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种英雄

2015-01-30 23:42菊韵香
民间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五花陈老板军需

菊韵香

十二年前,在东北小城驷马县,最有威望的当属独臂秦三爷。不管是相熟的左邻右舍,还是无亲无故的外地人,只要遇上麻烦受了委屈,总会请秦三爷出面。秦三爷虽已年近古稀,但脾性依旧暴烈,眼里容不得不公之事。

这天清晨,秦三爷像往常一样早早起了床,挥动单臂练起了太极拳。一个套路还没打完,就听院门被拍得“咣咣”山响。

秦三爷打开门一瞧,是个脸庞黝黑、看上去约有四五十岁模样的陌生人。陌生人刚跨进院,便双膝一沉跪了下去:“三爷,我叫刘全,求你帮帮我。你要不帮我,一死就是两条命啊。”

见来人挺大一老爷们,却哭得稀里哗啦,秦三爷有些慌了手脚,急忙扶起他询问缘由。刘全哽咽着说,他在鑫华建筑工地出苦力,没白没黑拼死拼活地忙,只想多赚几个钱给女儿治病。老板陈鑫华原本说得好好的,管吃管住,月薪一千五,到日子就开支,绝不拖欠。谁知,等人马拉进工地,一切都变了样:饭不能白吃,房不能白住,每月还要缴人头管理费。杂七杂八扣下来,工资仅剩八九百。但就是这点钱,陈老板还从年初拖到了年底,迟迟不给结算。

听到这儿,秦三爷给支了一招,让他去找律师,去法院告陈鑫华那个孙子。刘全摇摇头,道出了苦衷:当初,他们十几个农民工太相信陈老板,压根就没签合同。没合同,自然没证据,就算闹上法庭打官司,也只能是输。

这事,难办。秦三爷寻思片刻,还是决定凭自己的名号帮他一把。在刘全的引领下,独臂秦三爷大步流星地奔向鑫华工地。

走着走着,秦三爷收住脚,瞪眼看向路边的早点摊。摊主是个寡妇,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很是紧巴。可偏偏有两个地痞没脸没皮,腆着大肚子白喝了两碗,还要打包带走一份。秦三爷脸色一沉,探手揪住其中一个的脖领,骂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瞅瞅我是谁。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你们还算男人吗?滚!”

驷马县谁不知道秦三爷,两个家伙忙扔下几块零钱,溜之大吉。秦三爷冲着两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嗓门也高了八度:“再敢欺负人,三爷我炸了你们的老窝!”

秦三爷的名头,全拜这个“炸”字所赐。随便叫住一个街坊,不论男女老幼,都能说出秦三爷那段堪称惊心动魄的英雄壮举——

驷马县外,有座林深草密、地况复杂的小山叫野马岭。1944年初秋,尚不满二十岁的秦三爷为躲避日本人抓劳工,一头扎进山里落草为寇,当了胡子。大当家姓冯,一脸麻子,江湖报号“五花蛇”。一天,探子来报,说有两辆小鬼子的军需车要从野马岭下经过,车上装满了弹药和粮食。“五花蛇”既手痒又眼馋,准备打伏击拿下这批货。但是,鬼子此前数次对野马岭进行清剿,本就是乌合之众的胡子们死的死逃的逃,已经没几个人了,只怕难以啃动这么大的骨头。合计来合计去,“五花蛇”总算拿定了主意:先炸飞第一辆,趁鬼子乱作一团的当口,集中火力抢另一辆。

接下来,最惊险的一幕上演了。“五花蛇”带领人马悄悄埋伏下来后,很快,鬼子的军需车缓缓开至。看到押车的鬼子个个荷枪实弹,人数也比胡子多出一倍,大当家的麻了爪,秦三爷却提着事先捆在一起的五六颗手榴弹,纵身冲出壕沟扑向军需车。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眼看就要接近敌群,一梭子子弹打来,秦三爷的左臂当场被打断,血肉模糊地横飞出去。生死关头,秦三爷一边大吼:“小鬼子,我日你八辈祖宗!”一边使出吃奶的劲扔出了手榴弹。“轰”,一辆军需车被炸得飞上了天。与此同时,一颗手雷也落到了秦三爷身旁。秦三爷顿时觉得自己长了翅膀,在野马岭上忽忽悠悠地飞了起来。

每次说到这儿,秦三爷都会捋起袖子,亮出从肩胛处断掉的残肢说:“飞累了,我又睡了过去。等到睡醒,大家全死了,肠穿肚烂的、断腿少胳膊的、脑袋搬家的,要多惨有多惨!”

