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芝
孤独与卓越:俄国经典文本中的“她世界”
冯玉芝
俄国经典文学文本是一部表现女性孤独与卓越的形象史。从普希金到托尔斯泰,再到现当代文学中的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作家们总是把中心女主人公置于其他主人公,尤其是男主人公的思想关照与考量之中,使女性人物形象的刻画居于作品的核心。正是强烈的比照艺术,凸现了俄国经典文学经久不衰的深邃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使文学文本中的“她世界”成为作家们对人的存在境遇所写的最佳注释。
俄国文学;女性形象史;孤独与卓越
在辉煌的俄国文学史中,女性形象占有重要的地位。诚然,在文学个案中,也可见到西方文学中常见的或妖妇或美人的“夏娃型”女性形象,比如列斯科夫笔下的《好斗的女人》中的主人公等。但是,最令读者魂牵梦绕的是那些俄国文学中孤独与卓越的俄罗斯女性,这些形象与男性主人公迥异其趣,在思想意识的高度她们全然超越了时代和历史的局限性。从19世纪至20世纪,俄国经典文本以绝佳的“她世界”视角,写出了女主人公的全部的和深刻的孤独。
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根尼·奥涅金》是俄国的诗学经典。至今已经被改编为包括芭蕾舞、歌剧、话剧、电影等所有种类的艺术形式。作者津津乐道的艺术体验是:“我的达吉雅娜竟然拒绝了奥涅金!”那么,达吉雅娜与奥涅金决绝的精神基础是什么呢?一种内在的蜕变以非常的形式存在,即女主人公的爱情经历了一个极其孤独的过程,不仅完全不同于男主人公的精神成长史,也从未被任何非对象化的男性世界所污染。
1.独自成长。在少年时期的家庭生活中,达吉雅娜是一个“异类”:她没有妹妹那样娇艳,也没有鲜嫩、嫣红的脸庞,没法吸引人们的视线。腼腆、忧郁、不爱说话,像林中的小鹿一样害怕,在自己的家里也被冷落一旁,好像她是人家的姑娘。她从小不善于亲近别人,即使对父母也是如此;她是个很不合群的孩子,不爱和孩子们游戏蹦跳,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整天整天地不发一言。[1]56-57达吉雅娜的独自成长史还包括:沉思成了她忠实的友人……从来也不曾提起城里的时髦风尚。总是耐心地等待朝霞和晨光微风的出现……父母的脑子还停留在上一世界,她就已经开始读理查逊和卢梭……[1]57-59小说中与这样一位自我世界极其丰富的“自由之鸟”和俄罗斯灵魂的象征相对应的是奥涅金的精神扭曲史——他早就学会了虚情假意,他非常善于刻意求新,他早就学会了撩拨春心,他自己也知道:由于灯红酒绿的欢愉,我已经把多少生命浪费![1]21小说《叶甫根尼·奥涅金》的这组形象设置表现了不同性别的主人公对生命、自然的态度,更可以窥视到男女形象上自主精神的飞扬与压抑。
2.独自爱。《叶甫根尼·奥涅金》最经典的场景就是两封情书的写作与传递。达吉雅娜的情书有三个值得分析的内容:爱的大无畏,那个时代没有女性主动写情书给爱慕的人,这需要勇气;爱的自觉自愿,“喜欢您,那可是真心实意。”[1]89爱的毫无保留,或许,这一切全是虚无,只是对幼稚的心灵的欺骗!而命中却注定了另一种前途……由它去吧!我如今要把自己的命运向你托付……[1]90-91这份经典的情书传达出的文本信息是:我的爱。奥涅金的情书则充分表达了他的“人是情非”的“错爱”,即,我要你的爱。追求一个被自己抛弃的、现已成为有夫之妇的女人时,奥涅金的热情被达吉雅娜一眼看穿:如今您对我如此厚爱,不正是因为我出于无奈,在上流社会抛头露脸,门第尊荣,富于资产?因为我丈夫作战伤残,受到宫廷的恩宠和赏赐?因为我如果有风流韵事,马上就会被大家发觉,因而能够在社交阶层为您赢得狼藉的声名?可见,这两份情书是各自心灵的纪录。而爱的体验中,谁更自尊、更自强、更具有爱的智慧呢?又是谁更自卑、更自慰、更愚蒙呢?高下立见。
