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苗[山东大学, 济南 250100]
从美学范畴浅谈路遥小说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
——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悲剧美学观念的构架窥视
⊙曹 苗[山东大学, 济南 250100]
路遥正是以巨大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将《平凡的世界》的阅读领域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路遥在小说中悲剧人物的身上倾注了大量的笔墨,完成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作家行为,而是超越了自己反抗自己苦难的一种激情下的心血灌输,使得小说中的每一个悲剧人物都能得到生活的验证、时间的佐证,让人物形象丰满,对其的考量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是完整的、统一的。
《平凡的世界》 悲剧意识 悲剧精神 文学批评
纵观著名作家路遥的110万字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①,毫无疑问,这部被称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的旷世之作,是在用悲剧性质的精神贯穿始终的。正如著名作家贾平凹所说:“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他的文学就像火一样燃出炙人的灿烂的光焰。”②在中国,“夸父逐日”的神话故事可谓家喻户晓,那个持之以恒,用生命在追逐太阳的夸父,也成了悲剧人物的形象代表。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悲剧是个美学范畴。随着文学的发展和美学理论的丰富,这个美学范畴与中国美学理论、文学理论、文艺理论进行了有机的结合,并不断发生着或明或暗的演变,这对于文学文本和读者的交流,都有着积极的意义。路遥正是以这种巨大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将《平凡的世界》的阅读领域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才使得这部皇皇巨著成为激励千万青年的经典,并成为老师和学生最喜爱的新课标必读书。著名作家陈忠实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路遥获得了这个世界里数以亿计的普通人的尊敬和崇拜,他沟通了这个世界的人们和地球人类的情感。”③由此可见,一个作家的悲剧意识和一部作品的悲剧精神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它更容易在广大读者的心灵深处生根发芽。从中国文学的现状出发,重新思考路遥在小说中的悲剧美学理论,并将一系列的概念系统化、明确化,探讨出《平凡的世界》的悲剧美学理论体系,就成了当代文学评论家不可忽视的一个课题和应该肩负的一个历史责任。
《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数以千计,但主人公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纠葛成了这部书的一条主线。孙少平是一个有着自己的独立意志、独立人格和独立力量的人,但矛盾的是,他的这种独立性与当下的世界常常是对立的、互相难容的,自然而然,悲剧性就由此延伸开来,直到这种自我感受的悲剧与整个宇宙、整个客观世界、整个大自然进行了割据、演变、蜕化,最后形成分裂和对立,由此也就形成了路遥作品中悲剧意识灵魂拷问的内涵与外延。《平凡的世界》在明确无误地告诉人们:人永远无法摆脱自身带来的灾难,个体的自己永远在灾难与灾难的威胁之中,于是乎,人的生存过程总是缺少安全感。无论孙少平是在乡村、学校、城市、煤矿,他的存在都是孤独的,结果都是悲剧的,虽然他无时无刻不在争辩、反抗,但其结果必然是这种反抗永远没有取得胜利的那一天,因为这种反抗本身就是一种悲剧。人的悲剧是由于人的自然本能欲望永远无法满足造成的,路遥深谙此道,将这种悲剧意识在孙少平身上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呈现,人无法避免错误,因而人也无法避免自己的悲剧。也许孙少平总是在追求的那种看似崇高的目标,在现实环境中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孙少平在矿井下向工友们讲述《红与黑》中的故事情节,工友则将他心爱的小说集撕得稀烂;孙少平与在省城报社当记者的田晓霞心心相印,但他等来的却是田晓霞在洪水中死亡的消息;特别是孙少平在梦幻中与外星人见面,外星人对他说的那一段话:“大部分外星人从不加害于你们。当然,太空中也有个别邪恶的生物,把你们抓回到他们的星球做杂工……”④痛不欲生的孙少平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人根本性的错误就是人类根本性的特征,人类永远无法满足自身已经实现的一切,这也是人类永远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并一直把自己引向悲剧结局的原因。于是,路遥才借孙少平之口终于得出了下面一番论述:“生活总是美好的,生命在其间又是如此短促;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思念早逝的亲人,应该更珍惜自己生命的每个时刻。精神上的消沉无异于自杀。像往日一样,正常地投入生活吧!即便是痛苦,也应该看作是人的正常情感;甚至它是组成我们人生幸福的一个不可欠缺的部分呢!”⑤
