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
新中国建国初期,中共中央面临着在全国执政情况下如何确立党的总路线和基本纲领,以及新国家建设的基本指导思想等诸多大问题。在如何执行“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纲领,如何对待资产阶级和富农等大政方针方面,毛泽东与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共高层领导是存在着一定的分歧的;此外,在权力行使、行政管理等方面,毛泽东对刘、周等领导人也有一些不满之处。到1953年秋冬之际,在党中央酝酿进行领导体制与分工的改革情况下,高岗自恃有毛泽东的信任和支持,以刘少奇等中共领导人“右倾”、“不成熟”为理由,进行着更加大胆的“拱倒刘少奇”等人的活动。然后,始料未及的是高岗迅速地失去毛泽东的支持和信任。他的言行很快被认定为搞“分裂党的阴谋活动”。中共中央1954年2月间召开的七届四中全会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对高岗和饶漱石等人“分裂党的阴谋活动”进行不点名的批判。全会后中央书记处迅速召开旨在“揭发和核实有关高岗、饶漱石所犯错误的事实和材料”的座谈会。无法接受这种政治风向骤然转变,同时又在政治上感到绝望的高岗最终选择了自杀。这便是中共党史里著名的“高岗事件”。①当前学界和政界一般以“高饶事件”来定义建国之初中共党内高层领导的第一次大的政治分歧,本文主要论及的是“高饶事件”的关键因素和核心人物高岗,故暂以高岗事件为名。
关于“高岗事件”的定性,主要是中共七届四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增强党的团结的决议》,以及1955年3月31日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的《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关于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的决议》所做出的。定性主要是认为他们为了谋取党内更高的地位,采取“避开党的组织和避开中央来散布个人的或小集团的政治意见”,进行“违反党的纪律,破坏党的团结”的“阴谋活动”。①参见《关于增强党的团结的决议》,载《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8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1-75页。《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关于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的决议》,1955年3月31日;载《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8册,第125-129页。1979年中共中央通过的《建国以来关于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也是坚持这一政治判断。当然,1979年的这个决议,没有把党内的这次高层斗争,归属为所谓的“路线斗争”。②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注释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6页。
“高岗事件”是中共在“延安整风”后形成比较稳定的领导集体后,在中央高层的第一次重大政治斗争,也是建国初期党的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大事件,其重大影响不仅体现在发生原因和处理方式上,而且也反映了党内在“新民主主义建国纲领”和“过渡时期总路线”等关于新中国的重大政治方略与路线方面理论分歧和政治争论,这些分歧与争论并没有随着“高岗事件”的结束而结束,而是继续影响着以后的中共政治路线的选择。
