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的文学与永恒的文学

2015-01-28 08:15李建军
粤海风 2014年6期
关键词:保尔钢铁

李建军

在20世纪的中国,恐怕很难找到哪部外国文学作品,像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样,印了那么多,影响那么大。

据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从问世起,就创下了用61种文字印刷3000余万册的记录。1942年,“前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由梅益译成汉语。1949年之后,由于适应了“新时代”的政治需要,这部小说获得了绝对的意识形态认同。它的汉译本的第一版,在1952年到1966年的十四年间,“共印了25次,发行100多万册。第二版到第四版是1979年到1995年间,共印了32次,发行130多万册。在中国出版的所有外国文学作品中,《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印数最多、发行量最大的。”[1]还有人统计,从1942年制1995年,此书总共印刷57次,总计250万册[2]。

如果说,在“前苏联”,像俄罗斯学者所说的那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几代苏联青年的《新约》[3],那么,在中国,它虽不能说是几代青年的《论语》,然亦庶几矣。然而,进入20世纪90年代,此书在中俄的地位和境遇,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简直可以说是冰炭两重天。随着“前苏联”的解体,此书的光环也渐渐暗淡,昔日的风光也已不再:“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及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已经从当今的某些俄罗斯文学史中消失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和他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被某些编写者从学校的俄罗斯文学教科书中拿掉了。……所以,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保尔·柯察金形象已经被许多青年人忘却,他的精神已被否定。这就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在当今俄罗斯的命运。”[4]在遥远的中国,这部小说的读者,也是越来越少,据一位俄语文学教授在俄罗斯语言文学系的一个本科班和研究生班调查的结果,“在本科班,全班仅有两人读完这部小说(占全班人数的14%),其余人有的没有读过,有的读过但读不下去。在研究生班,情况要好一些,多数的学生读过(占全班人数60%)”[5]。然而,在中国的教育方案设计者和教材编写者那里,奥斯特洛夫斯基却依然享受着特殊的尊荣,他的作品也依然被当作意义特殊的“人生教科书”。2003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教育部列入“语文新课标必读书目”,——通过教育部门的行政之手的助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印数陡增,在中学语文教育方面的文化影响力,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然而,在20世纪的译成汉语的外国文学作品中,恐怕也很难找到哪部作品,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潜含着一些显而易见但却很容易被人们视而不见的问题。例如,它是一部艺术上达到完美境界的经典之作吗?它有健全而丰富的人性内容吗?它所宣扬的“英雄主义”是不是显得有些狭隘和极端呢?它所宣达的情绪、所宣传的人生理念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遍性吗?

关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评价问题,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几乎只有一种声音,只有一种评价。随着“苏联”的解体和人们对其意识形态的反思,关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阐释和评价,也渐趋正常,开始有了学术上的争论,有的观点甚至尖锐对立。1998年,第二期的《俄罗斯文艺》同时发表了两篇观点截然不同的文章,一篇是任光宣的《重读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篇是余一中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本好书吗?》。2004年,在第三期的《俄罗斯文艺》上,又发表了余一中的《历史真实是检验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准——再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吴泽霖的《保尔的命运和被亵渎的理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问世七十年祭》,继续对这部小说进行深度解读。这两种观点,似乎可以简单地命名为“反思派”和“认同派”。

