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古远清
假如我有九条命(上)
湖北 古远清
著名学者古远清一生与书结下不解之缘。作者从买书、读书、教书、著书、评书、编书、交友、旅游、与余秋雨打官司九个方面,全面地讲述了其与书打交道的故事和感受。对于作者来说,读书和写书就是其人生最高级的享受。
书 人生享受 九条命
人生苦短,只能在生命的空间上开拓。每个人只有一条命,但西方俗语云“猫有九条命”,因而我也奢望自己像台湾诗人余光中那样有九条命:一条命用来买书,一条命用来读书,一条命用来教书,一条命用来著书,一条命用来评书,一条命用来编书,一条命用来交友,一条命用来旅游,一条命用来与余秋雨打官司。
弗朗西斯·培根说过: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有修养,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我的本职工作离不开读书。我这辈子,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牌。读书和写书,对我来说是人生最高级的享受。
文化是民族的血脉,书是人们的精神家园。我“活着为了读书,读书为了活着”,读书是我延年益寿和休闲娱乐的最佳方式。著书立说虽然清苦,但也是一种娱乐,它是我“一人的麻将”。
自20世纪80年代末起,我往来于大陆与海外近三十次,搜集了大量珍贵图书和各类研究资料,每每经历各种惊险状况,方才得以坐拥书城。我喜欢纸质书,因为它有书香。电子书字太小,伤眼睛,我从来不看。
从新世纪开始,我几乎每年或隔年都要到台湾开会或讲学。我最喜欢的风景不是日月潭、阿里山,而是重庆南路书店一条街,“五星级”书店“诚品”也是我的最爱。台湾的书店与大陆不同,以前清一色是国民党的“蓝色”书店,现在民进党的“绿色”书店也在进军台北,“红色”书店则属“稀有动物”。
现在和大家分享我在台湾买书的奇遇。
2007年,我到台北开会,晚饭后在台湾大学附近散步,只见一家店门口有“台湾仐(按:此字下方“十”应为“下”字)店”的牌子,顿觉好生奇怪,那个字莫不是日本字吧?于是走了进去,发现原来是一家书店,“台湾仐店”即为“台湾的店”。
该书店比我看到的香港“二楼书店”面积要大,全部卖以“台湾”二字打头的书,书名上几乎看不到有“中国”二字。研究台湾文学,也应看不同意见的资料,因而这也正是我需要的书店。其中《台湾正名100》,鼓吹将“大陆”置换为“中国”,还鼓吹将“统一”改为“被吞并”,将“光复、抗战胜利”改为“终战”。最可笑的是,“教育部”规定“闻名中外”这个成语不能用了,要用只能是“闻名台外”。这不仅是生造词语那么简单,其中蕴含的是“文字台独”这种政治问题。古人云“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我特地购买了此书供批判用。
有趣的是在我付款时,他们免费赠一张举报马英九“贪污”的光盘。当我看到还有一张宣传陈水扁的光盘并向其索要时,老板竟说要付费。
台湾分“蓝”“绿”两大派,真是“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小,到了深圳才知道钱少,到了台湾才知道文化革命还在搞”。
台湾的新书均很贵,买多了我便想买旧书。当我来到怀宁街登上八层楼进入“阿维的书店” 时,劈头便问老板:“有无台湾文学书?”“台湾哪有什么文学,台湾只有民进党!”
这个书店卖的二手书,每本书均经老板亲自挑选,凡是“去中国化”的书,他一律拒售。他还带我到后院参观,只见老板自筑了一个城堡,上面插着五星红旗。当我付款后离开时,他竟喊我“同志慢点走”,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给‘涛哥’带个口信,快点派‘共军’过来,把那些极端的出卖祖国的台独分子一个一个地收拾掉”。
每到台、港,不论到何城何区,台湾佛光大学黄维梁教授均称赞我摇身一变而成为蜜蜂,采购书刊。台、港地区出版的书,百无禁忌也良莠不齐,我都视为齐放的百花,孜孜倾力采集,酿写成文章、专著。我在上海《文学报》开的专栏“野味文坛”之类短文,比大部头的“砖”著《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更受一般读者欢迎,也为我挣得更多稿费,而稿费则用来买更多的书。
前几年,当台湾《创世纪》诗刊发行人方明要我给他的诗屋题词时,我大笔一挥:
上有天堂
下有书房
还有一次,我到台湾佛光大学参加“两岸诗学国际学术研讨会”。那年我正值“回家卖红薯”,不想再买书,但一看到图书超市摆放着许多大陆根本无法看到的有参考价值的书,便动起“奢侈他一回”的念头。一掷万金满载而归,完全不考虑大批买境外书的后果:为此会不会被海关扣留、没收其中一部分?
