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的中国——写给2015年

2015-01-30 05:01包月阳
中国发展观察 2015年1期
关键词:世界经济

包月阳

公元2015年,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平凡的年份。

这年为公历平年,不长不短,共365天。农历无闰月,共354天。公历2月19日,中国农历将由甲午年进入乙未年。由马入羊,也很普通。

2015年元旦,京城无雪,直到14日才下了一场人称互联网思维、互联网形式的小雪——说的人多,看到的人少。虽然地处北纬39.4°—41.6°且近大寒节气,但暖冬已经使这里的枝条泛出绿意。时而出现的雾霾天气引来一些抱怨,也与近两年同一季节没多大不同。

2015年不是中国政治周期中的换届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和四中全会也已经开过。从经济规划周期上说,“十二五”尚未结束,“十三五”明年才开始。

平凡的2015年,开局又有些不平凡。

在跨入2015年前的最后一个小时,2014年12月31日23时许,中国经济首都上海发生了惨重的踩踏事件,造成36人死亡、近50人受伤,其中许多是对未来怀揣梦想的年轻人。紧接着,1月2日,冰城哈尔滨发生火灾,造成5名消防战士牺牲,多人受伤。

1月7日,法国巴黎讽刺杂志《查理周刊》总部遭到武装分子袭击,12人死亡。

1月12日,新疆疏勒县发生暴恐案,6名暴徒被当场击毙。

除了上述带有突发性的事件外,2015年1月的前20天,还发生了一些富有深意的程序性新闻。

1月12日上午,国家主席、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同206名县委书记座谈。习近平强调当好县委书记要做到“四有”:心中有党、心中有民、心中有责、心中有戒。

1月12日至14日,中共第十八届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在北京举行。这是在中纪委十八届四次全会闭幕不到3个月后召开的又一次中纪委全会,耐人寻味。会议开幕前后,各有一名副省部级领导干部接受调查。

1月14日,国务院发布《关于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养老保险制度改革的决定》,酝酿多年的机关事业单位与企业基本养老保险制度开始并轨。

1月20日,国家统计局宣布,2014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为636463亿元,比上年增长7.4%。按汇率折算,中国经济规模突破10万亿美元大关,成为世界“10万亿美元俱乐部”的第二位成员。

上文罗列的一系列事件看上去凌乱,却似乎有某种内在的关联。在纠结中前行的经济发展、社会建设与国家治理,以公平正义为主线的改革与反腐,民族、宗教、文化冲突背景下的恐怖主义猖獗……我们从中可约略看出在这个平凡的年份,中国以及世界走向的一点线索。

1月2日,新华社以《大国崛起的伤痛》为题就上海踩踏事故发表了述评。述评说:事件提醒人们,虽然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还有待完善它的灾难防护体系。在中国崛起的进程中,不仅要追求经济发展,更要始终把人民的福祉放在第一位。没有任何一种发展值得以人的生命为代价。这篇述评中规中矩,只是标题把此次惨剧与“大国崛起”联系起来,在网络上引起一些异议。

虽然有异议,我大致赞同这样的联想。看上去平凡的2015年,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有意义的节点。

让我们从千年史的角度,回顾一下1000年前、500年前和100年前的今天。

1000年前的公元1015年,农历乙卯年,北宋大中祥符八年。这一年,北宋皇帝宋真宗赵恒48岁。真宗在位的25年,尤其是早中期,国家管理相对顺畅,经济社会繁荣,史称“咸平之治”。真宗在对外政策上有些软弱,1004年签订的“澶渊之盟”受到史家诟病,但客观上以较小代价换得北宋120年的和平发展环境,有正面意义。

1015年,北宋无大事。这年正月,宋真宗定承天节、南郊奏荫子弟恩例,宋代恩荫之滥自此始,并成为北宋官员冗杂泛滥的一个主要原因。这一年,大文豪、著名政治家范仲淹考中进士。

历史前行500年,公元1515年,农历乙亥年,明朝正德十年。荒唐皇帝明武宗朱厚照在位。这位活了不足30周岁、在位16年的明朝第十位皇帝,在其执政的第十年充分发扬其荒唐的风格,沉溺于女色,宠“八虎”,修豹房,置国政于不顾。此前一年的正德九年正月,皇宫乾清宫因玩灯而失火,武宗正去豹房,回顾火光冲天,竟然戏笑说“好一棚大焰火”。