3.独自收场。小说中塔吉雅娜的神态永远泰然自若,她的谈吐始终典雅高贵,她一直保持着对于美和善的纯真渴望。但是她爱得艰苦卓绝!她在初恋时就接受了奥涅金的“教训”,也在多年之后“教训”了奥涅金。然而,“我仍旧爱您(又何必撒谎)可是我已经嫁给了别人;我要对她一辈子忠心。”[1]251这个表白把达吉雅娜的精神、气质、性格完全提升至某种俄国文化的折光之高度,热烈忠诚的赤子之心贯穿全书,这个精神生活的恢宏境界产生了无限的动人魅力。
在同时期的作品中,以塔吉雅娜形象为标杆而上下浮动的文本形象还有很多。比如,普希金的短篇《驿站长》中的冬妮娅。她不顾及父亲的想法和生活,与骠骑兵私奔,她沉沦与否,父亲和骠骑兵都是相对的旁观者。她为自己的生活和爱情做主,不计代价。因为她的选择,父亲的一生愈显出卑微而可怜;而她那在旁观者看来的“毁灭美学”,更有孤独求败的意味。研究者总是重视驿站长维林的“人物之小”,而往往忽略了冬妮娅孤独的精神之旅。《上尉的女儿》中“谁是护佑者”始终是一条叙事主线,而玛丽娅这个被保护人成长为终极护佑者的历程不仅经历了父母双亡、爱人入狱、孤立无援的人生困境,更是以韧性的坚持,铸就了贵族真正的荣誉。
屠格涅夫的系列长篇中的女主人公们对“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的文化劣根性独自予以否定。一方面是贵族知识分子的脱离现实、夸夸其谈的多余;另一方面则是与其相对照的内心与精神生活展现出无限美感的女性形象。《罗亭》中的拉松斯卡娅对爱情的执着,《贵族之家》中丽莎敢于与周围环境决裂,《前夜》中卡捷琳娜的“代夫出征”……正是在这部小说中,借一个老贵族之口,叹息圈子中没有能与伊琳娜相匹配的“像样的人”。爱的体验和生死的考验严峻而现实,而爱的孤独是“她世界”灵魂的核心。
当然,与西方文学异曲同工的男性视角在19世纪小说中从不缺席。托尔斯泰的《克莱采奏鸣曲》便是很好的例子。女性在别人看法中的孤独更为强烈:生命的觉醒再次强调,寻死与被杀都有谁之罪的追问意义。内在的成长与外在冲突构成了意识、想象和思维层面的巨大震荡。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运用“心灵辩证法”详细描绘了安娜·卡列尼娜丰盈的生命意识。
1.一切的觉醒。巴赫金认为,《安娜·卡列尼娜》是“在人物性格塑造中,哲理性被突出到第一位”[2]439的小说。小说没有重笔描写婚前以及婚后8年安娜对生活的疑问。但是,生活一旦变轨,所有的疑虑重重出现了,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摇摆的爱情、母爱、亲情以及友情都被她“一个劲地思量”(巴赫金语)。“那个幽深的、模糊的意识总在对安娜说,新生活是无法建设的,幸福乃是不可能的”[2]440送不出去的母爱(原封不动地拎回了给儿子的生日礼物),难圆的再婚之梦(沃伦斯基不愿意过离群索居的生活)……相比之下,小说中的所有人物的觉醒只限于对一个境遇的考量,只有瞬间的挣扎。比如,陶丽对丈夫外遇的哭诉,卡列宁也想过决斗,列文对婚事和农事探索都疑虑重重,但是,这些片断在托尔斯泰的艺术思维中成为人物生活中“无害的劫运”。列文不止一次濒于自杀的绝境,“但是列文没有向自己开枪,也没有上吊,而是继续生活下去。”[3]907而安娜的形象并没有落入俗套,而是毅然决然地要弄清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欺骗”,这便是安娜觉醒的结论,小说不断捍卫安娜觉醒的意义和价值,即人物思辨的高度是个性的尊严,也是人类的尊严。