犹记得我在吉隆坡出版的《古远清自选集》运回国内时,被广州机场海关安检干部质问:“是不是法轮功的书?”后查出没有法轮功的内容时,又因读不懂我书中的有关文章而给我扣上“此书内容太敏感,有严重政治问题”的吓人帽子而勒令退还。我辩解说书中的文章全都在国内的报刊如《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发表过,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百本还散发出油墨香味的样书被运回马来西亚。有了这回海外图书历险记,我以后便事先准备好“作案工具”,用各类牛皮纸将书包扎得严严实实,一路得以蒙混过关。
2011年3月15日,《人民日报》刊登江苏师范大学王艳芳教授写的《一片香远益清,外加清远古韵——“古书房”探秘记》,说我的客厅小而书房大,且书斋已闹书灾了。一点不错,我在书架内层翻找时不得不使用电筒。我除客厅当书房外,车库里还有一屋子旧书及几麻袋世界各地作家给我的信,仅臧克家给我的信就有六十八封,台湾痖弦也有八十多封。其中有些属秘密级,里面藏着现在还不能曝光的文坛秘闻。
连接客厅和书房以及餐厅的墙壁上则挂满臧克家、王蒙、胡秋原等著名作家学者的真迹墨宝,其中有诗人艾青题的“香远益清”,另有余光中《听容天圻弹古琴》手书,最传神的则是韩国高丽大学中文系主任许世旭教授的题赠:
在古远的青青的草坪里
觅采着嫩嫩的现代诗
自我研究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以来,各类书籍从旧金山来,从悉尼来,从曼谷来,从新加坡来,从马尼拉来,从台港澳来,即使关门读十年也读不完。毕竟告别杏坛了,我得改换一种读书方式:为怡情养性而读书。
凡是收到一本从海外寄来的新书,通常先翻一两页,如发现文字诘屈聱牙,就激不起读的欲望。读书毕竟要读高精尖之书,何谓高精尖?时间是最佳裁判。《诗经》《离骚》就不用说了,“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样的名句从青青子衿读到现在成了“无齿之徒”,我还想再读。记得余光中在《分水岭上》曾有一段妙语:“读者读诗,犹如初恋。学者读诗,犹如选美。诗人读诗,犹如择妻。”作为《台湾当代新诗史》的著者,我读诗时一会儿犹如“选美”,一会儿又犹如“择妻”,真是妙处难与君说啊。
人生常碰到烦恼的事情,一般人的解忧方法是“唯有杜康”,而我的特效药是读诗。像余光中那样不是默诵,而是引吭高歌,纵情朗诵郭沫若的《地球,我的母亲》,竟也有登高临远而向海雨天风划然长啸的气概。一旦朗诵完毕,我就感到烦恼的事情丢掉很多。当然还可以低声吟诵中国古典诗词。如果五言绝句分量不足,那就来一首回荡开阖的七律。最尽兴的,是狂吟起伏跌宕的李白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或“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要一气呵成,不得软声细语,而每到慷慨激昂的高潮,真有一股豪情从天而降。不过,能否吟到完全驱走烦恼寂寞的程度,还要看情绪是否饱满,能否做到手舞足蹈。这时最好一个人独诵,这样最为忘我。
和怡情养性相联系的一种读书方法是不读书而“玩书”。读书是汲取作者的思想精华,而玩书是玩装帧设计,有时则玩味赠书者的题签,比较他们书法的风格。在所有的签名本中,台湾“中国统一联盟”名誉主席胡秋原送我的《文学艺术论集》是最珍贵的了。他在扉页上写道:“远清先生教正,胡秋原敬赠。”赠书时胡老已八十六岁,可他在给我的短信中竟自称为“弟”。在笔者首次访台时,有“台湾鲁迅”之称的陈映真送给我的是一本特殊的“书”:“台湾警备司令部”下达的《判决书》。《判决书》中写道:大陆“文革”开展后,陈映真等人在日本共产党员浅井台北寓所内阅读《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还有毛主席像章。1966年9月,这些人受大陆红卫兵组织的启发,决定成立“民主台湾同盟”,由陈映真负责起草组织纲领……这份《判决书》,对我研究台湾文学很有参考价值。我还喜欢到网上闲遛,更喜欢案头上那些繁体版图书,摸摸这些或厚或薄的书,翻翻这些或精装或平装的书,相相风格不同的封面,再看看精美的插图,有时还效仿一位大诗人嗅嗅怪好闻的纸香味和油墨味。就这样,一个昂贵的上午用完了。
