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挺挺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贾谊,洛阳人,西汉杰出的政治家和文学家。贾谊一生经历坎坷,实为清秀之才偏又英年早逝。所著文章五十八篇,今存五十六篇,刘向编为《新书》一书。此外,贾谊的赋,《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屈原赋类著录七篇,流传至今的有《史记》所载《吊屈原赋》、《鵩鸟赋》、《旱云赋》(见《古文苑》卷三)、《惜誓》(见《楚辞》卷十一)、《虡赋》见《艺文类聚》卷四十四。其作品被后人称为“西汉鸿文”,影响深远。
对于贾谊的文学创作,后代的文学理论批评家作过很多论述和评价,特别是南朝齐梁时期的文学理论批评家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的《辩骚》《诠赋》《哀吊》《诸子》《奏启》《议对》《神思》《体性》《章句》《比兴》《事类》《时序》《才略》《程器》这十四篇文章中对贾谊及其文章做了多方面的评价,其中,在《哀吊》篇评“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周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1](P76)在《体性》篇赞“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1](P190),在《才略》篇称“议惬而赋清”[1](P317),在这三篇中,刘勰重复运用了一个“清”字评论贾谊的文章,这不禁引人思考贾谊文风中“清”的特色。本文拟从“清”之美学内涵入手,理清刘勰审美理想中“清”的意蕴,并结合贾谊的文章辞句,试分析其“清”之文风的表现,进而探讨其“清”这一文风形成的原因,以期对贾谊的文章作更全面的解读。
“清”字的本义为水清,而要追问“清”的美学内涵,则可以追溯到魏晋六朝时人们赋予清的美学内涵。以“清”为美的观念,始于魏晋六朝。六朝的人物品藻、山水赏会、诗歌创作、文学评论以及书画艺术几乎无清不美,无美不清。“清”既是时人所追求、欣赏的一种人生境界、人格风范或生活情味,也是一种审美准则。[2](P81)
据学者考察,当时“清”作为一种审美范式大体在五种对立关系中呈现出来:1.与“俗”、“浊”相对立,其美学内涵是绝俗之美;2.与“驳”、“杂”相对立,“清”蕴涵着“纯”、“正”的品质。3. 与“粗”、“芜”相对立,“清”意味着“精”、“简”;4. 与“实”、“滞”相对立,有清逸、清虚、清空、清拔,与质实、平实的审美形态相对立;5. 与“伪”相对立,“清”意味着“真”,天道贵真,道法自然,不矫揉造作、不事伪饰、不拘形迹,讲求风韵天然,出自性情真率,反对人为雕琢,推崇自然之美。[3](P116)
在《文心雕龙》里,“清”作为文学批评的审美概念也十分地醒目,非但各篇讨论具体问题时用“清”字作为称许文辞的褒词,刘勰所标举的文章美的核心概念—“风骨”,基本含义就是“风清骨峻”。刘勰的思想是儒道释兼有,但在《文心雕龙》中,儒家思想表现得极为突出,这从他著书的目的、向沈约献《文心雕龙》以求闻达都可以看出,而且从《原道》《征圣》《宗经》等篇也都能看出。儒家的美学思想是主张雅正的,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正是因为韶乐是雅乐,说“郑声淫,放郑声”,正是因为郑声不够雅正。因此,在上述对“清”的含义的认知基础上,再结合刘勰个人的思想来看,在“清”的多种美学含义中,刘勰的“清”,应该更强调纯正的美而兼有自然、精简、明晰的美。总之,“风清”的要求是,在感情的抒发上要纯正、真挚,在表达时要鲜明、显畅,符合“深乎风者,述情必显”的要求。
贾谊一生政治际遇曲折,其文章可以说是他人生经历与体验的精神表达。本文以为贾谊“清”之文风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贾谊文章之“清”的特色,在语言上体现出的特点是辞句简约、质朴、明晰。如《治安策》一篇,语言洁净有力,“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4](P356)王葆心评论贾谊的《治安策》,认为“无句不简”[5](P65),这可谓是贾谊文章在语言方面的总特色。通读贾谊的文章,不难发现其为文表达思想的语句讲求精炼,少有繁复的长句,即使是《大政》这样的学术论文也往往如此,如“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此之谓民无不为本也。”[4](P268)
贾谊“清”之文风与他个人的性情之清正密不可分。刘勰在《体性》篇里谈到典雅、远奥、精约等八种风格时,他这样写道:“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性情。”[1](P190)他认为文章的风格和作者的气质密切相关,也认为作者内含的才干来自先天的气质禀赋,气质充实情志,情志决定语言,文采的吸纳和表现则无不和作者的情性相关联。基于此,试对贾谊“清”之文风在其性情上的体现作以下两方面的解读。
1.先天资质与清秀之才
洛阳少年贾谊年十八即以“能诵《诗》、《书》、属文”,才智过人,意气风发,以“秀材”名闻于郡中。“秀材”二字,正表明了贾谊外显清英之气,内具纤美之质。才秀之士最有文士才情。贾谊的《过秦论》、《治安策》的文辞之所以如此激扬,在理性思考之外又充满了丰沛的情绪,就在于贾谊身上所具有的一种文士情性。[6](P138)文士情性和其政治才能两相激荡,“天地万物,皆递开辟于其笔端,无有不可举,无有不可胜”,[5](P66)使贾谊其人其文都发出一种英拔之气。因而,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贾谊其人其文不吝赞赏之词,如《体性》篇:“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1](P190)《才略》篇:“贾生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1](P317)
2.情志动人与辞清理哀
贾谊一生忧国忧民,即使是在被无情贬谪后,他的心仍在牵挂着庙堂。他在《治安策》一文的开头就写下了“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4](P356)这样情绪丰沛的语句里无不体现着他对国民的拳拳深情和责任心。而他的“痛哭”、“流涕”、“长太息”可以说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7](P8)的情感是共通的。在我看来,贾谊的这番哭泣不是软弱的表现,正是他至清之情和至真纯之心的流露。