近些年来,随着“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路线的贯彻,“高岗事件”有了进行实事求是地研究和解释的更大空间,与此同时,关于该事件的新的史料不断涌现,故而在高岗事件问题上有了新的研究和探索。③《中共党史研究》、《党的文献》、《百年潮》等刊物发表多篇关于“高饶事件”的论文。此外,薄一波的《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林蕴晖关于“高岗事件”的系列文章(收入林教授的《国史札记》一书,《国史札记》,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沈志华编著的《朝鲜战争:俄国档案文件》;中央文献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刘少奇年谱》、《周恩来年谱》,等等,都对“高饶事件”进行了分析和探讨。
大体上,当前学界分析“高岗事件”的成因与背景,大致有以下几种观点:
1.“个人主义思想极度膨胀”论。此论认为高岗在“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极度膨胀”的条件下,“密谋夺取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为此,他编造了一系列“荒谬理论”,进行一系列“刮阴风、烧鬼火”的“阴谋活动”,最终被党所识破而自食其果。这个论点是现今大多数论著所持的主要论点。
2.社会历史背景论。这些研究中提及许多当时党内对“新民主主义”和“过渡时期总路线”的认识分歧,导致毛泽东对刘少奇的不满,而支持与自己观点相似的高岗,这为高岗反对刘少奇等中共领导人埋下了伏笔。④参见林蕴晖的《国史札记》有关论述。有人认为是进入全面建设时期后,党和国家的领导体制和人事安排需要进行相应调整,从而为高、饶夺取党和国家领导权力提供了可乘之机外。⑤参见聂家华、刘兴豪、杨树标所著的《对“高饶事件”中几个问题的考察》,《中共党史研究》,2004年第2期。
3.苏联的背景因素论。这里的“国际因素”主要是指苏联和苏共的因素,这些研究认为高岗“同苏共和苏联政府的关系极不正常”,这种做法引发毛泽东对高岗的不满。前苏联的官员和学者大都把高岗的垮台归于“国际背景”论,他们认为高岗与苏联的良好关系引起毛泽东的不满和猜忌,最终导致高岗的垮台。⑥譬如苏共中央总书记赫鲁晓夫在其所著的《最后的遗言》中持这种看法。参见〔苏〕赫鲁晓夫:《最后的遗言》,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等译,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
4.领导人“个人因素”论。此派有认为毛泽东在干部选拔和任用问题上,过分信赖高岗,没有能及时识破“高饶”的阴谋,对于事件的产生也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⑦林蕴晖在他的系列论文里,认为毛泽东对刘少奇不满意,准备安排高岗为“接班人”。只是后来高岗的非组织活动被陈云、邓小平告发,毛泽东迫于无奈把高岗端了出来了事。此外,西方和港台有些论著,把高岗事件成因简单的归于“毛泽东的阴谋”,认为毛泽东开始联合高岗去打倒刘少奇,但看到刘少奇支持者很多,高岗又把他毛泽东的话全部透露出去,所以,当“陈云告密后”,“骑虎难下”的毛泽东,“只好抛弃高岗”。这些论述,充满臆测和想像,颇有传奇小说的味道,自然远离学术研究之外。
上述这些研究,都为我们理解高岗事件提供了启发。然而,关于“高岗事件”若干核心问题仍然存在着一些模糊和分歧之处,譬如高岗是基于什么样的条件和理由萌生了“政治野心”而“耍阴谋”的?毛泽东从对高岗赞许有加到“突然”决心打倒高岗的转折点究竟在哪里?促使毛泽东态度发生彻底改变的主要是因为高岗的“分裂党阴谋活动”,还是时下众说纷纭“国际因素”的缘故?如果说高岗事件有“有国际因素”,背景或证据有哪些?高岗与刘少奇的政治争论为何在高饶事件后仍然不断被重新提及?这些都是“高岗事件”这个线索上尚未打通的关键节点。探索这些问题的真解,显然是理解这个重大历史事件的应有之义,同时也是一个历史研究者所无法抵御的认知诱惑。
20世纪30年代,完成长征后的中共中央到陕北落脚后,作为当时中共陕北地方的领导人之一的高岗,便不断受到重用,地位也日益提高。毛泽东与高岗,在延安时曾经建立起良好的关系,互相支持。据毛泽东当时的俄文翻译师哲回忆:高岗当时在内蒙工作,毛泽东把他调回,让他负责西北局的工作。毛泽东住进枣园以后,建立了一套会客制度,其中规定来人要登记,会见主席要经过通报等等,但高岗去见毛泽东从来不让通报,而是径直去见。①师哲口述,师秋朗笔录,《我的一生——师哲自述》,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9页。
