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英[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福建 福清 350300]
“世界的风景如此辽阔”
——安琪诗歌赏析
⊙江少英[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福建 福清 350300]
作为“中间代”诗歌运动的主力诗人,安琪的诗歌受到中西方文化的影响,以富有生命力的语言形式,选取微小的事物作为切入口,运用非理性想象等艺术手法含蓄隐藏地表现出自我的精神救赎。
安琪 救赎 “隐藏”“表现”
安琪曾于1999年表达过她的一段诗观:愿望能被诗神命中,成为一首融中西方神话、个人与他人现实经验、日常阅读体认、超现实想象为一体的大诗的作者。作为“中间代”诗歌运动的主要诗人,安琪一度为诗坛所聚焦。在诗歌力量的感召之下,生活的向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由淡定怡然自得地生活的福建“漂”到了奔波忙忙碌碌的北京,她认为一个民族有了那些坚守诗歌的人,才是有希望的民族。这种呼风唤雨的状态改变着她的生活,亦表明了她是一个为了诗歌而歌诗的人。
在她的诗作中我们即可看到美国著名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强烈激情的色彩和对历史生活的任意切割与整合,又可看到她来到北京面临着令人心碎的生存困境之后,向着尖锐肉质的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转换。她以混乱的才气、灵光突至的语词碎片和锐利的直觉,顽强地坚守着深层生命体验的诗意宽度,自觉地维护诗歌的独立写作与本真写作,呈现出诗人独有的精神气质。
一、自我的救赎安琪个人博客的签名是“诗有神,万物有灵”,诗从“言”,从“寺”,安琪认为诗人就是“庙里说话的人”,人与诗歌是互相增辉的,因而诗歌是宗教信仰式的东西,用诗歌的形式代替你的心灵去说话,给你的精神以安慰与安宁,安琪也就在诗歌的创作中寻觅着自我的家园。
2002年安琪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祖辈、父辈、自己生活过的稳定安逸的漳州,在诗歌之神秘力量的蛊惑下“北漂”到了北京。在这之后的诗作中精神的自我救赎尤为突显。《海上紫陌》中的“海上紫陌”本是一个博客名称,与正文是否关联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想”……沉默,是对无限的有限的证实,“你”就像是空气一样随处飘荡,迷失了自我方向的羔羊无论它身在何方依然如故都还是迷途的羔羊,为了探寻生存之意义,内心还是有希望的,准备要回家,可我们从中解读到的却是两种可能,一是“为什么不回家”呢,还是争取要回家的;另一个却是“为什么/不回家”的声音,是不打算回家的。而且似乎后者的声音更强一些,因为回家是去听“‘死亡’的声音”,把回家与死亡联结在一起,这与我们传统中温暖如春的“家”的概念有很大的区别。
“在黑暗中走出埃及就像走出你我”?安琪在其创造意象时注意赋予它一种深层的象征性的品格,这首怀念人类某种深厚情感的诗里隐喻了未来道路走向的美好想象,它是幻想中的一个状态,同时它的象征是指向人的精神世界的。“我”或“你”既不能敞开自我亦不能实现自我,在人生的困境中,如此苦恼如此悲伤如此困厄,漫漫长路该如何实现自我的救赎之路呀!在那些隐约的对话中指涉个人的境遇与人类命运的关系,将人格的追求深入到信仰的领域,在孤独与漫长的旷野旅程中,唤起人们对于美好事物的记忆,但是这样的本身,构成了一个整体的象征,是辽远而复杂的情感,但令人鼓舞的是“我”并不是独自一人,而是有“你”“与我同行”。
《七月开始》这首诗题很自然让人想起了《诗经》中的长篇叙事诗《七月》,极具品读价值。与《七月》不同的是,《七月开始》只有五行短诗,而诗作中容纳的情感却是深厚的。第一句“七月了,你在灯下发短信,你在想我”,点明了时间、地点、人物、主题事件是发短信,你在想“我”,想必大多经历爱情的读者,都有这样的情景,炽热的不止是高温的七月,更是诗人悱恻的情愫。
诗中视角的选取看似在写对方,其实句句都是在写自己。短短的诗作之中,前面四行自如地运用了虚与实互相交融的手法,实写当时收到了短信的情况,真实地再现了那一刻的情境,而“身旁的竹凉席印着你和你的影子”是想象中的,在设想的虚境中对生活物象进行提炼和加工,是在前面“短信”之诱发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间,从而达到一个新的艺术表现之境,很自然地过渡到下一句“很近的桌上日光灯就要炸裂”,诗人巧妙地借用日光灯炸裂这一意象,用最节省的文字写出繁复的情感,含蓄而又聪明地写出了干柴烈火相碰时即将要爆发的温度。