2.与一切的冲突。安娜用自己对纯洁生活的全部渴望,驳斥精神上的一切虚伪。当生活之门打开的时候,安娜与病态的高雅世界和贵族精神世界格格不入。以安娜为中心辐射出去的人物——她的丈夫(婚姻观念中人性的缺乏)、哥哥(家庭责任缺失)、沃伦斯基(仕途经济至上)以及沃伦斯基的家人,思想观念陈腐而骇人。在培特西公爵夫人宣称:“安娜的不合法地位一天不改变,就一天不愿意理安娜”的情况下,安娜的疑虑成为坚定的怀疑和否定。安娜的“不正常”与“正常”到令人窒息的社会生活基础形成完整的比照。托尔斯泰在小说的第1卷第18节,“用尽了”俄语中描绘女性的“好”词汇来写安娜的“惊鸿一瞥”。恰恰是这个美,没有停留在外貌上,而是“洋溢着一种生命的热烈,一种受抑制的热烈”。[3]72最初,安娜想突破的无非是限制了感情自由的法律框框,但是,小说的比照使这一情节不断上升至“复调”的高度,单一的冲突成为命运的交响。乌斯宾斯基认为,在安娜与统治阶级的道德观念相冲突的同时,列文主要与它们的经济、政治和哲学制度相冲突。①转引自王智量等编:《托尔斯泰揽要》,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版,第528页。由此,托尔斯泰把心灵的精神意识写成“历史中活动的人”,女性的觉醒成为社会觉醒的总钥匙。
3.一切的出路。《安娜·卡列尼娜》的副标题是“死”。安娜要求独立完整的生命和自由,但是她母爱送不出去,安娜的生命力无法张扬,因此,安娜的死表达了安娜全部的勇敢!在面对上流社会极力维护的旧的虚伪礼教的时候,安娜已经以“提高了的人格”,蔑视围捕自己的网:“我要撕破这虚伪之网,她要把我压住;要怎样就怎样吧,什么都比虚伪和欺骗好些。”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欺骗我自己,我是一个活人,我没有罪,上帝就这样造就了我,我需要爱情和生活。”表面的情节是安娜的婚外恋造成了社会身份认知混乱,殊不知,事实上,安娜发现了自己!独立意识的觉醒一步步地累积叠加,越来越明确地宣告,安娜的自由意志经受的是与旧我的内在和社会时代局限下的外在冲突。死,即为灵魂的超越。
女主人公的悲剧选择在19世纪戏剧中也不少见,比如《大雷雨》中的卡捷林娜的投水自尽。在女性的世界中,没有苟且,没有浑浑噩噩,这已经是最高境界的乌托邦。
现代的俄罗斯文学文本女性形象众多,思想意识特点各异。现代文学中,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中的拉拉,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玛格丽特,都属于经典文本中“她世界”的形象序列。女性形象的精神演变轨迹有着完整的“俄国特色”——她们都是苦难和悲剧中永生的文化符码。
1.与真善美同行。《日瓦戈医生》中的日瓦戈和安季波夫这两个形象之间的辩证关系仍然是理智与情感的搏斗史,它的参照物是他们共同的“圣母”拉拉。这个人物形象的任务或曰文本功能就是修正理智与情感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偏颇,理解拉拉和拉拉所代表的生活本质是日瓦戈和安季波夫最为重要的生命体验。从世俗的观点看,日瓦戈医生一步步地失掉了职业,失却了家园,失落了理想,但小说中每一次与拉拉相遇都为他的“落魄”找到了无可辩驳的理由;安季波夫“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拉拉,不管她“像农村妇女一样的号啕大哭”,“他不了解她对他永生永世倾注的脉脉温情中掺杂着的母性的感情,他也想象不到这样的爱情是超出一般女人所能给予的,他经历了精神上的千难万险,以及六年的离别,六年难以想象的忍耐,在决定自杀的前夜,来到她曾住过的瓦雷金诺,对着日瓦戈医生说出了自己对她的永生爱恋:“是一个小姑娘呢,但在她的脸上、眼睛里,已经能够看见警觉的神色,世纪的惊恐,时代的所有的主题,它的全部眼泪和怨恨,它的任何觉醒和它所积蓄的全部仇恨和骄傲,都刻画在他的脸和她的姿态上,刻画在她那少女的羞涩和大胆的体态的混合上,她的名字、她的嘴都是对时代的控诉状。”[4] 532拉拉对日瓦戈和安季波夫的精神世界有着清醒的认识,谈到自己的“知音”日瓦戈和昔日的丈夫安季波夫,她说:“只有蹩脚的书里的人才分为两个阵营,互不来往。可在生活中,一切都交织在一起了。要想在一生中永远只都扮演一个角色,在社会中占据一个位置,永远只意味着同一个东西,需要成为一个多么不可救药的角色呀!”“如果斯特列尼科夫再变成帕申卡·安季波夫,如果他不再发狂,不再暴动,如果时间倒流,如果在某个远方,世界的尽头,我们家的窗口的灯奇迹般地亮了,照亮了帕沙书桌上的书,我大概爬也要爬到哪去。我身上的一切都会猛地一振。我抵挡不住过去的召唤,抵挡不住忠诚的召唤,我会把一切统统牺牲掉,甚至你和我的亲密关系。”[4]467-468拉拉在小说中,作为一个引领人们思考的腾飞的女性,拨开了俄罗斯历史文化矛盾的内核,在理智与情感、言说与行动、忏悔与自省之间,突出了思辨历史的道德价值与审美价值,甚至可以说,她是整个俄国历史认识中两种价值的高度统一。