毛泽东信任并且重用高岗的原因,首先在于高岗与刘志丹等是陕北根据地的创立者,中共中央需要显示“中央红军和陕北地方红军的团结一致”。再者就是高岗本人在陕北根据地交际甚广,熟悉情况,便于开展工作。在1942年1月,毛泽东在演讲中曾这样评价高岗:“外来干部比较本地干部,对于熟悉情况和联系群众方面总要差些。拿我来说,就是这样。我到陕北已经五六年了,可是对于陕北情况的了解,对于和陕北人民的联系,和高岗同志比较起来就差得多”。②毛泽东:《整顿学风、党风与文风》,1942年2月1日在中央党校的报告。转引于《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美]马克·赛尔登著,魏晓明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97页。当时毛泽东支持高岗,高岗也支持毛泽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连接这两个人的纽带是在党中央不信任条件下坚持独立的游击战争的共同经历、他们对农民潜在的革命性的信念、他们那种带有传奇色彩的民间英雄风格,以及他们对抽象理论的不耐烦。……应该说,毛、高两人都最坚决地推行群众路线,包括更加鲜明的阶级路线……”。③[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198页。
1941年高岗担任中共中央西北局书记,作为四个中央局之一,与杨尚昆(北方局)、周恩来(南方局)、刘少奇(华中局)齐名。在1945年的七届一中全会上,高岗这位以前一直远离党内核心圈的“地方人物”,成为由13人组成的中央政治局正式委员之一。1949年前后,高岗担任当时地位举足轻重的解放区——东北区的中共中央局书记,兼任东北人民政府主席、东北军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全权负责东北地区的工作,将东北的经济建设搞得有声有色,在“抗美援朝”时期,高岗也充分显示出军队的后勤方面才能。开国时期,高岗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与党内老资格的领袖刘少奇、朱德、周恩来并列成为国家领导人。建国后不久,高岗从东北调到中央,担任他自称为“经济内阁”的“国家计划委员会”的主席一职。当时,以中共中央局书记的身份调到中央的“地方大员”有五位,而高岗地位最为重要,由此遂有“五马进京,一马当先”之说。此后不久的1953年6月,党中央又决定把政务院20个部中的8个主要工业部划归“国家计划委员会”领导,高岗开始以国家计委主席的身份行使一部分本来属于政务院总理周恩来的行政权力了。应该说,正是毛泽东的信任和提拔,高岗的地位才不断提升,成为中共重要领导人之一,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里面也有高岗个人工作能力的因素,毛泽东对高岗的信任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高岗的才干。
毋庸置疑,在“高岗事件”的背后“确有苏联的因素”。1949年7月,高岗随刘少奇访苏回国后,开始向人散布说斯大林不喜欢刘少奇,也不重视周恩来,而最赏识他高岗。④杨尚昆:《回忆高饶事件》,《党的文献》,2001年第1期。另见:《高饶事件中的刘少奇》,《刘少奇传》编写组,载于《党的文献》,1998年第5期。在与当时在中国的苏联经济专家组组长科瓦廖夫谈话中,高岗“提供关于中国领导班子内对苏联的真实态度”材料,⑤赫鲁晓夫说过,高岗曾向苏方人员提供关于“中国领导班子内对苏联的真实态度”。参见赫鲁晓夫:《最后的遗言》,第379页。高岗对科瓦廖夫说:党内有一个以刘少奇为代表的“亲美派”,中央有些同志可以定为亲美,而其他人则是反苏。”①苏联资深退休外交官、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列多夫斯基以《斯大林给中共领导提出的十二点建议》为题,公布了科瓦廖夫于1949年12月24日写给斯大林的关于中国问题的秘密报告,为深入研究建国初期的中苏关系提供了重要史料。此件译文见《中共党史研究》,2004年第6期。这些谈话的要害,正如据苏联驻华大使尤金回忆所说的一样:“高岗等于说在中共中央里,除了他高岗外,没有一个同志是好的”。②引自《毛泽东谈高岗事件——来自苏联的纪录》,何柞康编译,《百年潮》,2001年第12期。为配合毛泽东访问苏联,科瓦廖夫根据高岗的谈话精心整理出一份报告上交给斯大林。科瓦廖夫的报告写的很独特。