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斌
冯友兰致容庚手札两通及其学术批评精神
杨晓斌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冯友兰致容庚手札两通。一通书于1927年5月,《三松堂全集·书信集》未收,《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也未记载;另一通书于1939年11月,《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馆藏名人手札选萃》未收,《三松堂全集·书信集》收录,据《燕京学报》第26期(1939年12月)抄录,题为“冯友兰覆书”。此手札是针对李世繁撰写批评文章《评冯著中国哲学史》的回复,主要答复了三方面的质疑:详略的取舍问题,选录原文过多的问题,入选的资格与标准问题。冯友兰的答复语气非常中肯,只针对具体的学术问题,实事求是,公平讨论,既不媚好说假话,也不攻其一点而不见其余,更不进行学术之外的人身攻讦。
冯友兰;容庚;手札;学术批评
容庚(1894—1983年),本名肇庚,字希白,号颂斋。1922年,经罗振玉介绍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读研究生,毕业后历任燕京大学教授、《燕京学报》主编兼北平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岭南学报》主编、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等。
1998年11月,容庚后人将容庚生前收藏的手稿和藏品捐赠广东中山图书馆,其中最令人注目的是近200通名家尺牍①《广东省中山图书馆接受容庚先生手稿藏品捐赠》,《图书馆论坛》,1999年第2期。《容庚手稿藏品捐赠中山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学刊》,1999第2期。。经过对这些名家尺牍的整理,编成《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馆藏名人手札选萃》[1]一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中所收名家尺牍都为原手札影印图片,并且原色精印,忠实地再现了原手札的颜色、款式和文字。笺纸之雅致、书法之美,令人不胜赞叹。在欣赏精良的笺纸和洒脱的书法之时,我们更回味那隽永的文字,试图通过它来探究一段鲜为人知的私人情谊、学术争论和个人学术的发展。
冯友兰致容庚手札一通,《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馆藏名人手札选萃》中收录,为图片形式,保留了手札的原初形貌②《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馆藏名人手札选萃》中所收手札均为图片形式,没有释读。。今释读如下。
希白我兄:
《燕京学报》稿已收多少?弟拟作《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一文,约于本月底可以交卷。不为迟否?此颂
著祺
弟冯友兰十一日
冯友兰(1895—1990年),字芝生,河南唐河人。1915年入北京大学文科中国哲学门,1919年赴美留学,1924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历任燕京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抗战期间,任西南联大哲学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1952年后一直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该手札中提到的《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一文首刊于燕京大学的《燕京学报》第一期(1927年6月),其实就是创刊号。《燕京学报》第一期的扉页上半页为编辑委员会成员名单,下半页为目录。编辑委员会成员名单如下:容庚(主任)、赵紫宸、许地山、冯友兰、黄子通、谢婉莹、洪煨莲、吴雷川。该期共收王国维、谢婉莹、冯友兰、张荫麟、容庚、俞平伯、叶树坤7人文章7篇(王国维《金界壕考》、谢婉莹《元代的戏曲》、冯友兰《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张荫麟译《<秦妇吟>之考证与校释》、容庚《殷周礼乐器考略》、俞平伯《葺芷缭衡室读<诗>杂记》、叶树坤《福州旧历新年风俗之调查》)。
作为编委,适值创刊号,对该刊物的编辑时时关心,故在信札中询问刊物收稿情况,并说明自己交稿的时间为“本月底”,落款署“十一日”,未具年月。此期刊出是在1927年6月,信札中提到月底交《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稿。因交稿后还有排版校对等一系列工作,故最迟当为5月。