最后一句则是全诗最精彩的高潮,用“房东”与“房租”这一世俗中的生活方式来比喻“你”与“我”之间那种难解的思念情态,非常新颖与别致,是现代城市生活环境的写照,诗人敏锐地把握到了城市化进程中人们生存的现状。但是,物质层面的艰难困苦永远止不住人类对精神财富的追求,诗作中呈现出现代人对生命与情感的苦闷与寻求。诗人对“你”与“我”两人爱情的态度是冷静而客观的。在商品经济的滚滚大潮中,安琪曾戏称“诗人是第五十七个民族”,诗歌是不能养活身体的,但无论如何诗人对待诗歌的态度须是专业的,安琪以其特有的姿态和声音,在自身内心世界中开掘着无限丰富美丽的人生经验,收获着属于她自己的踏实与宁静。
二、“隐藏”的情愫“隐”是中国传统诗歌表现方面一个重要的美学范畴。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就有一个《隐秀》篇。他认为“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梅尧臣在《岁寒堂诗话》中也说,“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情如在目前”,安琪深谙这种艺术传统的功能,又受到庞德为代表的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在其诗作中追求表现传达的含蓄隐藏,从而达到“余味曲包”的艺术效果。
《父亲》这首诗总共有四行,而实际上只有两个语句——“在街上父亲喜欢搭着我的肩膀走路”和“破产的父亲指望人们对他暧昧地微笑”,表面上看似说的是“父亲”与“我”之父女关系,实际上指涉更宽广的意义,是“父亲”与“人们”或现代社会中人们与人们之间虚荣心态的呈现。而在《城市》之中的“城市”这个意象却具有象征的含义,容纳到诗作中的“城市”,是精神沉于物质的折射,一个不喜欢自己城市的女人,通过爱人却带来了不同的城市,浓厚物质气息的“城市”就这样成为爱情暂时的栖息地,表现了精神与物质涵义在现代人视野中的混乱状态。
在对亲人的悼念诗中,《给外婆》是安琪的代表作,通过外婆生前的忙碌身影与其身后亲人悲伤的心绪,诗作表现的是人类生命与死亡这一永恒的话题。在诗人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作中隐隐藏匿着的伤痛之情。“你蜷缩在狭小房间宽大床上的身体/如一团卷皱的纸外婆”,生命渐次从“你”的躯体离开,变成了“纸外婆”,“蜷缩”与“卷皱”近义词的使用、“狭小”与“宽大”反义词的变通,皆使诗歌产生了艺术的张力,这样的开头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波。同时运用“手”这一意象,把记忆中的外婆传达出来。把情感深处怀念的思绪由内在的心象拉到外在的日常生活中的物象,“你用这双手/撑起一家十口人的吃和胃”,但你的手变得“绵软无力它们累了”,语言上来说这是一种朴实无华之表达。或许正是重视日常生活中的物象引起质朴亲切的暗示这一点,促成了诗人对于自己“记忆”的诗化构想,使她写出了“你不能动的右手/摊放着左手努力伸起迎着我的手它们”,诗作中“手”的具象化处理,把生动活泼之“生”命与悲叹哀恸之“死”别对照出现,有一种撕裂性的疼痛,造成阅读的陌生化距离感。我们能感受到诗人对诗歌真实性的把握不是对场景真实的还原而是对情感真实的还原,因而使《给外婆》与其他的悼亡诗不同。结尾道出了人类生命的本质内涵是“我们先是有了糊里糊涂的生之喜悦再有/明明白白的死之无奈”,“糊里糊涂”与“明明白白”“生之喜悦”与“死之无奈”两组相反词义在一个句子中的使用,加深了诗作中隐含的断裂情愫。
《极地之境》之中,诗人追求着细致精妙的审美情趣,让我们体会到了隐约的朦胧美。这是安琪“北漂”一段时间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它的光芒刺痛”,古有“夸父逐日”的悲壮之举,今日的“极地”亦是冒险家的乐园,“极地”“太阳”是人类追逐的对象,这里“极地”的意象指的是极境,即象征着现实之极境亦象征着内心生存的承受能力达到的极限。年轻的“我”,“梦想”“生活”都在“别处”,追求者的梦永远都在“他乡”,而其中的“辛酸”唯有自我去舔食,带着些许令人心碎的感情经历与生活的痛苦,“被/它(太阳)的光芒刺痛”。
三、“表现”的律动诗歌是讲究语言艺术的,相对于其他的文学样式来说,诗人的语言是独特的,安琪在其诗作中建构起了独属于自己的语言艺术。在安琪的作品中语言是有生命的,她讲求的是众生平等,万物皆有灵感,任何物品包括花草树木桌椅板凳都是有生命的,她能运用各种修辞手法,用风趣跳跃式的语言方式并融和超现实想象于一体。
《在西峡(一)》这首诗里,诗人把西峡进行了艺术化的处理,体现了人与大自然的生命关联。现代人的生存空间日益逼窄的状态下,诗中的空旷和飘逸让人感动,“在西峡,他的手是飞机场,停着一只/老界岭的瓢虫”,安琪以夸张的手法、独特的非理性想象力的构造,营造出大自然之宏大,反衬出“我”之微小,感觉就像飞扬的尘埃一样,空气无处不在,野马般的游气、生物的气息吹拂着在空中游荡,稍微有一点点风吹草动,“我”的身体四处游移,御风而行,这是融入了诗人主观情绪的景物的呈现,令人想起庄子“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逍遥游。大自然的力量如此之强烈,但“却没有谁/把一个词钉入我的灵魂”,象征与幻境交相辉映,清醒与睡梦间的界线被打破,在“寻找”中感慨万千从而达到又一个令人难忘的境界——“世界的风景如此辽阔”,诗歌的境界在于想象的无边界,诗人不动声色地造就了一个神秘眩晕的无边无际之界。诗风是淳朴而不需要修饰的,稳当平静之中蕴藏着喜悦。
