纯。但毕竟,校园生活与社会生活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许多优秀的校园文学作品常常也会将校园故事延伸到校外——通过校园生活与社会矛盾的联系,写出校园故事的社会背景。校园文学,因此一直在发展,即使是在全民的“文学热”消退以后。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许多当代文学教科书中却没有校园文学的位置。是因为校园文学在文坛上不那么重要?可在大学最关心校园文学的中文系课堂上,也没有校园文学的位置,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尤其是在校园文学的发展已经相当可观的当今。有感于在文学讲座中多次被同学问及“您对校园文学怎么看?”“我们应该怎样推动校园文学的发展?”这样的问题,我觉得开展校园文学的研究已经显得非常迫切了。

文学史上,法国作家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就是写战争影响到学校正常生活、抒发国破催生民族主义情感的名篇。中国作家叶圣陶的长篇小说《倪焕之》深入刻画了一位理想主义者从追求教育改良的失败到积极投身革命洪流、却终因大革命失败而沉沦的坎坷人生路。钱钟书的《围城》则辛辣嘲弄了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一批知识分子的不学无术、蝇营狗苟,虽颇有“洋气”也仍然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儒林外史》。当代苏联作家田德里亚科夫的小说《六十支蜡烛》则是通过师生之间在政治漩涡中的浮沉提出了对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的重新思考,富有尖锐的哲理意味。当代英国“学院派”小说的代表戴维·洛奇的长篇小说《小世界》讽刺了西方知识分子追名逐利的活法,有“西方的《围城》”之誉。当代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生动还原了一位厌学的中学生无所事事、到处游荡的无聊青春,竟然风靡一时、影响深远。当代中国作家王蒙的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充满了1950年代初中学生生活的单纯、浪漫气息。宗璞的短篇小说《红豆》则描写了解放前后两个大学生的爱情悲剧,他们终于因为政治立场不同而分手的悲剧在那个时代相当有代表性。刘绍棠的短篇小说《西苑草》是他描写大学生活的作品,其中蒲塞风有个性、特立独行、勤于钻研的形象为当时不合群的大学生留下了珍贵的写照。杨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记录了抗日风云中一群大学生的历史足迹,也应该算校园文学。

如此说来,在文学史上,校园文学已形成传统。

新时期“伤痕文学”的发轫之作是刘心武的《班主任》,看似偶然,却耐人寻味:教育界,是“文革”的重灾区。从“文革”爆发之初的“红卫兵运动”到稍后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加上“教育革命”的一系列试验(“开门办学”、“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等等),都颠覆了传统的教育模式,也与现代教育的人间正道背道而驰。那场红色的暴风骤雨葬送了一代知识分子的梦想,也葬送了一代青年的大好年华。于是,“文革”一结束,“伤痕文学”就产生了一批记录校园悲剧的振聋发聩之作——除了《班主任》,刘心武还写了为个性呐喊的《我爱每一片绿叶》、为人性长叹的《如意》;卢新华暴露了教师冤死、其女儿被骗的《伤痕》;郑义写了回忆红卫兵武斗的《枫》;冯骥才也在《铺花的歧路》中回首了高中生虐待老师的疯狂与可怕;礼平在《晚霞消失的时候》中深刻反思了中学红卫兵的野蛮,为宗教精神的回归点亮了一盏灯;戴厚英的长篇小说《人啊,人!》则通过从“反右”到“文革”期间几个大学同学的命运浮沉与情感纠葛,为人道主义的回归呐喊,为此甚至一度受到过不公正的批判;赵玄的《红月亮》(《中国作家》1986年第5期)也宣泄了中学红卫兵在疯狂过后的痛苦与迷惘。……“伤痕文学”中,许多悲剧都发生在校园里。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莫大悲哀——在一个历来有“尊师重教”传统的国度,却上演了那么多摧残教师、愚弄学生的悲剧与闹剧!一直到“新写实小说”的浪潮中,还有刘恒的《逍遥颂》以颇为诡异的风格剖析了几个中学生红卫兵的阴暗野心与变态欲望。一直到1997年,胡发云还在中篇小说《处决》(《中国作家》1997年第5期)中重现了“文革”中的中学生红卫兵“处决”异己的“红色恐怖”;紧接着,1998年,老鬼也在长篇非虚构小说《血与铁》中真切讲述了五、六十年代中学生的“革命岁月”、冒险心态与嗜血渴望;到了2012年,胡发云又在长篇小说《迷冬》中通过一群中学生组织“文艺宣传队”,在“文革”的暴风骤雨中载浮载沉的感伤故事,还原了那个年代里一批相当“边缘”的中学生在革命中形形色色的想法与追求……刘恒的《逍遥颂》,胡发云的《处决》、《迷冬》,还有老鬼的《血与铁》都可以称作“后‘伤痕文学”吧。这些作品是当代人忘不了“文革”、忘不了“伤痕”的证明。如果说,当代中国的校园文学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特别刺眼的革命场景与革命以后“世纪末情绪”迅速扩散的一片精神废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昭示着青春的虚掷、浪漫的幻灭。