叶树坤《福州旧历新年风俗之调查》文末记:“十六,四,十五,于燕大。”[2]即(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五日完稿。容庚《殷周礼乐器考略》文末记“(民国)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初稿”[3]。即在1927年5月底完成初稿,后经修改定稿,在6月刊出。冯友兰《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为当时所作,从信札中语词可看出是想赶在《燕京学报》第一期刊出,因此,叶树坤和容庚两文的写作时间可以作为冯友兰《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撰成时间的参照。据蔡仲德《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记载,冯友兰从1926年(31岁)2月起,担任燕京大学哲学教授兼燕京研究所导师,讲授“中国哲学史”,当时又兼北京大学讲师,讲授“西洋哲学史”[4]61。《年谱》中未见筹划成立《燕京学报》编委会时间的记载,“(1927年)6月,《燕京学报》创刊,先生与容庚(主任)、赵紫宸、许地山、黄子通、谢婉莹、洪煨莲、吴雷川任编委。于此创刊号发表《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4]66。据此,手札所署“十一日”极有可能就是5月11日。
此手札《三松堂全集·书信集》未收,《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也未记载。宜据以收录。
冯友兰致容庚手札一通,《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馆藏名人手札选萃》未收。今据手札释录如下。
希白我兄左右:
十月十日来书并李世繁君文均收到。
诸同人不遗在远,感甚感甚。弟之《中国哲学史》为十年前旧作。由今观之,其中不合之处甚多。正拟重写一部,但因时局不定,书籍缺乏,不克著手。要俟战事结束,方能理此旧业耳。李君所说诸点,有可讨论者,略写如下。
写历史为著作之事,并非编辑报纸。报纸有一定篇幅,编辑者每日非将其填满不可,但历史家写历史则不必如此也。详略取舍,在乎历史家之断制,其有无史识,正于此等处见之。否则平铺直叙,一钞胥优为之矣。弟书于叙述诸家,详略取舍,诚有与传统或世俗之说不合者,然正以此故敢窃附于著作之林也。
然所谓详略取舍,又非可以意为也。有不得不略者,无材料可凭,则无可纪也。阮籍刘伶诸人之思想,弟书叙述,诚为简略。但如欲加详,则不知有何材料可凭。王阳明之思想,弟书叙述,诚不如叙述朱子之多,但心学“直指本心”,简易直捷,其可叙者,只如此耳。如有指出阳明有何要义,为弟所未叙述者,则弟承其咎。如不如此,而只责弟简略,弟殊不愿受其责也。
有虽有材料可凭,而历史家无述之必要者。如陆贾、贾谊之思想,虽有材料可凭,但其中并无特殊新见,故无述之必要。又如淮南王书,虽煌煌巨制,然弟愚实不知其中心思想之所在。所谓集大成与杂家相似而实不同。有中心思想,推之各方面而皆融通者为集大成。无中心思想而只东拉西扯,补凑成篇者杂家耳。杂家不成为家,故亦无述之之必要。要之所谓哲学史者,乃哲学的历史,非哲学家的历史,更非点鬼簿。故不必尽人而讲之。否则古之陈死人多矣,岂皆须一一为之立传耶?如有指出,秦汉以后哲学上有何新见,为弟书所未叙述者,弟承其咎。如只责弟书中未及其人或某书,则弟殊不愿受其责也。
专就篇幅言,似弟书详于古而略于今。但古代哲学包括诸家,而近代则只儒家一家而已。程、朱、陆、王,固皆儒家,即颜、戴、康、廖诸人,亦儒家也。由此方面看,则古代儒家,在弟书中只占四章,二近代儒家则占七章。所详在此不在彼也。至于古代哲学中名墨诸家,后世已无传者,直无可讲,又何详略可言?贵古贱今,正弟平日所反对者。
哲学史非思想史、学术史,更非普通史。其中只可讲哲学,不能及其他思想。王安石及南宋功利派之学说,在政治社会方面,诚为重要,但其所讨论,并非哲学问题。弟书中未述之,非以其非正统也。对于象山、阳明,叙述较简,亦以可叙只此,非以其非正统也。弟书序中云云,乃事后反观,见其如此耳,非谓先有成见于胸中也。政治社会哲学诚亦是哲学,但如王安石所以得名者,谓之社会政策可,谓之政治或社会哲学则不可。黄梨洲《原君》等,固言当时人所不敢言。但以先秦哲学家之言衡之,亦不必即为有特殊新见也。
宋明儒诚有其新见,但不能谓其不依傍经典。所谓格物、致知、知本、致良知,皆依傍大学,是其明证也。既已知本,而又求注脚于六经,求证于五经四子,亦其明证也。既不能谓其不依傍经典,则弟说即无可非。旧瓶新酒,不过一喻耳。用或不用,均无关宏指。
弟书选录原文太多,是一病。弟已深觉之。故写《原儒墨》一文,已全用新体。此是弟作风之一转变。弟自南来后,写成《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三书,共三十余万言,皆用新体。惜道阻且长,不能使北方友人见之。