2.与激情和崇高同在。拉拉在小说中是以一个身处困境的人物出场的,她正在经历精神与肉体的搏斗,这是一场孤独的征战。拉拉不仅无人诉说,而且还要自己与自己争辩,她的梦境是小说的第一个“情节”的结束——她最终找到了出路,实际上,肉体的迷恋胜利了,至此,所有主人公的小说童年都结束了。拉拉成为小说巨大的艺术结构的支撑点,她的形象和思想的厚度左右了小说的情节与结构的总构成,她是所有人物之间关系的说明与思想纽带。等拉拉对着科马罗夫斯基开枪的时候,主人公尤拉在甜蜜的恋爱中被惊呆,这个时候,精神的蜕变再次开始了。小说的第二个情节是以拉拉与安季波夫的精神离合为轨迹的。理智与情感总是阴差阳错,拉拉不再冲动的时候,安季波夫偏偏陷入无可自拔的情感中;拉拉爱上了他的时候,他却觉得,“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对拉拉来说,“这是她生活当中最沉重的打击,她那最美好、最光明的希望破灭了”。小说从此不断地把拉拉的从容、安宁、善良、温柔、慈爱以及天使般的品质体现出来,拉拉越是平静,她的生活就越不平静;拉拉与丈夫的地理距离越近,他们的精神距离就越远。直到安季波夫忏悔自尽,拉拉远在天涯!从莫斯科到西伯利亚,理智与情感的争斗集中了俄罗斯文化所有的双面性质。
3.与精神家园共存亡。理想化的真、善、美与无以逃避的假、丑、恶在瓦雷金诺上演了激情、崇高、悲壮的三幕剧:第一幕,拉拉在医生的双重生活中。对这种关系的分析和所做的努力是医生认为的理想与现实分界,而实际上的理想和现实是做医生还是“林中战士”,最终是以医生大病一场,失去知觉结束了第一幕。第二幕,是以拉拉在她自己与安季波夫和尤拉之间的分析以及东尼娅对她自己在拉拉与尤拉之间以及安季波夫对自己与拉拉关系的分析为主题的,在这些充满无奈的、热烈的情感的述说中,实际上是对何处是精神家园的诉求。理想的版本和现实的版本的言语都属于拉拉。第三幕,科马罗夫斯基缠绕在拉拉身上的魔力再现了,医生失去了拉拉,“这段时间他越来越衰弱,越来越邋遢,渐渐丧失医生的知识和熟练技巧,也逐渐失掉写作的才能。有一个短时期,他从抑郁和颓丧的心情中挣脱出来,振作精神,恢复先前的活力,但不久热情就消失了,他又陷入对自己本人和世界上的一切漠不关心的状态中。”[4]537理想的丧失使得小说中的现实变得丑陋起来。这完全可以解释尾声中洗衣员塔尼娅所讲述的血腥的故事的文本存在意义。写实小说中常态的生活不适合于分析帕斯捷尔纳克小说文本,即使是结构上,帕斯捷尔纳克的象征的意味更浓,虚拟的结构性人物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现,拉拉正是这样一位人物。
至于布尔加科夫的玛格丽特,相对于浮士德,她是一位敢于与魔鬼签约的女性形象!“她世界”中女性追寻的精神历程已经被布尔加科夫上升为永恒的境界。
如果索尔仁尼琴没有写过《马特廖娜的家》,如果他的作品都被视为“自传性”小说,那么,可以想见,一个伟大作家的光辉将会暗淡许多。20世纪俄罗斯女性的孤独与忍耐被索尔仁尼琴的如椽巨笔写得栩栩如生。可以说,洞察人性黑暗的作者给了读者最光明、最温暖的女性形象。
1.被命名的承受:正直
马特廖娜是被命名了的主人公——她是正直的代名词。作家斩钉截铁地为小说结尾:
她非常可笑,傻乎乎地为人家白干活,一直到死都没点积蓄。他仅有一只脏兮兮的白山羊,一直跛脚猫,还有那些橡皮树……
虽然我们都生活在她的身边,但却不明白,她就是那种最正派的人,俗话说得好,离开了这些人,村庄就不会继续存在。
城市也不会继续存在。