随着“文革”的烟消云散,生活回归常态,到了1980年代,喻杉的短篇小说《女大学生宿舍》因为生动描绘了女大学生清新的生活、积极上进的精神风貌而引人注目;铁凝的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因为成功塑造了一个有个性、学习成绩好、像个男孩子,同时“群众关系不怎么好”、“爱讽刺人”的女中学生形象而为人称道,小说中对于有的中学生干部喜欢背后打同学的“小报告”,有的对学习没兴趣,喜欢穿衣打扮、慕虚荣、追星,做作业就抄袭的描写,以及女主人公与姐姐、母亲的矛盾,都写出了中学生性格的绝非单纯,透出对人生的深长忧思;张承志的短篇小说《GRAFFITTI——胡涂乱抹》(《上海文学》1985年11期)则通过对一场大学校园摇滚乐音乐会的描写唱出了理想主义的焦虑与盼望。邱华栋的中篇小说《乐队》(《青年文学》1996年4期)也描写了几个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青年摇滚人的残酷青春:有的因为一直不讨老师喜欢,也厌倦了大学里的平庸生活,就想“玩点儿野的”,从摇滚乐中寻找爱的梦想;有的则认定“世界不再是可以安静地倾听小夜曲的世界了,世界已经被马达的轰鸣声所覆盖”而决心“自己折腾自己”。祖慰的报告文学《快乐学院》(《十月》1983年第5期)保留了1980年代初武汉大学学生思想解放、学术活跃的“多学科讨论会”的生动剪影;高晓岩、张力奋的《世纪末的流浪——中国大学生自白》一书以“口述实录”的文体生动记录了当时的大学生积极奋斗的激情与梦想,还有1980年代大学生许多奇奇怪怪的新颖想法。上述作品,都燃烧着1980年代的激情与梦想。

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到了二十多年以后还引起了许多过来人的缅怀与追思,可事实上,那个年代也有那个年代的苦涩!陈冠柏的报告文学《黑色的七月》(《文汇月刊》1986年第11期)就对高考给中学生及其家庭乃至整个社会造成的沉重压力作出了深刻的剖析,其中暴露的问题,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解决;刘索拉的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则以“黑色幽默”的风格表达了音乐学院的大学生对于僵化大学教育的不满与调侃,成为“新潮小说”的名篇;李亚伟的名诗《中文系》相当幽默地描绘出80年代大学生生活的喧哗与骚动,颇像一幅幅令人哭笑不得的漫画;于坚的名诗《尚义街六号》也非常传神地写出了80年代大学生的成名渴望与杂乱无章的世俗生活场景,并因此深受青年学生的喜爱,被传诵一时;苏童的中篇小说《井中男孩》(《花城》1988年第5期)通过一个患有“少女综合症”的女大学生的放荡情感与最终自杀,写出了1980年代青年的“性开放”与无路可逃的人生迷惘。王安忆的中篇小说《弟兄们》(《收获》1989年第3期)通过三个性格大大咧咧的大学女同学之间的“同性友谊”,以及毕业以后各自融入世俗生活的平庸归宿,表达了耐人寻味的人生感悟:“完全彻底的‘自我是不可能实现的,说说开开心而已。”韩东的小说《助教的夜晚》(《作家》1989年第8期)则讲述了那个年代里大学青年教师没电视看、也没有舞会门票的无聊、苦闷。如此看来,1980年代的校园并不是那么高雅、脱俗的“象牙之塔”。一直到1990年代,韩东还在小说《同窗共读》(《收获》1995年第4期)中写大学生在感情上的阴晴不定、今是昨非,落笔却在对人生微妙的感悟:“只要你豁出去了……突然一切都改变了。”由此写出了大学生对生活的特别感悟。而“70后”作家李师江的长篇小说《中文系》(《当代》2010年第5期)则通过一个大学生因为脆弱寻找爱情、也在寻找中饱尝纠结之苦的情感旅程,写出了当代大学生的紊乱生存状态。阎真的长篇小说《因为女人》(《当代》2007年第6期)对女大学生在爱情婚姻上的困境描写,真切还原了知识女性的生存迷局,从而引发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在女权主义高涨的年代,相当一部分知识女性却陷入了更深的生存泥淖?