余一中先生和吴泽霖先生是“反思派”中有代表性的学者。余一中先生是一个论不妄发、言不诡随的学者,很善于提出问题和分析问题。他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有着尖锐的质疑和深刻的反思。他甚至提出了这样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到底是不是一本好书?他通过对历史事实的还原,通过与同时代优秀的作家和作品(如《静静的顿河》《白卫军》《城与年》《骑兵军》以及扎米亚京和皮利尼亚克的小说等)的比较,揭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叙事和描写上的“漫画式”和简单化的倾向。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看,保尔·柯察金身上缺乏充分的民族特点和丰富的个性特点,缺乏与周围现实的密切关联,缺乏心理活动的“辩证法过程”;他的个性既是苍白的,又是狭隘的,从始至终都是定型化的,没有变化和发展,——他接受流行的极“左”思想和“斯大林路线”,厌恶一切富人和年轻的学生,恨做买卖的老百姓,恨母亲女友的丈夫,厌恶嫂嫂家的人,厌恶冬妮亚和她的工程师丈夫,看不起轻松聚会的青年男女工人,“总之,在保尔·柯察金的身上,看不到马克思、恩格斯所倡导的那种无产阶级战士应有的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的热爱生活、热爱人类的思想和情怀。”[6]所以,“保尔·柯察金不能算一个成功的文学形象。他只是当时苏联主流政治路线的传声筒。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懂得了书中许多响亮的口号和话语只不过是听似豪迈,但却没有做到的空话和大话。”[7]他最后的结论是:“很明显,用真实性的尺度衡量,《钢铁》(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简称)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一本好书”[8]。余一中还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1997年有关人士在上海四所高校的大学生中做的读书情况调查显示,在最受欢迎的17本书中,有我国的四大名著,有《平凡的世界》和《围城》,有《简爱》《飘》和《悲惨世界》,但是已没有了《钢铁》:“这不能不使我们感到高兴和安慰:青年人也看出了《钢铁》是一本缺乏阅读潜能的书。这与我们当年把《钢铁》奉为经典,当作‘生活教科书相比,真是莫大的进步。”[9]

此后余一中先生还连续写了四篇文章,质疑了热播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电视剧所存在的大量的“编校错误”、严重的“混乱”和“三突出”等问题,进一步从反思斯大林的极“左”政治的角度,批评了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美丽而空洞的“理想主义”,激昂而褊狭的“保尔精神”,进而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保尔同他的作者与新经济政策的格格不入,对党内的‘反对派的无情斗争,对周围各色人等的出自所谓阶级斗争理论的价值评价,对斯大林路线的讴歌,都说明《钢》宣扬的不仅是政治意识形态,而且是赤裸裸的斯大林路线。”[10]余一中还指出,这部小说虽然自称要为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全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它的作者并没有行动的勇气:“不客气地,同时也实事求是地讲,奥斯特洛夫斯基写《钢》时,他所生长和居住的乌克兰饿殍遍野,一千五百万居民中饿死了五百万(其余一千万中也难得有几人不饥寒交迫),社会生活中是一派肃杀气氛,这些在作者与主人公的心里竟没有丝毫的反映,他们都只是一味地大唱高调,他们连自己身边的民众的疾苦都想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奢谈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呢!”[11]

吴泽霖是另一位从反思的角度来研究奥斯特洛夫斯基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学者。他倾向于从这部小说中挖掘有助于反思性研究的信息资源:“苏联解体后,众多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受到质疑和冷落,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则在我国近年来就有20多种版本,还改编为电视剧,引起从学术界、文艺界到广大受众的热烈关注”。他认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蕴含着丰富的思想资源,它对于反思70年苏联悲壮的历史,认识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反省我们自己,都有着巨大价值。”[12]

吴泽霖的反思是理性而全面的。一方面,他肯定了这部小说所提供的一些真实的信息,例如,保尔的人生轨迹就显示着“苏联走向革命的普通工人心路历程”,同时,另一方面,他也提醒人们,“我们就不应该仅仅是学着纯情少女的样子,怀着崇仰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浪漫情怀去怀念保尔,而应该站在21世纪的历史高度,走进当今青年的身心处境,去进一步思考保尔的命运和那个时代的关系。于是,我们就会看到苏联多少革命者心路历程的真正悲剧性——对共产主义的美好憧憬和奋斗怎样扭曲为遵从斯大林模式的意识形态狂热”[13]。从这个角度考察,他深刻地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时代条件没能使保尔具备严肃思考苏联历史、现实和共产主义关系的能力”,所以,保尔的思想并不是来自于独立的思考,而是按照斯大林模式“灌输的结果”[14]。保尔更多的是一个被动的服从型的行动主义者。他按照时代的强大指令来生活和奋斗,因此,“作为一个历史的人,他无法逃脱历史的宿命:他的个性追求,最终不能不表现为要最个性地把个人融入‘我们,而我们又恰恰正在被斯大林模式融入‘黑洞”[15]。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无论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说的作者,还是其中的人物保尔,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个性被剥夺、思想被“灌输”的后果,因而,“更可怕的是,在保尔由于对党始终如一的坚定而成为一名党的宣教工作者时,他不能不执着地把这一灌输进行再灌输,不能不成为斯大林体制声音的传声筒,或现今人们所批判的那种螺丝钉”[16]。由于不能像普拉东诺夫那样“看清了斯大林模式的虚伪性”,保尔就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种极度亢奋的狂热里。由于狂热,他完全失掉了对生活的正常感知能力,——他瞧不起普通人,仇恨“敌人”,鄙夷冬妮亚,对自己出身的小镇也没有感情,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压抑感”。正如书中所描绘的:“他的生活的根早已从这里拔掉了,大城市(莫斯科)变得越来越亲切,越来越可爱。”保尔之所以成为斯大林模式下的“样板”,就是因为他“符合斯大林模式‘社会主义对人的要求:朴素的阶级情感,狂热的献身精神,共产主义的美好憧憬,坚定紧跟的忠诚。”[17]吴泽霖并不完全否定保尔,而是提醒人们把“最珍贵的东西从斯大林模式中剥离出来”:“走在人类理想的道路上,我们应该比保尔更成熟,更坚强”[18]。这是一种很理性的反思,有助于在反思“斯大林模式”所造成的历史灾难的基础上,更深刻地认识和更准确地评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为特殊时代“服务”的小说,更深刻地认识和更准确地评价保尔这个充满时代局限和个性残缺的人物形象。