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还成功地塑造了田福军这个悲剧人物。他是一个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家乡的父母官,他工作能力强,但因为小人陷害、嫉妒,仕途处处碰壁。尤其是孙少平的姐姐兰花更是个悲剧人物,她聪慧善良,却找了“逛鬼”王满银做丈夫,在村子中遭人白眼,被人看不起,也得不到家里所有人的祝福,而兰花却本着“好女不嫁二男”的传统道德观念,誓死不离婚……路遥在小说中对一个又一个人物赋予了悲剧色彩,才使得小说更有了阅读的冲击力,并让读者在悲剧人物的身上发现了自身所蕴藏的能量,引起了强烈的共鸣。由此可见,路遥在小说中悲剧人物的身上倾注了大量的笔墨,完成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作家行为,而是超越了自己反抗自己苦难的一种激情下的心血灌输,使得小说中的每一个悲剧人物都能得到生活的验证、时间的佐证,让人物形象丰满,对其的考量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是完整的、统一的。
路遥是当代作家中为数不多的最早关注“三农”问题的小说家之一,他娴熟的文笔,深刻的思想,厚积薄发的笔墨让读者、评论家叹为观止。《平凡的世界》描述的是中国1975年到1985年那段特定的时期,他在小说中结合自身的经历成功地塑造了一大批通过奋斗改变自身命运的鲜活人物。一部《平凡的世界》展现的就是一幕全景式的中国当代城乡社会生活的发展史。在这短短的十年时间跨度内,正是因为路遥在小说中的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诸如孙少平、孙少安、田晓霞、田福军、田润叶、金波、兰花、王满银、李向前等身上,以悲剧意识为中心,通过揭示复杂的人物矛盾纠葛,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悲剧精神,并在痛苦与欢乐、挫折与追求的日常生活中,将悲剧精神与情感、道德的自我判断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在时代特殊背景下,一个个普通人的精神寻觅和物质索求。
通读《平凡的世界》后,就不难发现,路遥是在用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的两者分化以及有机结合,才奠定了小说中他独有的悲剧美学特征的复杂性,同时也带给了读者、评论家对这部小说的文学审美特征的悲剧认同感。为什么读者对小说中悲剧人物的失败不会感到一丝快意,还深深为他们的命运担忧,并同情他们的生活失败呢?我们从《摩罗诗力说》中鲁迅评价屈原的下面一段话中找到了答案:“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⑥由此可见,路遥的悲剧精神更是他小说中人物悲天悯人的情感行动,他在小说中的叙事,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体现了他的悲剧性追求,也只有这种畅快淋漓地抒发自己的悲剧感受,才能让读者充分体会到小说人物的宣泄之源,这种悲剧精神表现的越强烈,读者就越牵挂小说中人物的前途、命运。其实,不论是在路遥的小说《人生》中,还是《平凡的世界》中,这种悲剧情怀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它绝不以人物的地位高低而有所妥协。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塑造了省委书记乔伯年这一人物形象。乔伯年位居省委一把手,是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但在他身上,路遥也倾注了无限的感伤,让乔伯年的一言一行也充满了悲剧意识。乔伯年为了调查省城公共汽车运行的真实情况,带领省委、市委班子以及市里的一些部门负责人微服私访,受到了公共汽车的售票员和司机的嘲笑和辱骂:“别他妈的糊弄人了!撒泡尿照照,看这家伙像不像个省委书记?都上车!到公司去!一人罚款拾元!”⑦堂堂省委书记,却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只能忍气吞声。这也正是路遥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高明之处,这也正是《平凡的世界》吸引人之处,路遥的悲剧情怀可是说在小说中随处可见、无处不在。只要人的苦难还没有结束,人的悲剧就不会消亡,达官贵人也好,平民百姓也罢,这一点是深深刻在路遥的脑海中的。窥一斑而知全豹,《平凡的世界》之所以有如此的艺术高度,是和路遥与生俱来的悲剧意识分不开的,因为他从一个作家的视角看清了芸芸众生的悲剧精神内核。路遥总是善于把小说中的悲剧情景和悲剧人物天衣无缝地安排到日常生活中,使得日常生活中的人物顺其自然地推动了悲剧精神的情节性、发展性、合理性,真正做到了无懈可击。
田福军在《平凡的世界》中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工作能力强,为人处事也得当。但就是这样一个全县公认的好同志,只因为地区革委会主任苗凯“对他不感兴趣”,就“指示组织部门将他调回地区浮存一段时间再考虑任用”。⑧可想而知,田福军这样一个工作狂,失去了工作,“就这样闲待下去”,对他意味着什么。路遥在这里倾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述田福军的心理动态,使得田福军也成了一个悲壮式的人物。实际上,田福军的人生抉择本身就是建立在对社会人生的悲剧意识里的,他得不到应该得到的,而又失去了本不该失去的,最后还不得不口是心非地承认这种失去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没有态度,眼在流泪,有了态度,心在流血。路遥似乎在告诉人们: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为,有时也是一种悲剧。