玩书之所以是读书的一种方法,是因为这种方法寓玩于读。乍看起来,书的内容根本没有接触,但玩书玩得多,便相当熟悉这些未入其门的书。我在写《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时,一旦要参考某一观点,或引用某段文字,很容易呼之即来。事实上有些书要年年玩、月月玩、日日玩的,如张大千的画集、洛夫的诗集,就需要玩久了才能入其堂奥。
“为学问着想,我看过的书太少;为眼睛着想,我看过的书又太多了。”余光中的这一矛盾对我来说也始终难解。有学生问我为何不买车,我说如果有一天买车了,那轿车的后备箱也必然用来装“红薯”——做我的第三个书库。
(本节是《人民日报》2010年11月30日发表的拙作《读书只为怡情与养性》的内容)
我一生道路坎坷,双亲目不识丁,小时候被人贩子卖给地主做过短期的贵族公子,土改后回到老家,放牛砍柴种地挖煤当苦力样样干过。在狗眼看人的喧嚣时代,我的这种经历竟被某文化名人在其新出版的自传中拿来大做文章,称易中天、古远清“那几个‘伪斗士’的恶,大多是因为从小缺少善和爱的滋养,形成了一种可谓‘攻击亢奋型’的精神障碍,其实都是病人。例如那个纠缠我最久的人,小时候居然是被父母亲当作物品卖掉的”。深圳作家刘中国反驳说:“古远清的个人痛史,居然被大言者锻造成一根敲打不幸者的苦丧棒,但这一不小心却暴露了‘文化学者’皮袍下面那点儿贫血的‘人文情怀’。”
我2012年以前到台湾进行学术交流,有关部门每次都要对我“政审”,要我从“文革”经历开始“坦白交代”。我敢说如今“组织部”及“台办”的负责人,大都没有经历过那场十年浩劫,不知道我们这代人遭遇之悲惨。以我在“文革”初期而论,作为“五·一六”传单的报案人,竟阴差阳错成为作案人,由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关押了半年。接着是不了了之,主事者送给我一朵大红花下放当农民,边劳动边改造边检查边交代,交代不出来便 “控制使用”,倒从此换来无官一身轻。
我武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没有中文系的学校里边教边写,可说是单枪匹马、孤军奋战。某文化名人在其自传《借我一生》中这样贬低笔者:
古先生长期在一所非文科学校里“研究台港文学”,因此我很清楚他的研究水平。
一位文友建议我回应他:
我在中南财经大学工作成了一些人酒桌上的谈资、沙龙里的话题,他们很为我抱屈,甚至认为我是投错了胎。那时学校还没有与中南政法学院合并成立中文系,当然也就谈不上带研究生。酷评家韩石山见我没有过上周游列国讲学、名满天下的博导生活,便奚落我说:“将军不带兵,这是严重失职。”母校武汉大学主管文科的副校长闻知后,便来财大商调我回珞珈山。武大一些博导和我说:“你在财大享受‘独生子’待遇,每年出国几次均可报销,一回母校就成了‘大家庭’成员,再无此特权了。”还有人则用“一流教授”的纸糊假冠忽悠我:“钱锺书说得好,一流教授到三流学校,三流学校因一流教授而增光;三流教授到一流学校,三流教授因一流学校而荣耀。”
我不似余光中那样五马分诗:读诗、写诗、教诗、评诗、编诗。而是一人六书——不是《说文解字》说的六书,而是购书、读书、藏书、教书、写书、出书。在教书方面,我很注意向学生学习。比如拙著《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在不少地方便受到我的学生张春英教授主编的《海峡两岸关系史》的启发。我教的学生都是财经政法专业方面的,其中也出了少数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和诗人;也有学生在中央当了大官,更多的是成了大企业家和富翁,可我从来不找他们。
“活着为了读书,读书为了活着”,也可理解为“写书为了活着,活着为了写书”。我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起,共出版了近四十本书(含编著),其中台湾有十四本。
《台港朦胧诗赏析》是我研究台港文学的“描红”之作,出版后曾遭到对岸诗人的痛批,这场论战从境外打到境内。真是“不批不知道,一批做广告”,这本书竟发行了近二十万册。我最畅销的书是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庭外“审判”余秋雨》,还出现了盗版。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几度飘零——大陆赴台文人沉浮录》,也成了畅销书。此书介绍胡适、梁实秋、林语堂等二十一位大陆赴台作家的生平和主要著作,带有评传性质。
