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栋,陈 瑶
(贵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夏目漱石《我是猫》的叙事模式
李国栋,陈 瑶
(贵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我是猫》是夏目漱石文学创作的开端,其特有叙事模式同如今盛行的小说叙事模式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夏目漱石本人称其为“低徊趣味”。从“猫”的视角运用,到叙事人称、叙事时间、叙事空间等方面无不折射出“低徊趣味”所特有的叙事效果。
《我是猫》;低徊趣味;叙事模式
日本近代文坛巨擘夏目漱石是位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一生中写下了大量的优秀作品。《我是猫》是其文学创作的开端,1905年连载于《子规》之上。笔者在阅读《我是猫》的过程中,发现其叙事模式同如今盛行的西洋小说叙事模式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小说中的叙述者“猫”以第一人称,即“咱家”的口吻来叙述,它明察秋毫,用“猫眼”去看社会中的人生百态。“猫”对其主人苦沙弥及其一家日常琐碎生活的记述,以及对苦沙弥和他的朋友迷亭、寒月、东风、独仙等人谈古论今、嘲弄世俗、吟诗作文对话内容的转述和评价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叙事内容。这种独特的叙事技巧使读者不仅能够跟随“咱家”的脚步去观察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倾听他们的每一段对话,还能看到“咱家”对这些人和事作出的评价,自然地笑其所笑,怒其所怒。本文将从西方叙事学理论的角度出发,来重新审视小说《我是猫》。
叙述视角是指叙述者或者人物与叙事文本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或者状态,或者说,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由于叙述者采取的视角不同,其文本产生的效果也不一样。[1]《我是猫》开篇就说:“咱家是猫”,所以猫是聚焦人物,下文即从“咱家”的视角出发进行叙事,由此可知作品所采用的叙述人称为第一人称。就近现代小说而言,一般情况下第一人称叙述都是一种有限视角叙述,即内聚焦视角叙述。叙述者只能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对其他人物的外部活动进行观察转述,但无法深入其他人物的内心。而《我是猫》中的“咱家”却不同,它不仅能表达自己的内心,观察其他人物的外部言行,同时还把触角深入到其他人物的内心世界,也就是说文中的“猫”也可以等同于叙事学概念中的全知叙述者。
以上是我把主人当夜在荧光灯下面沉思默想时候的心理变化如实描写下来的。他的头脑不聪明,在这里也充分地显示出来了……我是一只猫……我们是掌握了通心术的。[2]
由此可以看出,文中的“猫”不同于一般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它是掌握了“读心术”的叙述者。也就是说,作为同样参与小说情节的人物,叙述者“猫”在小说中通过一系列事件建构起自己在文中身份的同时也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它不光能够观察其他人物的外部活动以及对话,还能够探知其他人物的内心和所思所想,这是近现代第一人称小说中的主人公所不能做到的。这样的一种全知叙述方式能够使我们从多个角度来了解所发生的事件,和“猫”一起时而深入到小说情节之中时而超然画外、冷眼旁观。“猫”一方面是小说的主人公,另一方面又是故事的聚焦者,“猫”在文中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可以任意地出入任何一个地方,利用“猫”的视角对一些人类司空见惯的现象进行观察,并且由此得出一种属于猫的异质理解,利用其诙谐幽默的语言自然地表达出作者对明治社会精准的分析、以及对日本当时的社会变革所表现出的深刻的不安与无奈。其次,作品本身就是由十一个长短不一的片段构成,虽然小说中也穿插有一些事件,以猫的降生为始,以猫的死亡为终,但都不是传统意义上有头有尾有平叙有高潮的故事,也谈不上完整的情节结构。夏目漱石在写《我是猫》之时,本想写完第一回就不再续写,但由于反响甚巨,加之友人劝说才最终写成了长篇小说。再者,猫的视角的运用有助于陌生化效果的营造。