每一点开头都是“您建议中国同志”,接着讲这些建议是怎样执行的,言下之意就是中共中央是否遵循或执行了“国际共运的领袖和导师”斯大林的建议。那么,中共是怎样执行的呢?科瓦廖夫报告结论大多是认为中国的想法和做法是不符合斯大林指导意见,诸如对资产阶级软弱,不重视工人阶级,不符合社会主义等。报告耸人听闻地提出“中国领导班子”和“中央委员”“有许多人对苏联和我们党不满”。报告在指名道姓说出彭真、林枫、李富春、李立三、薄一波等“亲美派”及其“错误”后,说:“然而,高岗却受到了没有根据的批判(在他的领导下,满洲在经济和文化发展方面取得了非常明显的成绩),在他的周围造成了不健康的气氛。这次批判是由中央书记刘少奇领导和组织的。”③[俄]列多夫斯基编,马贵凡译:《斯大林给中共领导提出的十二点建议》,《中共党史研究》,2004年第6期。报告尽管没有提到毛泽东,但很明显可以得出报告的潜在结论——“毛对在中国领导班子中散布反苏情绪的那些同事也未采取任何措施”。④赫鲁晓夫:《最后的遗言》,第61页。
高岗擅自向苏联人对中共的路线和领导层进行上纲上线的评论,“甚至可以说是对我党中央进行挑拨离间”,⑤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修订本)上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1页。这显然是有失政治原则的。无论高岗是否真的有“里通外国”活动,但背着党的主席,对整个中共领导层进行片面的说三道四,还传到“国际共运的领袖和导师斯大林”那里,的确严重动摇了给毛泽东对高岗的信任。要知道,自中共成立始,苏共就经常性地对中共内部事物进行干涉,延安时期后,中共与毛泽东已经独立自主处理自己的事物,一直自认为“受共产国际的压力”的毛泽东对苏共这种“老子党”的做法心理上的反感和警惕是不难理解的。毛泽东意外地得到这个报告,内心的震动是可以想象到的。对外人不好言表,但对随行的人员,毛泽东还是表露出他对高岗这件事的愠怒。还是在莫斯科访问的当时,毛泽东就曾当面问随行人员汪东兴:听说过有告洋状的吗?知道不知道告洋状是什么意思呢?汪东兴想了想回答说:告洋状就是把中国的事情向外国人讲。毛泽东点点头说:是这个意思。⑥汪东兴:《汪东兴回忆——毛泽东与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斗争》,当代中国出版社2004年版,第138页。
其后一系列史实也证明毛泽东对高岗“告洋状”的强烈不满和疑虑。1954年2月,周恩来同志在《关于高岗问题的座谈会上的发言提纲》归纳的高岗“十大罪状”中的一条,就是在中苏关系上,拨弄是非,不利中苏团结。⑦参见《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二十册),国防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67-268页。毛泽东在1954年3月26日与苏联驻华大使尤金的谈话中,也是直言不讳地说科瓦廖夫是被高岗误导的。⑧尤金1954年3月31日的日记,转引自《中共党史研究》,2005年第5期。尤金认为毛的这个评论所传达的意思是:今后不会容忍对党的不忠诚,毛不希望苏联再干预中国的事务。在5月25日毛泽东与尤金又一次谈到高岗事件后,尤金得出结论说,毛对高的背叛和与苏联的含混不清的关系感到恼火。⑨引自《毛泽东谈高岗事件——来自苏联的纪录》,何柞康编译,《百年潮》,2001年第12期。在“高饶事件”处理完毕近两年后的1956年11月25日党的八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说:“这里讲一个‘里通外国’的问题。我们中国有没有这种人,背着中央向外国人通情报?我看是有的,比如高岗就是一个。这是有许多事实证明了的。”在1971年8月30日晚在南巡的谈话中,毛泽东讲到“高饶反党联盟”时,也还说,这里有国际因素,苏联人“拉了他们一下”。⑩汪东兴:《汪东兴回忆——毛泽东与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斗争》,当代中国出版社2004年版,第138页。