2010年,我申报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成果《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在评述两岸文学关系时,此书不局限于文学思潮的更替,还包括文学制度、文学生态和文学事件、文学传播等项,并多次比较两岸文学的异同。在写法上,真正用整合方法将两岸文学融合到一块,而不是像众多当代文学史那样,把台湾文学当作附庸或尾巴拼贴上去。下限写到马英九执政后的2008年,有鲜明的现实感。此书出版后引起较大反响,台湾的海峡学术出版社还将其引进,分上、下两册出版增订本。此书曾获2012年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优秀成果奖。
我的书大部分都是学术著作,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当代台港文学概论》则为教材。这部新著,虽然吸收了研究台港文学的最新成果,但仍有新的开拓和特色:不是把台港文学分成两大块,而是融合在一起写。不满足于综述别人的成果,还在许多地方提出自己的看法,如“台港文学的特殊经验与问题”,又如对张爱玲在香港期间写的两篇小说的评价,用崭新的视角和丰富的史料,告诉读者这是内容复杂的作品,不能简单地贴政治标签将其全盘否定。后者在《新文学史料》发表时,征引的是台湾官方对《秧歌》的评价,别人闻所未闻,也很有说服力量。
《当代台港文学概论》当然不是文学史,但在某些方面具有文学史的品格。此教材即使没有配套的作品选,那些篇章仍有利于学生阅读并提高他们的欣赏水平。
我一直奉行“私家治史”的准则,因而被台湾著名作家陈映真称为“独行侠”。我单枪匹马从未买书号出版了下面“六史”:《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台湾当代新诗史》《香港当代新诗史》《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而《新世纪台湾文学史》也已杀青。在这些书中,写台湾新诗史那本挨“骂”最多。我在珞珈山的同窗古继堂的同类书出版二十年,在得到赞扬的同时也差不多被人“骂”了二十年。正如一位台湾作家所说:“古继堂的《台湾新诗发展史》早已引发审美疲劳,怎么又来了一个姓古的,你烦不烦呀,你这两股(古)暗流!”故我有自知之明,在书末写道:
由图3可知,当训练样本大小为3000时,准确率ACC(Accuracy)、查准率P(Precision)、F1值皆达到最大值,且ROC曲线下面积AUC(Area Under Curve)达到最大值。AUC可用于评价模型对客户是否逾期的区分能力,AUC值越大,模型的区分能力、泛化性能越强。为保证良好的模型训练效果,同时减少训练成本,本文确定训练样集大小为3000。在实证研究中从训练集分层随机抽取3000样本对SVM模型进行训练,得到训练的模型,并用测试集进行检验,输出结果,各项指标如表3所示,图5为ROC曲线图。
这是一部不能带来财富,却能带来骂名的文学史。
这是一部充满争议的新诗史,同时又是一部富有挑战精神的文学史——
挑战主义频繁的文坛,
挑战“结党营诗”的诗坛。
写文学史必须有智者的慧眼、仁者的胸怀和勇者的胆魄。我做不到,但一直往这个目标努力。
写小说史、散文史不会碰到许多麻烦,唯独写新诗史引来的议论最多,这与诗坛圈子太多摆不平有关。有人说我的《台湾当代新诗史》写得率直而刚健,具有“血性批评”的风格,可台湾某些诗人不这样看,认为我的这本书送到废品收购站还不到两公斤。我听了后一点也不生气,有不同意见是正常的,只要他不像余某那样把我告上法庭,随他说什么都可以。
写完了《台湾当代新诗史》后,我紧接着写《香港当代新诗史》。有人说《香港当代新诗史》是“捡”来的。一点都不错,我“捡”了个金元宝。说“捡”,绝不是说香港新诗史容易写或暗含蔑视香港诗人的意思在内。相反,香港新诗界有不少璀璨的名字,他们的光环逼使我总是睁大眼睛去审视他们。我庆幸自己和这些相识或不相识的诗人心灵是如此贴近,但我又担心自己的拙笔不能将他们的文学成就一一道出。