如果说,《女大学生宿舍》还透出那个年代大学生生活的清新与欢乐,那么,《GRAFFITTI——胡涂乱抹》与《你别无选择》虽然格调迥然有别(前者激荡着理想主义的豪情,后者弥漫着“现代派”的荒谬感),却都没有了“象牙塔”的宁静,而传达出这样引人注目的时代情绪:80年代的校园越来越浮躁不宁了!而《你别无选择》与《中文系》《尚义街六号》《井中男孩》中涌动着的虚无感、烟火气也在后来的校园文学中越来越成为大学生生活的主旋律,倒是《女大学生宿舍》那样的清新故事后来越来越少了。时代,真的发生了巨变。

阿城的《孩子王》通过一个知青在“文革”的政治狂热中别出心裁地教孩子们学些实用的知识的故事,写出了道家精神在“文革”中的坚守;而莫言的中篇小说《欢乐》(《人民文学》1987年第1、2期合刊)则生动描绘出一个对学习毫无兴趣的“差生”浮躁的心态,以及他身边同学的种种“高考综合症”——有的靠“脑灵素”、“人参蜂王浆”提神;有的靠念佛壮胆;也有的因为压力大而突然晕倒……小说还触及了农村的一出出悲剧:有的女孩自杀;有的复员军人,老婆被权势者霸占;有的超生被罚,拿不出钱就被权势者搬走了家具;老百姓怨声载道,又无计可施……其中已经揭示了1980年代乡村“三农”问题的种种乱象、重重危机。刘震云的成名作《塔铺》则讲述了乡村学校一群复读生渴望上大学、却因为种种生活的重压而终与大学无缘的悲催故事。《塔铺》与《欢乐》对于乡村中学生贫寒生活的悲凉作了令人长叹的刻画,堪称“乡村校园文学”的力作。到1992年,刘醒龙的小说《凤凰琴》聚焦乡村教师的艰苦生活与绝望追求,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1993年,军旅作家黄传会的长篇报告文学《希望工程纪实》发表;此后,黄传会还发表了《中国山村教师》,都曾经感动过无数读者;一直到2007年,罗伟章的小说《最后一课》还为土崩瓦解的乡村教育谱写了一曲令人欲哭无泪的悲催挽歌。“乡村校园文学”能否延续?如何发展?值得关注。

与“乡村校园文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市校园文学”。孟晓云的报告文学《多思的年华》(《十月》1986年第5期)对“中学生心理学”进行了多角度的探讨;张贤亮的长篇小说《早安!朋友》(原发《朔方》1987年第1期,被禁以后由《小说月报增刊·中长篇选粹》刊发)深入剖析了中学生的“早恋”心绪,并由此展开了中学生对于老师、对于家长的叛逆之问:“那些老头子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友谊?……他们老师中间,有没有超同志关系?他们有……为什么不许我们在同学里交朋友?”“老师们就是极力想把我们变成傻瓜”!“哪所学校都治愈不了心上的创伤。哪所学校都不能保证一个人的前途。”小说充满对于中学生“早熟”与叛逆的同情和理解。小说开篇声明“本书纯系实录”,结尾注明“写于书中的人物上大学、工作、死亡和住院一个多月之后的一九八六年十月”,也突出了小说的纪实感,可谓别开生面。