凡政治社会哲学,无不重人民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特其所以持论有不同耳。如谓求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是应该的,是自不忍人之心发出,而不能自已的,是即主张义也,是孟子之说也。如谓如此作是有利的,是即主张利也,是墨子之说也。此义利之辨也。谓主张义者,行为不问结果,意谓不问其行为对于其自己有利与否,或果能成功与否,非谓不问其行为,如果成功,对于社会能有何结果也。
浩然之气,如李君所讲,有情感成分在内,但不知在《孟子》此章中,果有可释为情感之字句否?如其无之,则恐非孟子之本意也。
对于神秘境界一名,不可望文生义。如看弟书中对于神秘境界所下之定义,则知所谓“上下与天地同流”“则塞于天地之间”等语,正是说此境界也。
《礼运》及董仲舒受墨家影响,极是。甚佩深思。
王充之贡献,凡李君所说到者,弟书中均已说过。不过李君以其为第一流哲学家,而弟则以之为第二流耳。如看弟书论王充及戴东原处,便知弟所认为所谓第一流哲学家之资格。
刘伶等与杨朱篇同处在其均轻视死生,不拘名教。至于超脱名教与反对名教,诚有程度上的不同。然此类不同,《庄子》同一书中即有之,如《骈拇》《胠箧》反对仁义。而《齐物》《秋水》则超脱仁义。是其例也。
弟书但谓“所谓汉学家,若讲及所谓义理,仍是宋明道学家之继续者”,并未说其为相同。所谓继续者,即谓其所讨论的问题相同,所依据的经典相同耳。李君既亦以此为然,则已无问题矣。若其不同,夫何俟论?若果无此不同,弟依书例,即不必专章论之矣。
颜李之学诚有其特别处,但其特别处在于其教育思想或教育方法。如所谓反对读书、著书、穷理、静坐者,皆此方面事也,与哲学无干。弟书为哲学史,故不论之。梁任公、钱宾四诸先生论颜李之贡献,均就“思想界”或“学术思想”言之。如此说吾无间然。但对于哲学有贡献,虽亦必对于思想或学术思想有贡献,而对于思想或学术思想有贡献,不必对于哲学有贡献。弟书略颜李,犹其略王安石也。
以上诸点,拉杂书之,不成文字,聊当面谈耳。若《燕京学报》有余篇幅,即以之补白可也。来书前日始到,故不克如命早覆。
此颂
著安
弟冯友兰启十一月六日
此手札书于普通印制绿线格白底纸的背面,此稿纸上方和两侧印有旁批的空格,似为当时学生交作业或给编辑部投稿所用稿纸。与他人手札相较,冯友兰显得通脱随便,有哲学家洞穿俗世的风度,不刻意讲究,不注重用纸、格式、书写之形式,信手写来,涂抹添加,所重者唯在内容。
此信札与一学术批评事件有关。冯友兰从1927年起,担任燕京大学哲学教授兼燕京研究所导师,讲授“中国哲学史”,分别于1931年、1934年完成《中国哲学史》上下册,后作为大学教材。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是继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1919年出版)之后国内最早讲述中国哲学史的著作,出版之后有来自各方的评论,李世繁撰《评冯著中国哲学史》就是其中一篇。作为燕京大学同事、同为《燕京学报》编委,《燕京学报》编委主任容庚与冯友兰交好,把李世繁投给《燕京学报》的文稿《评冯著中国哲学史》在正式刊发之前转交冯友兰。针对李世繁文章所提意见,冯友兰写信一一答复。此手札书于1939年11月6日,随即公开刊发在《燕京学报》第26期(1939年12月出版),题为“冯友兰覆书”,附在李世繁的《评冯著中国哲学史》之后。全文照录原手札内容,包括冒头、落款等。此信文后来收入《三松堂全集》第14卷《书信集》[5],据《燕京学报》第26期抄录。
细读手札内容,作为对一篇批评文章的回复,其答复语气非常中肯。距《中国哲学史》写作完成已近10年,冯友兰先生能够正确认识自己著作的优缺点,坦诚面对,据实答复,并对批评文章中不赞同的意见进行了说明和反驳。该信札中主要答复了三方面的质疑:详略的取舍问题,选录原文过多的问题,入选的资格与标准问题。只针对具体的学术问题,实事求是,公平讨论,既不媚好说假话,也不攻其一点而不见其余,更不进行学术之外的人身攻讦。从中可见当时学术讨论、学术批评的风气,对于当今的学术批评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1]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馆藏名人手札选萃[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2]叶树坤.福州旧历新年风俗之调查[J].燕京学报,1927 (1):170.
[3]容庚.殷周礼乐器考略[M].燕京学报,1927(1):118.
[4]蔡仲德.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M]//三松堂全集:附录.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5]冯友兰.三松堂全集:书信集[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2001:610-613.
I206
:A
:1671-9476(2015)01-0039-03
10.13450/j.cnki j.zknu.2015.01.010
2014-08-10
杨晓斌(1972-),男,甘肃天水人,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