1515年末,皇帝亲自设计并定制的162顶帐篷从陕西送到北京,在紫禁城内组成一个帐篷宫殿,有全套的大门、居住区、庭院厨房马厩和厕所。是年,皇帝重建遭火焚的宫殿,从京师戍军和锦衣卫调来3万军队营建此工程。

从《剑桥中国明代史》的记载看,时年24岁的朱厚照已经对京城的生活感到厌倦。1月的新年献祭太庙是下午晚些时候才开始的,由于祭天开始得很晚,以致皇帝的侍从半夜才回到北京城内。而按照规矩,两种典礼都应该在黎明开始。2月,大学士杨一清抱怨皇帝很少视朝。

历史再前行400年,自今日上溯100年,是公元1915年,农历乙卯年,民国四年。这一年也是平年,却是中国近代史上风起云涌的一年。1月18日,日本向袁世凯递交“二十一条”。5月9日,袁世凯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接受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

这年的12月12日,中华民国首任大总统袁世凯复辟帝制,改国号为中华帝国,称中华帝国大皇帝,建元洪宪。此举遭到各方反对,引发声势浩大的护国运动,袁世凯不得不于次年3月宣布取消帝制,又3个月后袁因尿毒症而亡。

千年史上的几个节点,为我们勾勒出中国从强盛逐步转向衰弱的大致线索。这个线索与世界历史的大脉络是一致的。美国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在其《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中,把世界历史划分为三个区段:中东统治的时代(公元前500年以前),欧亚文明的均势(公元前500年至公元1500年),西方统治时代(1500年至今)。同是美国历史学家的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其名著《全球通史》中对世界历史的划分要细致些:欧亚大陆的古典文明时期(公元500年之前),欧亚大陆的中世纪文明时期(公元500年-1500年),新兴西方的世界(1500年-1763年),西方据优势地位时的世界(1763年-1914年),1914年以来西方衰落与成功的世界。

中国历史学家许倬云在其《万古江河》中把中国历史划分为:中国的中国(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2世纪),东亚的中国(公元2世纪至公元10世纪),亚洲多元体系的中国(公元10世纪至公元15世纪),进入世界体系的中国(15世纪至19世纪中叶),百年蹒跚的中国(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

上述几种世界史与中国史的分区有一个共同点,都把公元15-16世纪(1500年前后)看做世界以及中国历史的一个转折点。显然,前述的1515年,明正德年间,中国正处在转折点上。当时发生的看上去荒唐的事件,正是明帝国走下坡路的合理影像。

不管是历史学家还是经济史学家,都把中国唐至北宋的500年(虽然其间有五代十国的乱世)视作中国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时期。到公元1000年左右的北宋时期,中国似乎进入了现代,物质文化蓬勃发展。经济史学家安格斯·麦迪森在其名著《中国经济的长期表现》中说,公元960-1280年间,宋王朝实现了集约与粗放式并行的经济增长。在此期间人口几乎增加了1倍,而人均收入也提高了1/3。他写道:当时中国“出现了对世界经济的开放”,可惜在明朝中期这种开放被中止了。

15世纪初中期,明朝似乎还有比较强的国力,对外形象还是封闭与开放杂陈。明永乐至宣德年间的1405-1433年,皇帝派遣宦官郑和率领庞大的远洋船队,陆续进行了7次海外探险活动。令历史学家扼腕叹息的是,郑和七下西洋之后,明王朝再未派遣舰队出航,舰队被遣散,航海图被焚毁,而且造船业自此被忽视,外贸几乎被禁止。1492年,明廷命令沿海人民不得与来华的番船交通;1493年,敕谕今后百姓的商货下海,即以私通外国治罪。

明朝政府的这一闭关锁国的决定,使原本拥有最强海军、最先进航海技术和能力的中国,隔绝于15世纪开始的世界大规模海外贸易活动,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

自明中期到清末,中国经历了400年时而缓慢进步时而倒退的灰色时期。由于大规模引种美洲的旱地作物(玉米、甘薯、马铃薯和花生)带来的外延式增长,从清初期的1700年到鸦片战争时的1840年间,中国人口增加了3倍多,人均收入却没有下降。据安格斯·麦迪森估计,直到1820年,中国的GDP总量仍占世界的32.9%。