我们整个地球都不会存在。”[5]183
马特廖娜是一个真实的自我存在。小说的叙事把抽象意义的妇女地位、权利、人性发展等等抛诸一边,用“男性视角”来观察当代俄罗斯女性在传统价值失落和道德畸形的社会家庭氛围中的信仰演化,把20世纪重新寻找上帝的象征赋予马特廖娜,在社会与家庭的双重压迫下,俄罗斯女性独立的内在人格和生命力既没有被异化,也没有简单地困守于善恶混淆的残酷力量绞杀之中,而是以一己之力坚守“劳动、忍耐、祈祷”的古训,“受着不少窝囊气,”、“碰到了许多不公道的事”,满身沉重的疾病。战争夺走了她的爱情与家庭(在未婚夫杳无音信多年后,只好嫁给小叔子;被俘的未婚夫,即大伯子回来后,从精神上折磨马特廖娜近四十年;真正的丈夫多年后却又于战争中失踪),家庭关系中自私自利的亲人们不断蚕食她的精神和生命。一个房客,新来的教师,总想用新的照相机给马特廖娜照相,用他的眼光观察这个无人关心却整天为别人的事忙活不已的六十多岁的女房东。他发现了新大陆:坚忍与孤寂之中的马特廖娜绝少抱怨,她拥有独特的内在的自由。房客作为旁观者,就在马特廖娜的家里,就在形象中,导引出世界的合理秩序和人的和谐,自然的永恒和生命的意义均扎根于这些“无奈的、犯傻的、濒死的”灵魂中,植根于他们活跃的内心呼唤中。人内在自由不可剥夺,能够战胜苦难的灵魂高于卑劣的现实。
2.被忽视的心灵独白:“大爱”的化身
索尔仁尼琴用默然无声来展示马特廖娜的活跃的意识。他认为,冷酷无情的现实世界,畸形的社会制度,非人的生活环境,国家对个人事务的集体性“漠视”,这些因素已经不再构成人物生存的必要破解条件。与19世纪文本一致的是,小说作者的“现场解说”永不退场。这就形成了《马特廖娜的家》中的另一个层面,也就是说,索氏在描摹苏联时期一代人的精神状态的根本弊端和疾病的时候,对那些大言不惭令人羞愧的文学审美不屑一顾。实际上,从无所谓的“马特廖娜的家”这个受限的角度来观察人的生命的有限性和精神状态的有限性成为最好的角度。“世界的非物质存在”在他的小说中以丰富的道德观和完整的心灵史表达出来。一个负重度余生的女性,动物、植物、人都能在她这里寄生,恰恰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太,自己温饱都成问题,却还收养一只瘸了腿的猫;她病得爬不起床,还要帮邻居干活,被人指使来指使去,没有半句怨言,也拿不到任何报酬;老马特廖娜,忠于生活,无怨无悔,即便早知道没有结果;老马特廖娜,为了领助养金什,数次奔波,都无功而返,她却温顺地忍耐,自己无处可居,仍不后悔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养女……一个受尽了窝囊气的人,没人关心她,人人欺负她,但是她仍然相信人,帮助人,她“不老是愁眉苦脸。我发现,她有一个恢复自己心情的正确方法——干活。她要么立即操起铁锨去刨土豆,或者腋下夹条麻袋去搞泥炭,不然,就提着篮子去远处的森林里摘浆果。她已经不再向机关办公的人哀求,而是向森林里的树丛鞠躬。虽然她背东西压得直不起腰来,可是一回到家里,就愁云顿消,不仅对什么都满意了,而且还露出善意的微笑”。房客因马特廖娜错穿了自己的棉袄而大光其火,但听到马特廖娜被火车轧死的死讯,悲从中来。马特廖娜听格林卡的五首室内音乐的场面震撼人心,“两只昏花的眼里噙着泪花,悄声细语地说道:这才和我们的口味……”即使房客告诉她“我曾经坐了很长时间的牢”,“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精神上和灵魂上健康的马特廖娜是大爱的化身。
3.独自承受的内容扩展:民族精神的寄托
《马特廖娜的家》的开头更像是一个童话的口吻,“正直”这个语言价值体系,既按照女主人公的形象系统发散,又沿着“房客”“我”的认知线路不断获得强化。