在“城市校园文学”中,“70后”作家和“80后”作家的迅速崛起是90年代以来最引人瞩目的文学看点。他们以前所未见的率真(有时率真到惊世骇俗的程度)和非常新奇的文学风格改变了当代文学的格局。“70后”作家郁秀的长篇小说《花季·雨季》曾风靡一时,小说的主题是“成长中的烦恼”,还有“现在的中学生思想复杂着呢”的稚嫩主题。“现在的中学生对谁的话都不全信,他们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竞争观念。他们认为,必须有才华,有实力,才不会被淘汰,他们的成绩是自我奋斗来的。也因为他们奋斗,不断完善自我,社会才前进,历史才进步。与此同时,自私与‘以我为中心的现象也严重了。不仅是深圳、中国,甚至整个世界的青年都有这种现象。西方教育家已经开始借鉴中国的‘集体本位思想,那么我们中国的老师教育学生的时候又该如何?这是一个崭新的课题。”他们对僵化的教材不满:“咱们的教材挺‘左的,虽然改了好多次,可还是换汤不换药,现在都是市场经济了,政治课本里还是计划经济,也太跟不上时代步伐了,而且它对资本主义的评价也太片面了。”他们有他们的困惑:“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奋斗的意义在于它的过程而不是结果吗?为什么到了现实中,人们百分之百讲的是结果,而将过程抛到九霄云外?”他们在这样的情绪中长大。刘瑜的小说《高校八音盒》(《芙蓉》2000年第3期)则以几个大学生活片断写出了校园里的无聊、孤独、“漂着”、“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心态,甚至对于导师谈论的自由、平等、社会不公也不感兴趣,也发人深思:刘索拉在《你别无选择》中刻画的虚无感,一直像幽灵一样在校园里徘徊。

“80后”作家韩寒上高一就因期末考试七科挂科而留级、退学。他深受王朔的影响,追求玩世不恭、嬉笑怒骂的风格,2000年出版反映上海初三学生生活的小说《三重门》,恣意调侃了不学无术的老师、循规蹈矩的父亲、成天搓麻的母亲,也表现了中学生应付应试教育、游戏人生与爱情的情绪。此书的畅销在一定程度上鼓起了无数中学生叛逆应试教育、渴望通过剑走偏锋一举成名的梦想。2009年,韩寒当选《南方周末》2009年度人物,因为他的博客拥有“将近3亿的点击量”,成为“全球点击量最高的博客的主人”。虽然,韩寒的“神话”受到了许多人言之成理的质疑,但这一现象至少显示了“80后”文学的异军突起。此后,在另一位“80后”作家笛安的长篇小说《告别天堂》里,几个中学生之间混乱的爱情故事揭示了当今中学生为爱痴狂、也因为爱的迷惘与幻灭而迅速告别纯情的紊乱心态。他们在铺天盖地的情歌熏陶下开始早恋,又因为“迷恋上所有的插科打诨和黑色幽默”而玩世不恭,时而疯狂,时而绝望,时而豁达,时而“贱”……他们在这样的喧哗中打造出新的文化……还有一位“80后”作家、原重庆外国语学校高三学生刘辰希利用高一高二两个暑假写成的长篇小说《游离态辖区》,也因为生动描绘了“边缘少年”的情感和生活而受到了好评。作者告诉读者:“在本该纯洁的校园里,有那么一群人,他们蓄长发、文身、抽烟、喝酒、吃摇头丸、打架斗殴,他们上课睡觉,下课闲逛,是老师眼中的坏学生,是家长眼中的野孩子,是被社会认为不可救药的一群人。然而,很少有人走进这群边缘少年的真实精神世界,关注、关心、关爱他们。在我的身边就有这么一群人,他们被家庭抛弃,被学校否定,被社会忽视,他们走在黑夜里,独自成长。他们时而满怀希望与憧憬,时而又茫然不知所措,梦想与现实的落差将最初建立的精神堡垒摧毁得一塌糊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放弃,什么是梦想,什么是现实,谁也无法解答。他们生活在游离的、封闭的而又独立的辖区。对这些误入歧途的少年,大家无不扼腕叹息,家庭、学校与社会应该承担的责任在哪里?我想告诉人们这样一群人的世界,所以我就拿起了笔。”a《告别天堂》和《游离态辖区》都写出了“80后”的残酷青春,都足以揭示校园生活中的紊乱状态与重重危机。