“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学派提出的,是指使审美主体即使面临熟视无睹的事物时也能不断有新的发现,从而延长其关注的时间和感受的难度,增加审美快感,并最终使主体在观察世界的原初感受之中化习见为新知,化腐朽为神奇。[3]《我是猫》中以猫作为叙述者,利用新奇的动物视角给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感受。如文中“另有一派的人,用着叫做木梳的那么一个锯子模样的无聊东西,把头发等分起来……这种分梳,有的通过漩涡,直分到脑后,看去活像一张伪造的芭蕉叶。”对人来说,“梳头”这一行为是再平常不过的,可从“猫”的角度出发这样的举止是无法被理解的、是只有人才会做的“荒诞”举动;“用四只脚走路本来便当得多,但他们老是只用两只;其余的两只就像风干的干鱼一样,无所事事地吊在那里,实在太没意思了。”猫用四条腿走路,自然不能理解两脚走路的人类,利用“猫”诙谐幽默的语言表达出作者对明治时期知识分子无所事事的无奈与批判。正因为猫的世界与人的世界不同,在人类看来再普通、正常不过的事物,透过“猫”的视角就变成了不可理解、莫名其妙。然而,这种在“猫”眼中不可理解、莫名其妙的事物却恰恰也是作者所不认同的、要引以批判的。也正是因为“猫”的动物视角使得文中的任何批判和讽刺不会显得唐突,让作为主人公的“猫”真正做到能够直言道真,将其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原原本本地传达给读者,在“猫”的嬉笑怒骂中引发读者的思考与共鸣。
在西方叙事学中,分析小说叙事时间,发现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之间的不一致,这有利于我们了解小说的整体结构,同时也可从叙述者赋予某些事件的较多的话语时间看出这些事件对于人物或叙述者具有的特殊意义。[4]在《叙述话语》一书中,热奈特首次对“故事时间”(所述事件发生所需的实际时间)和“话语时间”(用于叙述事件的时间,通常以文本所用篇幅或阅读所需时间来衡量)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理论阐述,提出了“时序”、“时距”、“频率”三个重要概念,这对于我们分析《我是猫》的叙事时间与话语时间很有裨益。
就时序而言,在现当代的众多小说之中,特别是西方小说,作家们都致力于调整话语时序,以便更好地达到一种叙事效果。通常叙事文本中的时间倒错常常是由于叙事中的“倒叙”或“预叙”引起的。而在《我是猫》中,我们很难看到时序的倒错,其中的故事事件发生的先后与它们在叙事话语中呈现的次序是相应的。《我是猫》分为11章,透过猫的眼睛,描绘了主人公苦沙弥的日常生活以及发生在其身边的一些事件,最后以聚焦者“猫”的丧生作为故事结尾。故事时间循序往前,在时序上作者并未做什么调整。比起西方小说中对于情节完整性的追求,东方的传统叙事方式并不会在时序调整上花太多心思,而多是根据主旨进行行文。就这一点来说,明显的,《我是猫》的时序结构不同于西方传统叙事方式。
时距是指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长短的比较,通常通过时距区分出以下几种情形:省略、概要、场景以及停顿。频率指的是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与该事件在文本中的叙述次数之间的关系。热奈特将其概括为单一叙事、重复叙事、概括。近现代的许多小说家通过对小说叙事时距和频率进行调整以构成小说的基本节奏。那么本文所探讨的文学作品的叙事节奏又如何呢?
在《我是猫》中,我们可以看到围绕主人公苦沙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事件的大部分都是通过对话的形式来表现的,即采用苦沙弥与其朋友闲谈的方式。在叙事学中,将人物对话的描写视作一种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步调的一致,即“场景”类时距的范畴。我们可以看到,《我是猫》中不光有大段的对话,而且对话基本上都采用了直接引语的形式。直接引语是传统小说中最常用的一种形式,它具有直接性和生动性,对通过人物的特定话语塑造人物性格起很重要的作用。但是由于直接引语带有引号和引导句,与叙述语之间的转换常较笨拙,所以随着西方现代小说的发展,作家们更爱使用自由间接引语这一形式进行人物话语的转达。因为自由间接引语这一表达形式既能与叙述语交织在一起,又具有生动性和较强的表现力,在充分保留人物的主体意识的同时巧妙地表达出叙述者隐性评论的口吻。在《我是猫》中,首先有一个明确存在于小说中的叙述者——“猫”,即“咱家(吾辈)”。