应说明的是,《香港当代新诗史》并不是《台湾当代新诗史》的附庸或骥尾,两者有各自的独立性,但台、港新诗确有“亲戚”关系。台湾诗坛与香港诗坛的“亲戚关系”是个复杂问题,我只能笼统回答:台湾、香港本来就有被“割让”的相似历史遭遇。在地理位置上,两地均属大陆的离岛。在意识形态方面,两地均不存在某种主旋律。他们的新诗比起内地新诗来,有太多的同构性。何况作为跨文化城市的香港,那里有不同背景的文化经验共存和交汇,比如在台湾诗坛颇为活跃的叶维廉、余光中等人,便是香港诗坛的要角。
我在台湾出书,有许多故事。犹记得二十年前在南部一家出版社出书,老板竟要求我把“解放后”改为“沦陷后”,把“解放军”改为“共军”。对方说:“解放军的名词在台版书中出现,会使人联想到‘解放台湾’。你要知道,我们从戒严初期到现在因惧怕‘八路军’,连八路公共汽车都没有的。现改为‘共军’,是我们这里的习惯用语。这是中性名词,‘共匪’才是骂你们。”我说:“那就把‘沦陷后’,改为双方都能接受的1949年。”“我们不能接受,要改只能改为‘民国三十八年’。”我只好妥协同意了。另一本书,台北的某出版社要求把“国民党反动派”后面三个字去掉,我则照办了。
下面说说我向台湾出版社“讨债”的故事。
十年前,我和台北云龙出版社签订了一本谈大陆文化现象的书的出版合同,版税为百分之十,出书一年后付清。可过了三年,分文未付。我第一次打电话,该社老板竟回答说:“忘记了!”第二次打电话是一位工作人员接的,回答说:“老板出国了。”第三次再打,人去楼空,连续忙音,无人接听。
我感到这家出版社不守信用,便趁一次赴台的机会去讨“债”。经原介绍人指点,终于查到了这家出版社新的地址是在台湾大学附近。经过七绕八拐,终于在一个小巷里找到了,其办公地点竟是地下书库,且全场只有一位打工者。我猜想他们未付酬的原因是经营不善,即将破产。接待我的人说:“我们还未破产,但的确连年亏本,一再搬家。我社过去出的全部是宣扬中华文化的书。现在民进党‘去中国化’,均卖不出去,包括你的大著。我们已转向,改为做军事武器方面的书。”原听说台湾有不少出版社专宰大陆作者,看来这家出版社还不属这种情况。我去台前,就曾接到武汉大学一位教授的电话,说他们在台湾出书受骗上当,对方不但没给版税,连样书都不寄,只好托我帮其在台买样书。
台湾出版商并非都是“海盗”,也有一些非常本分,视作者、读者如衣食父母的出版家。如拙著《台湾当代新诗史》在台北出版,就碰到这样一位贵人。
我是通过电邮投稿命中这家出版社的。我发出电邮的第二天,就接到该社老板的电话,说:“你这本书我们要了。按惯例,版税百分之十,印一千册,结算方式为以卖出实际本数计算。样书为十本。”我在电话里讨价还价,要求他版税一次付清,他勉强答应了。我得寸进尺,要求样书增加十本,他也欣然同意。接着是轮到他向我提条件:“我做了这么大的让步,你是否可做出相对回应?比如你这本书三年之内不得在大陆出简体字本。”我说可否缩短为两年,对方说这是死条件,无还价的余地。理由是你的简体字本到大陆一出版,马上会“进军”台湾。“大陆书比台版书便宜许多,那我的书就卖不动了。”他说得如此恳切、如此实际,我只能答应。
台湾书商给大陆作者付版税,不说汇率差价,单说邮寄费就贵得出奇。我想这次拿校样顺便带回酬金,可书还未出版,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想不到此出版社主动提出版税由我亲自带回。对他这种“预支稿酬”的做法,我在海内外出过二十多本书从未碰到过,因而十分感谢他。想不到付完一小叠面值一百元的簇新美钞后,已过古稀之年的老板又亲自开车送我到宾馆,这再一次使我感到血浓于水的两岸同胞情。
(本文根据作者在武汉大学的演讲整理而成)
作 者: 古远清,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学院中文系世界华文文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出版有《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台湾当代新诗史》《香港当代新诗史》《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当代台港文学概论》《庭外“审判”余秋雨》《余光中:诗书人生》《从陆台港到世界华文文学》《诗歌修辞学》《留得枯荷听雨声——诗词的魅力》等二十多种专著。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