新时期以后,知识分子地位逐步得到了改善。但是,1980年代末和1992年以后几度高涨的“下海热”迅速改变了许多知识分子的心态。世俗化浪潮的汹涌澎湃使得校园文学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一方面,描写知识分子贫困、寒酸窘况的作品多了起来:陈世旭的小说《校长、教授、助教和房子》(《人民文学》1987年第9期)披露高校分房的危机:处级干部支配教授的命运;按规矩办事的老师求不到房子,倒是会溜须拍马的教师得到了房子;汤吉夫的中篇小说《新闻年年有》(《中国作家》1991年第5期)披露了高校教师的一系列怪现象:退休以后当理发师赚外快、为了省电连电冰箱也舍不得用……经济压力使他们萎缩成“精神上的矮子”;方方的中篇小说《行云流水》(《小说界》1991年第6期)写教授之家“在贫困线上挣扎”、“没条件清高”的可怜;《无处遁逃》(《小说家》1992年第3期)也通过会拉关系的知识分子混得好、清高的知识分子却清贫的对照写出了“知识分子市民化”的无情现实……这些作品,与1980年代末社会上流行的“穷得像教授,傻得像博士”、“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扩张”的顺口溜一起,与苏晓康、张敏曝光中小学教育危机的报告文学《神圣忧思录》(《人民文学》1987年第9期)、与霍达那部反映科研骨干因为贫困、工作压力大而英年早逝的报告文学《国殇》(《当代》1988年第3期)一起,证明着知识分子在政治地位改善以后经济地位的困窘。1980年代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贫困,是我们民族的耻辱。

另一方面,随着知识分子的生活条件的逐步改善,针砭那些蝇营狗苟、唯利是图的知识分子的作品也越来越多了。《你别无选择》中不学无术的教授形象渐渐屡见不鲜了起来。李晓的短篇小说《继续操练》(《上海文学》1986年第7期)以调侃的风格揭开了教授剽窃学生成果、教师之间派系势同水火的黑幕;陈村的《张副教授》(《小说界》1989年第2期)也深入揭示了一位副教授想风流又畏首畏尾、窝囊阴暗的性心理。李洱的《导师死了》(《收获》1993年第4期)刻画了一个“不是吹牛就是说谎”、难以理喻的“套中人”教授形象;晓苏的长篇小说《大学故事》讽刺了一个个猥琐的大学教授的可笑劣迹;张者的长篇小说《桃李》聚焦大学的种种乱象,描写了名牌大学博士生导师、法学家邵景文和他的弟子们在世俗化浪潮中左右逢源,做学问与办公司双管齐下,善于钻法律的空子以发不义之财的无耻行径……为了追逐金钱、美色,他们没有“底线”。博士生老孟为了争风吃醋杀了室友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已不断上演(从云南的马加爵案到复旦大学研究生毒杀室友案);邵景文本人也因为逢场作戏、始乱终弃而死于非命。黄梵的长篇小说《第十一诫》辛辣嘲讽了徒有“学术权威”之名、实为学术蠹虫的齐教授,以及虽有才华,却在世俗化浪潮中自甘堕落的青年学子,深刻暴露了当代高校的种种乱象。此外,“教授作家”马瑞芳的“新儒林长篇系列”《蓝眼睛·黑眼睛》《天眼》《感受四季》辛辣讽刺了大学校园里不学无术却争名夺利、嫉贤妒能却活得滋润的政客手段、小人行径,也礼赞了一些正直、谦逊、耐得寂寞、勤奋治学的知识分子。另一位“教授作家”南翔的长篇小说《大学轶事》(包括系列小说《博士点》《硕士点》《本科生》《专科生》《成人班》《校长们》)则以调侃的笔调写出了当今大学中普遍存在的世俗化心态:“现在的世界是万般皆下品,唯有挣钱高,网上经常发布就业工资指导信息,硕士比本科工资高,博士比硕士工资高,就是最好的说明:多读书也是为了多挣钱……书读得好要有一个客观标准,要么官越做越大,要么钱越挣越多,如果两不搭界,那么读书为了什么呢?……”阎连科的长篇小说《风雅颂》也通过一位大学文科教师因为自己的《诗经》研究乏人问津、因此而惶惑、苦闷,写出了当代人文教育的危机,挖出了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以及他们在当下社会的无力感与苍白幻想。还有阿袁(袁萍)发表的一系列描写高校女性知识分子情感困惑与危机的小说——《长门赋》《虞美人》《锦绣》《俞丽的江山》《蝴蝶行》《看红杏如何出墙》《郑袖的梨园》《汤梨的革命》和《鱼肠剑》……在一个又一个关于知识女性之间争风吃醋、彼此厮杀的故事里,透出张爱玲式的无奈与讥讽。还应该特别提到虹影那部引起过风波的长篇小说《K》(后改名《英国情人》)。小说讲述了1930年代一位英国教授与一位中国教授夫人在武汉大学的婚外情故事,渲染了浪漫也放荡的爱情。将阿袁的校园情感故事与虹影的校园情感故事对比着读,是可以品出30年代的欲望与当代人的心机的一脉相通的。