另外,刘勰在《哀吊》篇里曾写道:“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1](P76)他认为哀辞的写作,最重要的是从内心的悲痛哀伤之情出发,措辞也要相应表达怜惜之情。而为了追求文辞的观赏性便虚拟悲情,则文风就会变得浮夸。以浮夸的文风所写出来的哀辞,虽然华美却不会使人感到悲哀。因而,在写作中必须将情感融进悲哀之情,写出的文辞能令人落泪才是可贵的。
贾谊在仕途得意之时,因谗言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在赴长沙的途中经湘水而作《吊屈原赋》,“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4](P331)赋文抒发了他对屈原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感伤“谄谀得志,方正倒值”,[4](P331)也饱含着自我伤悼的情绪。刘勰在《哀吊》篇里对此作出了这样评价:“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周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1](P76)基于对《哀吊》篇中刘勰所提倡的艺术标准的认识,于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他对贾谊《吊屈原赋》所作的极高评价,体式周备,事情核实,文辞清新而情理悲哀,这些无疑是符合刘勰的审美标准的。
贾谊是汉初一位积极有为的政治家,不仅对国家政治形势有着过人的清醒认识,更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远大理想,并为之作不懈的努力。在被贬谪之前,贾谊写文章是其实现政治理想的一种方式,并不是自我情感的抒发与寄托,自《吊屈原赋》始,他的文章渐渐有了排遣内心忧愤与哀伤的内容。“贾谊不左迁矢志,则文采不发”,[5](P66)正是源于贬谪,其让文章呈现出不同的风貌。贾谊在受屈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之后才开始辞赋创作,无疑楚地文化对他的思想产生了显著的影响,这里包括了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和屈原的《楚辞》。
汉代的开国君臣大多为楚人,《楚辞》对他们的人格和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如刘邦的《大风歌》,在句式、节奏、文辞上都有《楚辞》的特色。《楚辞》为当时的人们普遍阅读,此中表现出对故乡地域文学的钦慕和怀念。从贾谊的《吊屈原赋》来看,他对屈原的作品非常熟悉,屈原细腻的情感对于他有着深刻的影响,成为他的创作源泉之一。
屈原面对冷酷的政治现实,选择带着一腔孤愤,把一己生命抛向彼岸世界。王逸认为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8](P230)充分地肯定了屈原高洁的品格。同样的才高遭妒,同样的处于“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7](P198)的境地,同样的忠直被毁,贾谊在政治上的痛苦遭遇及其情感体验与屈原颇为相似,可以说,贾谊与屈原同为高洁而痛苦的灵魂,从司马迁在《史记》中为二人写一篇合传寄以同情也可见出。因而,贾谊走向了屈原,走向了文赋的创作,得以在感同身受的中和屈原进行精神上的交流。
《老子》是道家思想的鼻祖,也是楚文化的重要思想渊源之一。在辞赋创作之前,贾谊的世界观中已有黄老思想。《道术》一文中的“明主者,南面而正,清虚而静,令名自命,令物自定,如鉴之应,如衡之称”[4](P241)的清静无为的主张,显然是汉初流行的黄老思想。在《审微》中,贾谊也引用了“老聃曰:‘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4](P68)而《鵩鸟赋》中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4](P335)即出自《老子》。在《诠赋》篇中,刘勰对《鵩鸟赋》的文风则评价为:“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1](P46)
另外,贾谊遭陷害被贬至长沙,意不自得,观恶鸟——鵩飞入予舍,以为寿不长,及作《鵩鸟赋》,在文辞上,与《吊屈原赋》同为清丽,但在文句中深受老庄道学的之意,如“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4](P335)出自《庄子·大宗师》:“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9](P190)“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4](P335)出自《庄子·大宗师》:“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9](P178)“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4](P336)出自《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9](P169)“其 生 若 浮 兮,其 死 兮 若休”[4](P336)出自《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9](P393)从这些字句的引用中不难看出庄子对贾谊的影响。对于政治失意的贾谊来说,老庄思想的确不失为暂时缓解内心抑郁之情的一剂良药,他在文从祸福、忧喜、凶吉、阴阳的变幻无常,讲到“达人”的“达观”,不以生死自累,以此感悟恬淡超俗的“情理”,可以说,《鵩鸟赋》所反映出来的“齐生死,等荣辱”的精神是老庄清虚思想在贾谊的文学创作上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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