大约十五分钟后,秦三爷踹开了老板陈鑫华办公室的门。陈老板正和小秘书打情骂俏呢,好事被撞破,当下便翻了脸:“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出去!”

秦三爷拽过宽大舒适的老板椅,一屁股坐了上去:“在驷马县,还没人不认识我。我姓秦,行三,叫秦阳……”

“我管你是擒羊还是擒狗,我忙着呢,没工夫搭理你。孙秘书,送客。”陈老板没好气地打断了秦三爷。

这么多年,还没人敢对秦三爷如此不敬。秦三爷单臂一沉,“啪”的拍起了桌子:“我今儿个来,是为了擒你。我就不信,你比当年的日本鬼子还霸道。”

陈老板斜瞥着较上劲的秦三爷,故作恍然大悟状,连讽带刺地打起了哈哈:“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传说中飞身炸掉鬼子军需车的大英雄秦三爷。三爷,幸会,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孙秘书,还愣着干吗?快给老英雄上茶。”

“知道就好。说,欠刘全的血汗钱,啥时还?”秦三爷冷哼道。陈老板揶揄道:“刘全是谁?什么钱?三爷,我陈鑫华可从不干欠账不还的事儿。我觉得,您老一定是找错人了。”

明摆着,这是个脸皮比棉鞋底还厚的老赖。龟孙子,你也狂了点吧,别说你个小小的建筑队老板,即便县长、市长见了我也要给三分薄面。行,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念及此,秦三爷拔腿便走。但在出门的那刻,陈老板不冷不热、不紧不慢的动静又撞入了耳鼓:“三爷,气大伤身,火大伤神。要不,你坐下来喝杯茶,我给你讲个故事消消气?”

难不成,他怕我找政府,欠账的事有转机?秦三爷站住了。陈老板冲小秘书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关上门,回避一下。等小秘书扭臀摆胯地走出去,陈老板皮笑肉不笑地开了腔:“秦三爷,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发生在野马岭。真是巧得很,故事的主人公和您重名,也是姓秦名阳。”

秦三爷一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发生在1944年秋的那场惨不忍睹的小型伏击战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没有人知道,真实战况与他铿锵有力、咋咋呼呼所摆的龙门阵相差甚远——小鬼子进入伏击圈后,似乎觉察到苗头不对,担心隘口埋着地雷,便从车上推下两个老乡,逼迫他们趟路子。老乡哆哆嗦嗦走了十几米远,突然撒丫子逃跑。鬼子兽性大发,举枪乱射。秦三爷看得真真切切,有个老乡被打中了头,脑浆迸裂死于非命。活生生的一条命,说没就没了,秦三爷顿时吓得抖成一团,连枪都握不住了。“五花蛇”也没了大当家的威风,硬着舌根说风紧,扯乎。endprint

然而,众胡子正要后撤,脑瓜子里一片空白的秦三爷却跳 出壕沟,冲下了山坡。这一辈子,秦三爷跟任何人都没说起过,他跌跌撞撞跑了二三十米远,裤裆里早尿得呱呱湿。他是人,是血肉之躯,岂能不怕?他也想掉头逃命,可坡度太陡,根本收不住脚。万幸的是,一块石头绊倒了秦三爷,拎在手中的手榴弹就势飞出,不偏不斜地落在一辆军需车上。时至今日秦三爷都坚信那不是巧合,而是老天在帮他的忙——尽管手榴弹早拧开了盖,但秦三爷又慌又怕,根本没拉环!多亏拉环挂上了车厢插销,歪打正着得以引爆,送满车的弹药和鬼子兵上了西天。这时,一颗手雷飞来,将秦三爷炸得摔进了山坳。