马特廖娜的处境是对“善”的最大敌意。但是,人物的精神光辉超越了现实苦难。这个形象是索尔仁尼琴描摹的当代道德核心价值体现。当代女性生活在缺乏信仰的时代,但她们仍保留着对信仰的虔诚;她们是不公正的社会的牺牲品,但她们能够最大限度地传播爱与善。引发马特廖娜的“死亡事件”就其过程来说,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偶发事件和一个悲剧结局,它与一个历史时代的蒙昧,一个历史时期政治文化的扭曲,与社会的普遍不公正和冷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纠结在一起,构成了毁灭人间大义的社会氛围,深刻反映了当代社会的信仰、公正、制度这三大缺失的有毒的出发点之本质:对人的漠视。而正是“忘了上帝的结果”,马特廖娜周围的人的精神麻木与灵魂中毒,才是促使作者将其视为民族精神寄托的重要原因。
“她世界”即作家对人的存在境遇所写的注释。俄罗斯经典文学文本中的女性形象既独立又有着内在的联系。女性在世界上的唯一任务和目的是爱。阐释“她世界”展现的深刻而孤独的爱,是伟大作家们的神圣的使命。文学史中“她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俄罗斯伟大作家们创作的丰碑。
[1](俄)普希金.叶甫根尼·奥涅金[M].丁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
[2](俄)巴赫金.文本,对话与人文[M].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3](俄)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Z].齐博雅译.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3.
[4](俄)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Z].蓝英年,张衡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
[5](俄)索尔仁尼琴.伊万·杰尼索夫的一天[A].索尔仁尼琴文集[Z].姜明河译.北京:群众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杨 春
Loneliness and Brilliance: The“She-World”in Russian Classical Texts
FENGYuzhi
Russian classical literature often presents an image history of both female loneliness and brilliance. From Pushkin to Tolstoy,to Pasternak and Solzhenistyn,books tend to place female protagonists at the forefront of narratives, often contrasted against their male counterparts. This has enabled the“She- World”to become an optimal interpretation ofcircumstances surroundinghuman existence.
Russian literature; female image history; loneliness and brilliance
10.13277/j.cnki.jcwu.2015.05.009
2015-06-20
I106
A
1007-3698(2015)05-0058-06
冯玉芝,女,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教授,俄语语言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俄国文学批评史与小说史。21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