这里,值得特别强调的是,上面提到的作家中,不乏大学教师。戴厚英、汤吉夫、马瑞芳、格非、晓苏、南翔、阎真、阿袁……都写出了大学校园的众生相。他们的存在,已经使研究“教授作家群”成为当代校园文学的题中应有之意。

其实,当今大学里不乏坚守人文精神的师生,不乏特立独行、声誉卓著的知识分子,他们既在课堂上、著述中传递着古老的人文精神,也在生活中保持了传统读书人的人格操守,可不知为什么,当今的校园文学中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不难在新闻报道中看到的关于宗白华、陈寅恪、季羡林、高华的感人故事,在校园文学中,却几乎是一片空白。只在马瑞芳的“新儒林长篇系列”中不时可见他们的身影。再想想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像梁启超、鲁迅、傅斯年、梁漱溟、钱穆那样的文化巨人并不少见,可现代以来的小说、诗歌、戏剧中,他们的形象也总是那么少见!症结何在?值得深思!不能不说,这是中国校园文学的一大缺憾。

早在1989年,邓小平就指出:“我们在10年中最大的失误是在教育方面发展不够。”那么,问题的症结何在?为什么教师的社会地位在几乎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从1970年代末到1990年代末)没有根本性的改善?为什么“素质教育”就是取代不了“应试教育”?为什么“教育产业化”遗祸无穷却得不到根治?……很多问题,积重难返。当代校园文学一直充满了深重的叹息、无奈的嘲讽,与当代教育上下求索却一直没有找到突围之路的基本格局显然有关。

中国不乏作家荟萃的学校。例如上个世纪初的浙江上虞春晖中学一度名师荟萃,夏丏尊、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在此播撒新文化的种子,在教育史上传为佳话。当代中学里,清华大学附中就因为产生了张承志、史铁生、郑义而为人所知。大学校园中,北京大学培养了周国平、张承志、曹文轩、马波(老鬼)、黄蓓佳、刘震云、张曼菱、查建英、阎真、余杰、尹丽川、步非烟;中国人民大学培养了苏叔阳、张洁、王小波;北京师范大学培养了苏童、陈染、伊沙、李师江、沈浩波;复旦大学培养了王火、梁晓声、卢新华、李晓、李辉、胡平、张翎、卫慧、周嘉宁;华东师范大学培养了戴厚英、陈丹燕、王小鹰、秦文君、格非、李洱;上海师范大学培养了李劼、张旻;山东大学培养了马瑞芳、杨争光、韩东、姜丰;中山大学培养了刘斯奋、苏炜;南京大学培养了叶兆言、李冯;湖南师范大学培养了韩少功、何立伟、何顿;武汉大学培养了刘亚洲、林白、邱华栋、黄晓阳;华中师范大学培养了李传锋、董宏猷、唐浩明、晓苏、张生、陈闯(普玄);辽宁大学培养了马原、皮皮、徐坤、于晓威……(以上名单显然很不完整,难免挂一漏万,而且没有包括“作家班”成员。)这些作家群的产生不一定有鲜明的“共性”,作家们的创作也常常没有局限于校园生活,但这些作家群的形成对于校园文学的研究仍然具有不可小看的意义:许多作家是在校园里打好了创作的基础,并且开始了文学创作。许多学校也常常因为培养了一批作家而感到自豪。因此,宣传好校园作家,对于延续已有的文脉,弘扬传统的文魂,十分必要。校园,永远是思想活跃、精神自由、文化新生、文学常青的园地。

如此匆匆一瞥,已是琳琅满目。“校园文学”其实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的一股值得关注的思潮。因此,它理应引起评论界的重视和校园中人的关注。

【注释】

a吴秀萍:《用爱感化边缘少年——访高三小说作者刘辰希》,《重庆日报》2007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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