中国迟早要走向消灭资本主义、实现社会主义的道路,资产阶级只是一段时期的合作对象,这是建国时期中共领导人的一致认识。但问题复杂性在于,在当时的中国,“不是资本主义多了,而是资本主义少了”。鉴于中国特殊的国情,在建国初期,“革资本主义的命”的物质基础和时机还没有完全成熟,所以,在建国初期,需要反对“资本主义倾向和冒险主义”这“两种错误倾向”。本来,按照毛泽东在抗战后期的政治设计,特别是在1949年七届二中全会的决定,中共中央确立了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政治路线,这个路线写进了在1949年9月的具有临时宪法性质的《共同纲领》。但是,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在“敌、友、我”力量对比不断发生有利于中共的改变的条件下,毛泽东与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共领导人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刘少奇、周恩来等人认为建国后一段时间内还不是“搞社会主义、走集体化道路”的时候,还必须坚持“新民主主义的建国纲领”。而毛泽东则是把新民主主义看作是一个不断朝着社会主义方向变化的过程,是一个社会主义因素不断生成、资本主义因素不断被消除的过程。
相对于刘少奇、周恩来的“右倾”,高岗的一贯主张是削弱私有经济,加强中共对经济的统一领导,开始向社会主义过渡。高岗的这些观点和认识与毛泽东产生了思想上的共鸣。这样,在刘少奇和高岗产生争论和分歧的时候,诸如有关工会工作方针、农业互助合作、“新税制”等问题上,毛泽东都是否定了刘少奇的意见,支持了高岗的做法。在1954年召开的七届四中全会上,尽管展开了对高岗的“不点名批判”,但还是要求刘少奇在会上就农业生产合作社问题、老区土改工作问题、“和平民主新阶段”提法以及“天津讲话”四个方面作了自我批评。这就在实际上确认了高岗对刘少奇的指责——犯有“右倾错误”。
1953年3月10日,根据毛泽东提议,中共中央做出《关于加强中央人民政府系统各部门向中央请示报告制度及加强中央对于政府工作领导的决定(草案)》,决定撤消中央人民政府党组干事会,政府各部门党组直接受中共中央领导。5月15日,中央发出《关于中央人民政府所属各财政经济部门的工作领导的通知》,对中央人民政府所属的财政经济部门的工作领导重新作了分工,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把政务院二十个部中的八个部,由国家计委主席高岗领导。显然,中央的决定和政府工作的重新分工是对周恩来工作范围的削弱。1953年5月19日,毛泽东连写了两个批示,重申中央日常工作的纪律,强调“中央所发的文件、电报,均须经我看过方能发出,否则无效”。并指出:“过去数次中央会议决议不经我看,擅自发出,是错误的,是破坏纪律的。”这两个批示,也说明毛泽东对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央领导工作的不满意。这一切,高岗也一定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尽管毛泽东与刘少奇、周恩来在“新民主主义秩序”以及行政管理问题上,已经出现一定的分歧,但认为此时毛泽东与刘少奇、周恩来已经有原则的分歧,毛泽东已经从整体上不认可他们的工作,已经下决心换人的认识,则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毛泽东此时并没有改变延安时期形成的一代稳定的中央领导集体的想法。毛泽东与刘少奇、周恩来等人的矛盾和分歧是局部的、枝节问题;在刘、周对自己的忠诚问题上,毛泽东是放心的。他们都坚定地履行毛泽东的指示,一旦发现自己的想法与毛泽东不一致,他们会很快修正自己的想法。
1953年以后,中共中央酝酿召开一届全国人大和党的“八大”,并考虑国家体制和党的机构变动及人选安排,毛泽东又提出一线、二线设想。这些都让高岗产生更多权力遐想。我们知道,公然出来进行“倒刘”活动是1953年以后,此时高岗何以有恃无恐,肯定与他认为毛泽东对刘少奇、周恩来不满,而对他格外信任有关。高岗的活动,都是打着毛泽东的旗号的。譬如1953年3月初,高岗找中组部副部长安子文,说毛主席找他谈话,中央政治局成员要改组,要加强中央各部机构。①逢先知、金冲及:《毛泽东传(1949-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278页。高岗这种自以为是,不能认为完全是“空穴来风”。毛泽东向高岗多次表达对刘少奇的不满,是不争的事实。正如1980年邓小平接见胡耀邦、胡乔木、邓立群时所说:“高岗敢于那样出来活动,老人家(指毛泽东)也有责任。老人家解放初期就对刘少奇同志、总理有意见,而对高岗抬得比较高,组织‘经济内阁’,也就是计划委员会,几个大区的头头都是委员,权力很大,把政务院管理经济的大权都拿出去了。高岗又从毛主席那里探了消息,摸了气候,好像老人家重用他,又有四个大区的支持,因此晕头转向。”