与“反思派”的求真精神和批判意识比起来,“认同派”似乎对往日的文学,有着更深情的眷恋和更牢固的信念,或者说,在突破陈说、接受新知方面,他们有着更大的的心理障碍。他们站在旧有的意识形态化的价值立场上,全盘接受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固有评价,显示出一种简单化的认知习惯和言说倾向。

张捷在《精神战胜肉体的光辉榜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漫谈》一文中,对保尔·柯察金的道德精神,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他的身上“反映了在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中涌现出来的一代新人的特点。他既有共产主义觉悟,同时又体现了千百年来人民群众在严酷的社会斗争和自然斗争中形成的优秀品质和道德观念”[19]。这样的评价,实乃流口常谈,大而无当,基本上属于无效的判断。“新人”是什么人?真的存在那种在道德上闪闪发光、毫无瑕疵的“新人”吗?“千百年来人民群众”的“优秀品质和道德观念”,又是通过什么方式“体现”在“新人”的身上?如果真是这样,那所谓的“新人”与那些“千百年”的“旧人”又有着怎样的精神关系?为了回应余一中先生,他还写了一篇题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作者较为耐心细致地介绍了作者和作品的情况,多次引用了高尔基和法捷耶夫等人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评价,并为这部作品进行辩护。辩护当然是可以的,但是,在文章的最后部分,他却以“自由化”为口实,批评那些质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学者“受趋时心理的驱使”,“对歌颂革命、宣扬无产阶级远大理想和顽强拼搏精神的《钢铁》发起了攻击……只有广大人民群众才能对《钢铁》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作出正确判断”[20]。“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评价一部文学作品跟“自由化”有什么干系?而“攻击”这样的战争用语,就更无必要加诸学者的学术讨论。至于“只有广大人民群众”云云,实在是一种彻彻底底的“民粹主义”口号,并无多少事实感和真理性可言。

任光宣先生也属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认同派”学者。在《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文中,他通过切实的考察,得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不仅在俄罗斯的读者群和文学史编写者那里已经不再受欢迎,而且,也不能引起年轻一代的中国读者的阅读兴趣。但是,他依然通过“历史地”考察,发现了保尔非凡的人生以及其中所包含的“人生观”意义:“他的一生是一个革命者为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奋斗的一生,是为祖国和人民鞠躬尽瘁的一生。我们从保尔·柯察金的人生道路中可以发现一个人的人生价值,看到真正人生的全部意义,是革命人生观最完美的体现。他的一生回答了人为什么而活、怎样活的问题。因此,这个形象不但高大完美,而且还有一种榜样的力量和作用。”[21]这样的评价仿佛盖棺论定的悼词,不仅有空洞、拔高之嫌(如“全部意义”、“最完美的体现”云云),而且也不符合作品所塑造的人物的实际情况。事实上,从情感态度和行为方式来看,保尔依然是一个成长中的人,远未达到人格高度发展、心态极为成熟的境界(关于这一点,余一中先生根据文本细节的分析已经很有说服力了)。