还有个细节,秦三爷始终深埋在心底:当他从昏昏沉沉中醒转时,恼羞成怒的鬼子已消灭掉了试图逃跑的胡子。发现一个鬼子搜索而来,秦三爷躲无可躲,只好屏住呼吸闭眼装起了死。鬼子照着他“砰砰”补了两枪,全打在了左胳膊了。他的左臂,是这么断的。

吓尿裤子,半路想逃,装死,这些事儿要说出去,不光叫人笑掉大牙,半辈子的荣誉也将毁于一旦。可做梦也想不到,陈老板讲的恰是这个版本。他怎会知道得这般详细,就跟身临其境似的?

不待秦三爷琢磨出个中端倪,只听陈老板笑道:“三爷,这辈子,你可没少沾英雄壮举的光吧?炸了军需车,大功一桩。鬼子一被赶跑,你就当上了驷马县的保卫科长,分了田地,娶了老婆,还年年领慰问金,一直到今天也没断过。你的儿女,参军的参军,上班的上班,一路绿灯,顺风顺水,全都在肥得流油的国营单位。如果我把你的‘英雄本色抖搂出去,你觉得会是什么后果?”说着,陈老板哈哈一笑,下了逐客令,“老东西,请吧。不送!”

闷头走在回家的路上,秦三爷彻底蔫了,精气神全无,连脚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踉踉跄跄东倒西歪。陈老板说得丝毫不差,他们老秦家能风风光光,儿女能出人头地,逢年过节,县里的领导还专门看望他,全仰仗那次鬼使神差般的壮举。平常日子,只要碰到街面上有不平之事,秦三爷素来都是非管不可,“睁大狗眼瞅瞅我是谁”也成了他的口头禅。知道他跟县里的领导能说上话,分量还不轻,挨训者大多点头哈腰赔不是,然后乖乖溜走。眼下,如果得罪陈老板,他把实话说出去,他这张老脸该往哪儿搁?

唉,愁人哪。秦三爷禁不住一声长叹。叹声未落,老实巴交的刘全便急急凑过来:“秦三爷,咋样了?”

秦三爷吞吞吐吐:“这、这,我……”

“是不是他不给?三爷,求你再去说说情,给一半也行啊。”刘全扯住秦三爷的胳膊,拖着哭腔一个劲地央求道,“我家闺女的病再也拖不起了。我是他爹,我得救她的命。三爷,求你了。”

面对不公,秦三爷第一次打了退堂鼓,拒绝了求他的人。刘全绝望了,耷拉着脑袋越走越远。秦三爷愣怔半晌,又转身去追刘全。拐过一条街,站在一座低矮简陋的平房前,秦三爷看到了一个面色苍白、身子干瘦的小姑娘。刘全告诉他,几天前,他再次找到陈老板讨薪,陈老板拍着胸口表态,就这两天,完活即发。刘全激动不已,忙托老乡把女儿接了来。钱到手,马上住院。不想,陈老板变脸比脱裤子还快,不仅不开支,还辞了刘全等人,并宣称从没雇用过他们,再敢来闹,就以讹诈之名报警。

“你瞧瞧我闺女,还能有多少活头?”刘全一跺脚,擦干眼泪发了狠,“钱,我不要了。等我把闺女伺候走,哼!”

那一声“哼”,听得秦三爷心尖直颤。他没再多言,掏出兜里仅有的几十块钱塞给刘全,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晚,秦三爷在街上转悠到后半夜才回家。次日,天色刚蒙蒙亮,他便爬起身出了门。第三天午后,秦三爷怀抱一个看似很重的包裹闯进了陈老板的办公室。

瞧包裹的模样,和隐约露出来的一截导火索,秦三爷抱的是炸药!正偎在陈老板怀里撒娇的小秘书见状不妙,“妈呀”一声惊叫逃之夭夭。陈老板当场吓尿了裤子,夺路想逃,秦三爷却抢先一步,堵死了门口。

“哟,陈大老板怎么也跟我一个熊样,吓尿裤子了?”秦三爷讥讽道。陈老板仓皇退后,颤声告饶:“三爷,别、别,手下留情啊。不就几个工钱吗?我马上付,马上。每月一千五,分文不少。”

秦三爷说:“我可没逼你。”“没有没有,我是自愿的。”陈老板扯着嗓子冲窗外喊:“孙秘书,快让财务给刘全他们开支,越快越好!”