在安琪的《某某家阳台》这首诗中,凭借着审美的直觉,使用优美而神秘的句子,很像是杜拉斯的语句。语言形式与内在追求不相谐,有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看上去诗人好像在故意玩弄一种文字游戏。诗的前半部分连用21个“某”字,前面四句皆用“某”字收尾,由“某”“某某”到“某某某”错落递进地排列。凸显出我对“某”喜欢的程度逐渐地增强,甚至于用数学符号来表达“某+某某=某某某”,诗人显现出驾驭语言的能力,创造了无数个“某”“某某”与“某某某”之后顺其自然道出了“某某某就是你”。诗的后半部分就是一部穿越剧,“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从春秋战国穿越走来,经历了秦朝、汉朝和唐朝,来到“你家阳台”与“她家阳台”,“互相望了望,互相笑了笑”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了两个人情感的深度是一起走到了永恒之天荒地老。诗作对历史生活任意的切割组合,从文字的嬉戏中拉回来,从没有意义中发现了意义,在嬉戏中感受严肃。诗中的“一个男人”也即前面的“你”,也即是“某某某”“某某”“某”,而“她”这里也由前文的第一人称“我”幻化而来,前后部分形成一种回环往复的状态。此诗创作于2004年,正是诗人北漂较为艰难的时期,而这样的机缘与巧合或许正是诗人在面对各种无奈时故作的轻盈姿态。
作为中间代诗人群的代表性文本的《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安琪以疑问句作为诗句的开篇,对将要发生的事情进行追问。诗总共十三行,在八行的诗句中皆有“明天”这个词汇,这个概念把时间强调突出,是一种把过去、现在和未来汇聚于某个特定的瞬息即逝的空洞的时间观念之中。“什么样的词”与“什么样的爱人”通过这样的架构,在两个相互没有时间或因果关联的事件之间,某种关联就被建立起来了,而这样的关联无法用理性来认识的,是在支离破碎的尘世领域中被建立的。当然“明天”并非比今天更美好的,阳光也未必更加的灿烂,“爱人”也未必是明亮的,“明天的爱人将变得阴暗”,我也将“把爱人藏在我的阴暗里/不让多余的人看到”。对于有成就的诗人来说,每一次的写作都是一次精神的冒险,你永不知道下一个词会把你带到哪里去,当然也即是这样冒险的思绪激荡着强烈的探索欲望,写作因之变得奇妙,富有活力的人类思绪着久远未来的前景。
安琪在诗作中还注意分行的技巧问题:“我已经/无法在/一个人的爱中/获得/任何灵感/了”(《爱情》)。我们读来这首诗就是由一个句子构成的,诗作被分成了六行,一个完整的句子变频为碎片式的语句,也因这样的分行书写而为诗,颇有美国诗人威廉姆著名短诗《便条》的味道,凭的是直感,具有口语化的倾向,那样的随和与不经意,具体直观地表达了现代人对情爱关系的冷淡与麻木。
现实生活是放逐的,应当用救赎来寻求我们的精神建构,使繁琐的生活充溢着生命的热情期待,在短短的诗体语言中安琪能在细微处确证生命的精彩张扬。安琪在与现实的搏击中留下生命的足迹,在琐碎和繁复的词语罗列中寻找一种规律和出路,运用非理性的超越想象把博客、短信、爱情、亲情、城市、小草等进行诗意的含蓄呈现,在观照和把玩词序中创造动态的审美意境,由于其抒写的是发自内心世界的情感驱动因而撼人心魄,安琪也由此印证着生命的活力与激情。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近年来她的诗歌一反早年的澄明、宏阔、唯美,改变诗歌语言自身的“洁癖”,仿佛在崇高与草根之间疾走并一路疾呼,因而其诗作刚而不失其韧性,有自觉的批判与自我批判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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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黄江滨.歌·水上红月[M].香港:讯通出版社,1993.
[7] 诗人安琪的博客.http://anqi69.blog.163.com/blog/static/171 4832222012792355911/newFollowBlog.
作 者:江少英,文学硕士,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闽台文学暨东南亚华文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福建省教育厅A类课题“东南亚华文文化传播研究”项目(JA12361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