任光宣认为“保尔·柯察金是个真实感人、有艺术魅力的文学形象”,并且从他身上看到了俄罗斯文学的伟大传统(如《使徒传》和《怎么办?》等),看到了理想和追求,看到了“美感”,最后,他说:“他身上的优秀品质属于人类永恒的道德范畴,具有一种普遍意义……因此,我们认为保尔·柯察金形象永放光芒,保尔·柯察金的革命精神永存。”事实上,比较起来,《怎么办?》中的拉赫美托夫,与保尔·柯察金迥乎不同:前者属于性格积极、人格自由的革命者,内心中有一种奔放的不可羁縻的力量,而保尔的人格则有“被规训”的被动服从的特点,那种怀疑权威、反抗权力的自由精神,在他的身上几乎完全看不到,——他狂热地崇拜“领袖”,无限地忠于“领袖”,完全地服从“领袖”,完全是一个被动的“工具型”人物。

那么,到底该怎样评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小说?到底该如何评价保尔·柯察金这个人物形象呢?

就革命叙事和战争伦理的范畴来看,这部小说的确是一部不乏特点的作品,作者所塑造的保尔·柯察金这一形象以及小说所表达的主题,也都有其值得研究的特殊价值。但是,从根本上说,这是一部属于特殊时代的、表达特殊情感的、宣达特殊理念的“封闭性的叙事文本”。作者的经验未脱“革命”和“战争”的范畴,而且也总是用战争伦理来审视生活,用战争思维来理解生活,所以,它的生活视野是狭窄的,它的人性内容以及情感内容,是缺乏深度和广度的,——它固然也显得崇高,但是这崇高是傲慢的,紧张的,自负的,缺乏内在的谦虚和自抑,缺乏对世界和所有人的同情而仁慈的态度,缺乏宽容的胸怀和恢宏的气度。从叙述方式和修辞方式的角度看,这部小说属于典型的“独白小说”,主要人物以绝对的姿态主导着话语权,缺乏让所有人物都能表达自己思想的多声部的“对话性”,换句话说,除了主人公,其他人物都是缺乏言说自由的“沉默的奴隶”。所以,从许多方面看,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那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实在算不上是一部伟大的经典作品。

小说作品是作者隐秘的也是最可靠的精神自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形象化地表现了作者的政治理念和生活态度。奥斯特洛夫斯基在《我们的任务——巩固祖国》一文中说:“当霹雳一声,流血的夜晚到来的时候,我深深相信,将有无数像保尔·柯察金那样的战士,起来保卫我们的祖国。……我请求你们替我砍杀,替保尔·柯察金砍杀,在你们的袭击之下整个资产阶级世界都要垮台。”[22]在他眼里,敌人不仅无所不在,而且像“野兽”一样凶恶,除了消灭,别无他法,就像他在《我国作家应该是怎样的》一文中所说的那样:“野兽般的阶级敌人,眼看自己将要灭亡,就用尽所有的丑恶手段来设法破坏我们的伟大事业。”[23]被战争思维和革命伦理控制了内心生活的人,是不能没有“敌人”,也不能没有“仇恨”的,所以,在《维护作家的崇高称号》一文中,奥斯特洛夫斯基才这样说:“……我们对武装敌人的仇恨是无边的;在武装的斗争中苏维埃国家的青年战士只有一个目的,一个志愿,就是消灭敌人。对祖国的爱和对敌人的恨用乘法乘起来——只有这样的爱才能使我们得到胜利。为着仇恨敌人就必须认识敌人,要知道血腥敌人的无耻、狡猾和残忍——作家就应该讲述这些东西。”[24]这种极端而狭隘的态度,像空气一样,弥散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叙事世界的事象体系里,成为作者展开叙事的巨大而内在驱动力。