虽然如此,中国还是在走下坡路。技术上和国家体制上的落后使中国与世界的差距越来越大,而当政者还在妄自尊大,以致情势不可逆转。鸦片战争惨败后,中国国势一泻千里。据麦迪森估计,1840-1950年的110年间,中国持续被内乱和外国列强的入侵所困扰,经济和社会发展遭受灾难性打击,GDP从占世界总量的1/3降到了1/20,人均收入同时出现下降。而在此期间,日本人均收入提高了3倍,欧洲提高了4倍,美国提高了8倍!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结束了中国国运狂泄的历史。新中国成立后的前29年(1950-1978),中国在建立一种全新社会秩序的同时,以重工业尤其是军事工业的超常规发展换取了地缘政治地位的改善,同时经济得到恢复。据安格斯·麦迪森的计算,1952-1978年,中国GDP增长3倍,人均收入水平增长80%。但由于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灾难性的经济和社会实验,加上与周边国家战争的拖累,以及长期的对外封闭,这期间中国经济平均增长率(约2.3%)低于全世界平均水平(约2.6%)。

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的36年是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黄金时代。1979-2012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年均增长9.8%,数倍于同期世界经济2.8%的年均增速。1978年,中国经济总量居世界第十位;2008年超过德国居世界第三位;2010年超过日本居世界第二位。中国经济总量占世界的份额由1978年的1.8%提高到2012年的11.5%。同时,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不断提高,从低收入国家跨入上中等收入国家行列。

麦迪森教授使用购买力平价的方法对中国的经济增长进行计算,得出的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增长率比中国官方公布的要低(1978-2003年间为6.6%),但这也是“远远快于世界任何部分的增长”。无疑,中国30多年来的追赶式增长是成功的。

让我们跟随麦迪森教授把眼光移到当下。2007年9月,麦迪森教授曾提出一个大胆的预测:“基于一个相当保守的假定,中国可以在2015年重新恢复它曾经拥有过的世界最大经济体地位。”

我们不能不赞佩这位经济史考证与分析专家的准确判断。就在不久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公布了它的一项估计:2014年美国经济规模将是17.4万亿美元,而中国则将达到17.6万亿美元。虽然中国官方并不认可这一估计,但国际舆论已经在热烈地讨论中国成为世界头号经济体的方方面面。

于是,在2015年开始之际,我们发现,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承认,客观上,中国已经回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央。中国经济总量世界第一也罢,第二也罢,都无可避免地站在了全球的聚光灯下。

当然,中国对于世界第一经济大国这顶桂冠的谨慎态度是有其道理的。显而易见的是,中国的人均收入还在世界后排。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还有许多不平衡,并面临许多不可持续的制约因素。中国的经济改革和经济结构调整尚未完成。虽然这么说,但中国终将无法拒绝接受自己已是国际经济舞台上的领导力量这一事实,必须承担起与之相应的国际责任。毕竟,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或第二大经济体(也就是最大市场),世界最大贸易国,并正在成为对外投资大国。这样一个大国,其一举一动都将对世界产生影响。正如一位西方人士所言:世界正面临着新的机会与挑战,而中国就处在这些机会与挑战的中心。

基辛格在其新著《论中国》中说:如果历史只是机械地重复过去,以往的任何转变都不可能发生。每个伟大的成就在成为现实之前都是一种远见。在这种意义上,它产生于勇于担当,而不是听天由命。

纵观1000多年的历史,中国强盛的时期,都是对外开放、对内开明的时期。面对500年未有之新局,中国应该以开放的胸怀,以现代的思维,以融汇中国和世界文明的方法,勇敢地担负起对世界的义务,智慧地履行对全球的责任。

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秘书长安赫尔·古里亚说过:当历史学家回顾我们所处的时代时,可能会发现没有任何国家的经济发展可以像中国的崛起那样引人注目。可是,当他们进一步放开历史视野时,他们将看到那不是一个崛起,而是一个复兴。

从千年史的角度说,这个复兴刚刚开始——不管是从时间概念,还是从复兴的基础说。

新中国开国领袖毛泽东曾经在85年前写过一篇雄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后一段文字是这样的:

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

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

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这艘航船,这轮朝日,已经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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