路遥曾经只用了二十一天就写作完成了那部给他带来无限声誉的13万字的小说《人生》,小说发表后引起了很大轰动,尤其是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后,数以亿计的读者、听众成了他的粉丝。
路遥本可以带着小说《人生》的那份荣誉,安逸地生活,不必再拼命地写作,但骨子里具有悲剧意识的他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鞠躬尽瘁的创作方式,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远离了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就无法超越自己,而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生不如死。于是他选择了悲壮的救赎,世间也才有了这部催人泪下的鸿篇巨制《平凡的世界》,这也就牵扯出了路遥在这部小说中所极力推崇的悲剧理论的现实感与平民的悲剧倾向性等一系列问题。
前面说过悲剧是个美学范畴,但同时悲剧在文学中也是一个文体概念,如果说悲剧意识在抒情诗中最早得到过强烈的表现,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真正的悲剧精神则只有在诸如《平凡的世界》等这种具有叙事性的长篇作品中才能得到最有力的体现呢?我们从路遥的这部作品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在写作《平凡的世界》时那种超常的意志力,在《平凡的世界》的悲剧氛围中就表现为一种人格和精神的力量。如果没有路遥的创作激情,就不会产生《平凡的世界》悲剧精神所带给读者的那种震撼力。《平凡的世界》是有着平民的悲剧倾向性的,路遥在书中对名不见经传的生活底层小人物的描写可谓匠心独具。孙少平的师傅王世才在矿井的一次事故中为了救工友安锁子,自己不幸被一根钢梁戳入腹中丧命,路遥发出了下面的感慨:“我们承认伟人在历史过程中的贡献。可人类生活的大厦从本质上说,是由无数普通人的血汗乃至生命所建造的……一个普通人的消失对世界来说,的确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⑨作为王世才徒弟的孙少平在师傅死后,不畏流言蜚语,悉心照料着师傅的遗孀惠英和儿子明明,并在日常生活中产生了感情,在《平凡的世界》的大结局中,也是以孙少平回到大牙湾煤矿,看见惠英和明明来结尾的:“他上了二级台阶,沿着铁路线急速向东走去。他远远地看着,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⑩也许这正是路遥给读者的启迪吧:虽然世界是平凡的,生活中也不乏悲剧,但是每个人在心灵深处,总是还有希望,有希望就会有幸福。因为在路遥的潜意识里,一个有文化、有道德的人,一个从没有在主观上损害过别人的人,一个聪明善良、有血有肉的人,是应该获得正常的、本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的。
热情漂亮的大学生金秀自从认识了同学兰香的哥哥孙少平后,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正直、有才华的煤矿工人,但孙少平从各方面考虑,还是婉言拒绝了金秀的求爱。“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和金秀的差异太大了。他是一个在井下干活的煤矿工人,而金秀是大学生,他怎么能和她结婚?”⑪正因为孙少平正确分析了金秀和田晓霞的相同与不同之处,才最终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可以说,路遥给孙少平安排的爱情命运是悲惨的,但结局又是充满希望的。可见路遥深得悲剧精神的真谛,让一段段化不开的恩怨情仇在悲剧主人公的人性深处充分展开,这反而更增加了小说的复杂性、戏剧性。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所表达的那种坚持的悲剧意识和坚韧的悲剧精神,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失掉养分,因为路遥深刻地把握住了历史恒久的脉搏,《平凡的世界》也必将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部永远闪耀着悲剧精神力量的巨作。
① 路遥:《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②③ 路遥:《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封底导语。
④⑤⑨ 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71页,第274页,第131页。
⑥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9页。
⑦ 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页。
⑧⑩⑪ 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06页,第419页,第415页。
作 者:曹苗,文学博士在读,山东大学讲师,研究方向:文艺美学、外国文学与批评。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本文系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当代环境哲学中的审美问题研究”(项目编号:14CZW004)和2013年山东省人文社科规划项目“当代环境伦理学中的审美问题研究”(项目编号:13-ZZ-WH-01)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