不大的工夫,刘全等人就如数拿到了工钱,一个个乐得泪花儿淌个不停,隔着窗玻璃直作揖。陈老板冷汗迭出,嘿嘿赔笑道:“三爷,事儿都办了,您老该走了吧?”

秦三爷不动声色地走向办公桌,“咣当”一声放下了包裹。陈老板愈发惊恐,手忙脚乱地拽开抽屉摸出了一张照片,“三爷三爷,看在我姥爷的分上,你就放过我吧。”

照片上,是个额头横着条刀疤、脸上坑坑洼洼的老者。三爷冷声一笑,哼道:“我就知道是你老东西,你不会胆小如鼠,不敢来吧!”

被秦三爷唤作老东西的,正是当年盘踞野马岭的大当家“五花蛇”。

那天,日本鬼子连轰带炸,野马岭上残肢遍地,勉强能拼凑成全尸、看出人样的不过七八个人。之所以认定“五花蛇”命丧黄泉,是因为秦三爷伤愈后寻到了一只高腰鞋。鞋里还装着半截小腿和脚丫子。“五花蛇”是六趾,那只脚掌也是六趾。在陈老板说破真相后,从秦三爷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打伏击的那些人中,一定还有人活着。果不其然,经暗中打听,秦三爷得知陈老板的姥爷姓冯,麻子脸,绰号冯瘸子。好你个“五花蛇”,藏得够深的。秦三爷当即托人给他捎信,约他在陈鑫华的办公室见面。

冯瘸子和秦三爷不一样,秦三爷落草是被鬼子逼的,刚上山没几天就炸了军需车,恶行不大还立了功;冯瘸子则是胡子头,做过打家劫舍的勾当,在当时属清算对象,这几十年只能隐姓埋名,老老实实地猫着。

又候了一阵子,只剩一条半腿的冯瘸子来到了陈老板的办公室。两下见面,冯瘸子单腿一屈就要下跪:“三子,大哥对不住你啊!”

“姥爷,炸鬼子的军需车你也有分,干吗风光都让他一个人占了去?”陈老板抢过话头说。冯瘸子两眼一瞪,骂道:“混账东西,你咋跟你姥爷学,净作孽?”

是够损的。事过多年,秦三爷终于弄清了自己只身冲出壕沟的原委。

那日,瞅到畜生不如的鬼子残杀了两个老乡,“五花蛇”胆虚,想撤,二当家却眼红军需,不肯走。没有硬家伙,用什么壮大队伍?“五花蛇”打哑语:那你带头去炸鬼子。二当家的脑袋顿时摇成了拨浪鼓。只一个眼神,两人就想到了一块儿:三子还没递投名状呢,让他去。于是,一个挂手榴弹,一个揪脖子猛力一推,被吓蒙了的秦三爷便“杀”向了敌群。

“大当家的,原来是你成全了我秦阳。”秦三爷放声大笑道,“身为男儿,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咱们当年的账也该算算了!”

“姥爷,快跑啊。那、那、那是炸药包!”

在陈老板的惊恐大叫声中,秦三爷猛地一拽绳头,抖开了包裹。

不是炸药,是几瓶好酒。

举杯痛饮逞一醉,相逢一笑泯恩仇。冯瘸子愣怔半晌,止不住老泪纵横。

秦三爷说:“来,喝,把那些乱世恩仇都喝光。喝完酒,咱们一起去找政府说明真相,撤了我这个英雄称号。陈老板你呃着,就是不当英雄,该管的事我还会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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