这个叙述者时不时地会通过一些事件站出来宣告自己作为一个角色存在于文本之中,并且是至高无上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然而这个“高调”的叙述者也并不是对小说进行了通篇干涉,本来“猫”可以对小说中的人物对话进行一些干预,即转述(利用叙事化、概括性文本),但是人物的对话却被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下来。小说不光利用大量的直接引语,并且叙述者“猫”在一些对话之后还会补充自己的判断与评价。在这里的判断和评价,我们可以将其看作一种故事时间的“扩大”,因为“猫”在其内心进行的对于各种事件人物的思考和评价所占用的篇幅是远远大于故事的自然时间的,“猫”在观察人物和事件时,其思考也是同步进行的,而在文本中的叙述则是先转述听到的对话然后再叙述聚焦者的思考和评价,此时的话语时间大于故事时间,给读者一种小说故事时间进程缓慢的感觉。例如在小说第一章中提到苦沙弥“任情而动的惨败故事”,给出了苦沙弥学绘画的例子。关于苦沙弥学习绘画这一事件,就利用了苦沙弥与迷亭的对话以及“猫”的评价,还有苦沙弥的日记(文中的日记也采用了直接引语的形式)构成,从而达到故事时间缓慢推移的效果。
针对《我是猫》的时间安排进行了以上一系列的探讨。众所周知,在叙事作品之中空间与时间互相关联,都是小说情节的承载物。同样,空间也可分为“话语空间”与“故事空间”。“话语空间”可以是叙述者讲述故事的场地,也可以是写作的地点。“故事空间”则是叙述内容的人和事所发生的场所。一般情况下全知叙述者不会提及自己叙述行为的话语空间,而是直接把读者引入故事空间,在一种身临其境的阅读状态中“聆听”故事的下文。除了全知叙述者以俯瞰的角度对“故事空间”进行全景描述这一策略之外,小说家们也常利用小说人物的具体视角来进行小说“故事空间”的建构。比如《我是猫》中,在资本主义的附庸者——铃木这一人物到苦沙弥家拜访之时,小说中就暂借了他的视角来观察苦沙弥的居所。“铃木先生将室内巡视一番。但见壁橱里挂着一幅假冒木庵的画轴《花开万国春》,一个京都产的廉价青瓷瓶里插着春分前后开放的樱花。”
一般来说,待客的厅室作为家的“脸面”,主人都会对其精心装点,以便用来接待客人,然而铃木环视一周却只发现了一幅赝品画轴,还有一个青瓷瓶,不过也是廉价的。由此足见在铃木眼中苦沙弥家的寒酸程度,再看见一只“不拘礼节”的猫端坐在本来是为自己准备的坐垫上,围绕此铃木在后文展开了一系列的心理活动。但是哪怕他再不想留在这里,因为是受托于文中的资本家代表——“金田”,来拜访苦沙弥一事仿佛就显得要同自己的前程利益扯上莫大的关系,哪怕再不情愿也要在此同苦沙弥说明来意,规劝苦沙弥不要对金田一家那么不敬。以这种从对苦沙弥家“寒酸”的鄙夷到最后为了金钱而妥协这一系列的描写,更加反衬出资本家的唯利是图与利己狡诈,以及作者对此类人赤裸裸的讽刺批判态度。
在《我是猫》中,“故事空间”的建构除了能赋予文章一种反讽效果之外,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人物的活动空间是受到作者限制的、是“停顿的”,几乎不会向外拓展,也不会直线移动的。虽然小说的叙述者“猫”可以随意移动,但是“外出”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不外乎是见见别家的猫,但后来也不再接触;中间有一次潜入“金田”家,也是带有强烈的目的性,是为了更好地捕捉资本家的本性。就围绕主人公苦沙弥的叙述而言,基本上都是在苦沙弥的家这一空间之中完成的,包括同其他人物的接触也是采取了他人来家里拜访这一形式。
综上,本文从叙事视角、叙事人称、叙事空间、叙事时间几个方面对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做了一个粗略的分析。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小说在空间安排上几乎不让空间变动,在一固定场景之中完成大部分的故事情节;而同样时间上如前所述,采用大量直接引语的形式对对话进行转述、评论,放慢情节发展时间,构成场景与停顿交替的行文节奏。这样一种固定时间与空间的叙事策略的使用也必然会对叙事视角造成影响,时空的停滞必然会放慢故事情节的发展,“猫”是文中的叙述者与观察者,时空的停滞也便于观察者从各个角度去观察事态,所以也就出现了在第一人称叙述中通过利用直接引语转述的方式大量地出现第三人称叙述的现象。反之,从各个角度观察事态发展,也必然会造成时间的放慢和空间场所的固定。那么,既然《我是猫》中存在着区别于近现代西方小说的传统叙事方法,那么具体来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叙事模式呢?