一个在战争状态下养成服从习惯的人,往往是消极的意义上的“无我主义者”。他们总是赋予“牺牲”以悖乎人性的浪漫色彩,赋予放弃“个性”和“自由”以不合理的合理性。他们往往歪曲地理解“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以及“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完全意识不到这样一个巨大的危险:如果人们缺乏自我意识和个性尊严,缺乏对个人与国家的“边界意识”,那么,他们最终将完全失去思考和行动的自由空间,最终将沦为被动的执行指令的“工具”。遗憾的是,在《我的幻想》中,奥斯特洛夫斯基对“个人”与“国家”的关系的理解,就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色彩:“人如果不为个人活着,而是把自己溶化在社会里,那便很难杀死他:因为想杀死他,必须杀死周围一切,杀死整个国家、整个生活才行。……就是在共产主义时代也会有个人的不幸,但是那时人已经不再过那种狭窄的个人生活,因此生活就是美丽的。”[25]他没有认识到,健全的个人—国家关系,并不是一种毫无间隔的同一关系,更不是一种被动的依附关系,而是一种复杂的张力关系,所以,即便是到了“共产主义”,生活也不会“美丽”到“个人的不幸”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布罗茨基在一次演说中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真正的危险,与其说来自国家方面的可能的(时常是实在的)迫害,不如说他可能是被硕大畸形的,或似乎渐趋于好转——却总是短暂的——国家面貌所催眠。”[26]奥斯特洛夫斯基关于“个人”与“社会”的“幻想”,甚至他的整个写作行为,是不是就是被“催眠”的结果呢?

奥斯特洛夫斯基对人性和生活的理解,总是离不开“战争”“斗争”和“革命”这样的非常语境。他用非常态的“革命伦理”和“战争伦理”,来代替寻常状态的“日常伦理”和“基本伦理”。所以,他特别强调“勇敢”和“忠诚”,不能容忍日常生活情境中的不竞不争的心理状态和怡然自乐的生活状态。他以青年人的教育者自任,总是想引导他们进入“斗争”生活,总是想把他们培养成敢于斗争的人,正像他在《勇气产生在斗争中》一文中所说的那样:“亲爱的同志们,我们面前摆着的首要任务是教育青年人有勇敢的性格,对我们的事业无限忠诚。”[27]他把“勇敢”和“忠诚”当作在一种绝对化的品质,并将它当作对人们的普遍的道德要求:“懦夫在我国是可耻的东西。我们的生活如此美满,我们的斗争的每一步都引导我们走向胜利,这时候我们就不明白,也不能想象从什么地方会产生出懦夫来!……我们国家将认为这种人是羞耻。这种人在我国是不能生存的。”[28]在他的心里,柔心弱骨的普通人,是没有位置的;在他眼里,“性婉而从物”的寻常人的生活,就是所谓“碌碌无为”的生活,就是毫无意义的生活。

毋庸置疑,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在如上所述的生活理念的引导下写出来的。小说的主人公保尔,从童年时代开始,就与生活处于不正常的冲突状态,就恨几乎一切人。他因为提问了一个犯忌的问题,被神父不问来由地揍了一顿,回到家又被母亲责骂了一顿。小说这样写道:“从那时起,保尔就恨死了神父。又恨他,又怕他。他从不饶恕稍微侮辱过他的人;他更不会忘记神父冤枉打他这一顿,只是怀恨在心,不露出来。”[29]侮辱和报复,是这部小说的一个具有核心意义的主题。他也憎恨那些底层人,例如餐厅的堂倌们,保尔就“憎恨他们”。保尔终其一生,都没有从这种狭隘的怨恨心理中摆脱出来。他与冬妮亚的爱情之所以没有发展,没有结果,也是由他这种总是愤愤不平的怨恨心理造成的。

对有地位的人和富人,作者和保尔都抱着一种充满敌意的态度。所以,在写到这类人的时候,作者通常会以丑化和脸谱化的手法来描写:“水塔旁边的小桥上,有两个年轻人正走过来。他们都是七年制中学的学生。其中一个是调车场场长兼工程师苏哈里科的儿子。他是一个地道的蠢才和淘气包,今年十七岁,浅黄眉发,满脸雀斑,在学校里大家都喊他‘麻子舒拉。”[30]接着就是打架。保尔迷信拳头的力量。当冬妮亚说他“经常和人打架”的时候,他脸上现出了“不愉快的表情”。他还喜欢骂人,当冬妮亚说他“这样不好”的时候,他的“眉毛竖了起来”,不满自己“为什么要同这个妖精闲扯”。冬妮亚问他“为什么那样恨维克多”,他的回答是:

“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少爷崽子,没有灵魂的东西!我见了他,手就发痒。他仗着有钱,就觉得什么事都可以干,可是我不把他这个有钱的放在眼里。只要他敢稍微碰一碰我,我就好好收拾他一顿。对于这种人,只有用拳头去教训他。”保尔非常气愤地说。[31]

在保尔的眼里,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穷人和富人。他将财富伦理化,根据有钱与否来划分人的好坏。在他看来,有钱人都是可恨的坏人,即使林务官的女儿冬妮亚向他表示好感,也很难平抑他一腔的怨怒和敌意:

保尔是在贫穷和饥饿中长大的,他对每一个他认为是有钱的人,都十分仇视。因此,他对眼下这种感情怀着戒备和疑惧。他知道冬妮亚跟石匠的女儿嘉莉娜完全不同,不能把她当作自己人,当作一个普通的、能够理解他的人来看待。所以他对冬妮亚抱着不信任的态度。只要这个漂亮的和受过教育的姑娘对他这个伙夫有一点儿嘲弄和污蔑的举动,他就准备给以断然的反击。[32]

同样,保尔的革命引路人朱赫来也是这样的人。他像保尔一样,也是一见到有钱人就怒火中烧:“我一看到那些养得又白又胖的孩子,我就恨他们。我时常不留情地把他们揍一顿,可是除了换来父亲的一顿狠打以外没有别的好处。”[33]他告诉保尔,他可以成为“阶级斗争的优秀战士”,并且愿意引他“走上正路”,并且告诉他,“现在整个世界都着火了。奴隶们造反了,他们要把旧社会推翻”。在这部小说里,“恶狠狠”“仇视”“恶意地”等字眼,总是高频率地出现。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唯一让人觉得优雅而温暖的人物,是冬妮亚。她善良而又可爱,渴望友谊,也慷慨地给人友谊。他对保尔的情感单纯而真诚,甚至显得很勇敢:

她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心里交织着惊和喜的情感,一股怜悯和温柔的浪潮席卷了她。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

“保夫路沙,我亲爱的保尔,我亲爱的,我心上的人……我爱你。……你听见了吗?……你这倔强的孩子,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开呢?现在你就和我们,和我住在一起吧。我怎么也不放你走了。这儿很清静,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但是保尔摇了摇头。[34]

显然,作者对冬妮亚的爱情既不信任,也不欣赏。他不是以同情的态度、从正常人性的角度来写冬妮亚的爱情,而是仅仅将它当作设置“考验情境”的叙事元素,当作显示保尔的革命坚定性和阶级立场的“试金石”。保尔坐在冬妮亚的家里,心里却想着英雄加里波第:“他是那样地羡慕他,加里波第的生活是艰苦的,敌人在全世界各处追逐他。而他,保尔,仅仅才过了一星期的可怕的苦难,就好像是过了一年似的。”[35]他以及他的同志们不能容忍冬妮亚的优雅和美丽。共青团书记潘克拉托夫拉长声音说:“她的样子完全不像我们的人,很像资产阶级。怎么能让她到这儿来?”保尔也明白,按照“阶级斗争”的绝对原则和“爱憎分明”的政治律令,他们的感情破裂是不可避免的了。他告诉冬妮亚,“我首先是属于党的,其次才是属于你和别的亲人的。”而冬妮亚显然很难理解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感逻辑,所以,她“悲伤地望着碧蓝的河水,两眼饱含着泪水”。虽然在这一刻,保尔也表现出少有的短暂的温情,但是,很快他便将忘掉这一切。不仅如此,他还将在车站的重逢中,在有暴风雪相伴的冲突中,无情地羞辱冬妮亚一番,将她的庸俗的“酸臭”的“资产阶级”本质揭个底朝天,然后彻底结束与她的一切情感纠葛。

告别了爱情的保尔,陷入了“解放全人类”的幻想之中。他对自己的母亲说:“妈妈,我发过誓,在我们把全世界的资产阶级肃清以前,我是不找姑娘的。你说什么,还要等好久吗?不,妈妈,他们支持不了多久的……很快就会有一个人民大众的共和国。将来把你们这些老年人,年老的劳动者,都送到意大利去养老。那是一个靠海的、气候温暖的国家,那里从来没有冬天。我们要把你们安置在从前资产阶级的宫殿里,让你们在那里,在太阳底下舒舒服服地晒着老骨头。那时我们再到美洲去解决资产阶级。”[36]他对自己的事业有热情,但那热情简直近乎疯狂;他对人类生活也有想象,但那想象是多么幼稚。他既不理解人性的丰富和爱的真谛,也不理解人类世界和人类生活赖以文明进步的规律。