①《小平同志、耀邦同志、乔木同志四月一日的谈话》,廖盖龙同志1980年7月3日传达。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尽管此时毛泽东对刘少奇、周恩来一些工作和政策上的确有不满之处,但对他们还是充分倚重和信任的。而且改变这种历史形成的政治地位,显然容易引发高层的混乱,损害到党的团结和稳定,是不恰当。因此说,高岗错误地估计了毛泽东的政治态度。高岗为了实现自己所猜想的毛泽东要改变刘少奇主持中央日常工作格局的意愿,开始进行有计划的有系统的活动,拉拢各方要人,并且广泛散布他的“军党论”和“二元论”等倒刘“理论”。其言谈做法上也有些过于出格、过于张扬——直接的拉帮接派、封官许愿,甚至说出“副主席、你一个、我一个”这样的“江湖帮会式”的话。②邓小平在回顾这段历史时曾说:“这个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毛泽东同志在一九五三年底提出中央分一线、二线之后,高岗活动得非常积极。他首先得到林彪的支持,才敢于放手这么搞。那时东北是他自己,中南是林彪,华东是饶漱石。对西南,他用拉拢的办法,正式和我谈判,说刘少奇同志不成熟,要争取我和他一起拱倒刘少奇同志。高岗也找陈云同志谈判,他说:搞几个副主席,你一个,我一个。这样一来,陈云同志和我才觉得问题严重,立即向毛泽东同志反映,引起他的注意。高岗想把少奇同志推倒,采取搞交易、搞阴谋诡计的办法,是很不正常的。”参见:《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注释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6页。这些“非组织活动”,的确犯了党内生活的大忌。同时,高岗肆无忌惮的“倒刘”举动进一步加深了毛泽东对他“有野心”、“阴谋家”的疑虑。譬如在1953年夏季召开的全国财经会议,高岗大胆地进行“批薄射刘”活动,毛泽东最初没有介入,但他极为关注会议的动态,要求杨尚昆(时任中共中央副秘书长兼中央办公厅主任)从始至终出席会议,并做记录,向他汇报。毛泽东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听杨尚昆详细汇报头一天会议的情况,并由李琦(总理办公室副主任)补充。等到高岗他们“要揪人”时,毛泽东急令在北戴河休养的陈云、邓小平火速回来参加会议解围。③杨尚昆:《回忆高饶事件》,《党的文献》,2001年第1期。毛泽东这些举动,应该就有在一边冷眼观察、考验高岗的意味。还有一例,就是1953年12月,毛泽东决定外出休息,讨论刘少奇代理主持中央工作,高岗反对,说“轮流吧,搞轮流好”。④逢先知、金冲及:《毛泽东传(1949-1976)》,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280页。按照杨尚昆(时任中共中央副秘书长兼中央办公厅主任)的说法,这是毛泽东为了亲自“测试”一下高岗。杨尚昆说:“这一试,果然使他露了底”。⑤杨尚昆:《回忆高饶事件》,《党的文献》,2001年第1期。
高岗的这些非组织活动很快被党内高层通报给毛泽东。当邓小平、陈云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立即向毛泽东同志反映,引起他的注意”。正如陈云在关于高岗问题座谈会上的发言所说的:“我把高岗和我讲的话向党说出来,高岗可能觉得我不够朋友。但我讲出来,是党的原则,不讲出来,是哥老会的原则”。⑥金冲及、陈群主编:《陈云传》(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886页。高岗在党内进行非组织活动,事实俱在,理应严肃处理,而且高岗进行的这些非组织活动,都是打着毛泽东的旗号,挂着毛泽东与他私下谈话的招牌。因此,邓小平、陈云的反映更加使毛泽东坚信高岗是个“危险分子”,必须严肃处理。至此,高岗的垮台已经是如箭在弦,不由不发了。
当然,毛泽东最初为何对高岗的处理留有余地,据当时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回忆,“高岗自杀前,毛主席曾表示过,打算在高做出检讨后,安排他回延安当几年地委书记,给他以改过的机会;当然原先的一些职务是不能保留了”。⑦杨尚昆:《回忆高饶事件续》,《党的文献》,2001年第2期。此外,刘少奇和高岗在关于“新民主主义秩序”问题上的分歧,并没有随着高岗的垮台而结束,而是在以后的政治事件中仍然被屡屡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