夏目漱石虽然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又留洋多年,但他对于传统的东方文学的热爱却从未衰减过。在自然主义文学盛行的明治时代,夏目漱石独树一帜,提出了“余裕”论这一文学理论,并且实践于其初期的几部作品之中,例如《我是猫》、《草枕》等,并且赢得了广泛的好评。前文提到,《我是猫》中使用了一种有别于近现代小说的叙事模式,笔者认为这是和夏目漱石于1907年所提出的“低徊趣味”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夏目漱石在为作家高浜虚子的小说集《鸡冠花》所写的序文中提出了“低徊趣味”之说并为其下了定义:
它指的是,围绕一事,倾向一物,生发独特的或联想的意味,时而从左面眺望之,时而从右面眺望之,不愿轻易离去的那样一种审美情趣……不过,这种趣味如其名称所示,是尽可能长时间伫立一处的趣味,从另一个方面讲,是不易发展的趣味。换言之,没有余裕的人是欣赏不了这种趣味的。[5]
以往针对夏目漱石“低徊趣味”的研究,大多是从其在小说中所表现出的艺术效果出发,探讨夏目漱石小说中“有余裕的”、饱含“低徊趣味”的揭露和批判,认为:“低徊趣味”是一种从旁观者的立场出发,从容地去体味人生、艺术或自然的态度。然而,笔者认为这段关于“低徊趣味”的描述不仅体现了夏目漱石关于艺术创作的态度,从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夏目漱石独特的叙事文体。“围绕一事,倾向一物”“不愿轻易离去”等等,从叙事学的角度看来就是对故事时间放慢和限制故事空间的一种体现和要求。同时,为了达到限制故事时间和空间的效果,第一人称的运用最为直接便利。第一人称叙述时叙述者和观察者的统一,能够对事件进行最为直接的叙述,能让读者直接接触叙述者——“我”的想法,相较于第三人称叙述,第一人称的利用能够更为便利地使叙述者控制小说中的故事时间和故事空间。而《我是猫》中“猫”的全知视角更有利于进行“时而从左面眺望之,时而从右面眺望之”的叙述,从各个角度去观察、转述“咱家”的所见所闻所想。反之这种多角度对某一时间的观察与评价也延长了叙事话语时间,从而达到延缓叙事故事时间的效果。
至此,再回过头来看《我是猫》的这种独特的叙事模式也就不足为奇了。在叙事视角上,作者利用“猫”的眼睛从各个角度观察某一事件,不轻易让事件发展、变化,而是细致入微地进行描绘;在叙事时间上,采用各种方式尽量让时间停滞,让读者把目光聚焦到某一事件之上,让读者也充分体味这种“不轻易离去”、不让其发展的一种“趣味”,竭力地突出“猫”的一种理性的旁观者立场,从容体味人生、艺术与自然的态度;同样,在叙事空间上,这种受限制的、停顿的、几乎不会拓展移动的空间建构也充分地体现出这种“低徊”的趣味。这种不同于以往利用情节跌宕来吸引读者、饱含“低徊趣味”的叙事模式的成功,才真正地体现出夏目漱石极高的语言功底与深厚学养,使我们认识到他作为日本乃至东方小说家的伟大与独到之处。
[1]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4
[2]夏目漱石.我是猫[M].于雷译.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 394
[3]杨向荣.陌生化[J].外国文学,2005,(1):61.
[4]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25.
[5]刘立善.夏目漱石的“低徊趣味”[J].日本研究,2006,(3):92.
(责任编辑:徐国红)
Narrating Pattern of Sohseki Natsume's I Am A Cat
LI Guo-dong,CHEN Yao
(Faculty of Foreign Languages,Guizhou University,Guiyang 550025,China)
As the starting point of Sohseki Natsume's literature career,I Am A Cat follows a unique narrating pattern which is referred to as"Teikai shumi"by himself.It is fundamentally different from the narrating pattern of prevailing novels of today."Teikai shumi"is exclusively reflected in its narrative effects by stylistic features of novel,such as the use of the cat's narrative view,narrative person, time and space.
I Am A Cat;"Teikai shumi";narrating pattern
I106
A
1009-3583(2015)-0053-04
2014-10-12
李国栋,男,北京人,贵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日比较文学与文化。陈 瑶,女,贵州遵义人,贵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语言文学专业2012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