显然,无论从人格状况和内心情感来看,还是从政治理念和对人类生活的未来想象来看,保尔·柯察金都不是一个思想和人格成熟的人。他渴望成为英雄,想有一番大的作为,但却认识不到趋向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的可靠方向,也无力在健全的意义上建构自己与时代的关系。他是自己时代的流行价值观和主宰性政治理念的盲从者。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摆脱思想和人格上的不成熟状态。他缺乏现代意识和世界视野,缺乏深邃的历史感和理性地预知未来的能力。在很多方面,他都是一个需要被启蒙的人。他不属于哈姆雷特、安娜·卡列尼娜、冉阿让、卡拉马佐夫的谱系,因为他注定不是一个具有永恒生命力的人物形象。别林斯基在批评巴拉廷斯基的时候,深刻地揭示了那些与自己的时代维持异化关系的作家的命运:“他们总是迎合、迁就自己的时代,因此,仅仅在当时博得成就,而当另外一个时代来到,带来了另外的概念、另外的要求的时候,他们立刻就被遗忘了。这些人诗人是哪些人呢?那就是德茹里耶们,弗鲁连安们,得里爱们,包格丹诺维奇们,卡普尼斯特们,格涅箕奇们,等等,等等。”[37]奥斯特洛夫斯基似乎也在这“等等”里。他只属于他的时代,——他生活的时代结束了,他的梦也就结束了,他的被夸大的荣耀,也将逐渐暗淡下去。

有道是: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不过,此处所说的“一时代”,是就文学在艺术形式的创造上所表现出来的个性风貌来说的,至于在人道主义情思和人文主义情怀方面,或者说,在对生活和生命的态度方面,文学必须摆脱“时代”和社会的束缚,必须超越阶级、性别、信仰以及族群的狭隘性,进而达到世界性和的人类性的高度,否则,就很难成为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的经典作品,也很难对广大读者产生深刻而持久的影响。就此而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并未达到理想的高度,——它是一部充满排斥性元素的封闭而狭隘的文本,而不是一个向人类和整个世界开放的、具有永恒性的叙事世界。

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已不再适合二十一世纪的中学生阅读了。如果想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具有世界意识和人类情怀的心胸开阔的“世界人”,成为人格健全的、懂得爱的真谛的“现代人”,那么,我们就应该把属于真正全人类和所有时代的作品,把屈原、司马迁、杜甫、曹雪芹、鲁迅、荷马、莎士比亚、歌德、狄更斯、雨果、托尔斯泰、契诃夫、马克·吐温,介绍给我们的孩子,而不是让他们阅读那些仅仅属于某一时代的无助于他们的精神成长的作品。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1]吴俊忠:《我们是否还需要“保尔精神”》,《俄罗斯文艺》2000年第3期。

[2][4][5][12][13][14][15][16][17][18]刘文飞编:《苏联文学反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9月,第414页、第368页、第369页、第414页、第418页、第420页、第421页、第424页、第428页、第430页。

[3]阿格诺索夫主编:《20世纪俄罗斯文学》,凌建侯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97页。

[6][7][8][9][10][11]余一中:《俄罗斯文学的今天和昨天》,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10月,第251页、第252页、第250页、第258页、第266页、第269页、。

[19][20]张捷:《热点追踪:20世纪俄罗斯文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7月,第268页、第290页。

[21]任光宣:《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俄罗斯文艺》1998年第2期。

[22][23][24][25][27][28]《奥斯特洛夫斯基两卷集》,王语今、孙广英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12月,第322页、第327页、第347页、第356页、第342页、第343页。

[26]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刘文飞、唐烈英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1月,第34-35页。

[29][30][31][32][33][34][35][36]尼·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梅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10月,第3页、第40页、第57页、第62页、第89页、第133页、第136页、第279页。

[37]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满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5月,第2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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