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永朝[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 内蒙古 包头 014030]
新时期内蒙古少数民族作家生态小说的生态美
⊙冯永朝[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 内蒙古 包头 014030]
新时期内蒙古少数民族作家的生态作品在传达生态思想、生态观念的同时,亦体现了生态美。这种生态美主要表现为展示自然万物的生命之美,体现天态与人态和谐相融之美,表现人情、人性之美等几个方面。
内蒙古 少数民族作家 生态小说 生态美
作为文学与生态学融合产物的生态文学,在关注和反思日益恶化的现实生态状况、传达生态思想和生态观念的同时,还要表现多姿多彩的生态美。概而言之,新时期内蒙古少数民族作家生态作品的生态美主要表现为,展示自然万物的生命之美,体现天态与人态和谐相融之美,表现人情、人性之美等几个方面。
生态批评学者袁园在论及新世纪生态诗歌创作时说:“自然审美维度的缺失是当代诗歌亟待走出的误区,缺少了自然描写的诗歌必将影响其美学价值,并导致读者审美趣味的粗鄙化,这在生态现状日益严峻的当下更为突出。”其实,不仅是诗歌,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亦然。然而,由于受到传统文化中自然崇拜、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等观念的熏染和影响,内蒙古少数民族作家对自然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亲切感,致使他们在创作中将自然的审美维度鲜明地凸显出来,营造出灵动的审美境界,显示出创作卓尔不群的风貌。而且这些作家笔下的自然物,已不仅仅是用来抒发、表现、暗示人的内心世界和人格特征的工具、途径、手段、符号、对应物等,而是作为有机生命的组成部分融入作品的艺术世界,从而展现了自然万物各具形态的生命之美。
蒙古族作家满都麦在《骏马·苍狼·故乡》中为我们展示了一幅诗情画意般的图画:“……湛蓝的天空,飘着雪白的云朵;碧绿的草原上,撒满珍珠般的羊群,玛瑙珊瑚般的牛群马群点缀其间。蔚蓝色雾霭中狍子和蒙古野驴撒欢跑动,清晰可见。陡峭的悬崖上纳凉的盘羊悠闲自在。乌勒木吉河的潺潺流水伴着水鸟欢快的歌声,为美丽富饶和谐安宁的大自然增添了无限活力。”在这里,天空、云朵、草原、流水、牛马、盘羊、狍子等自然万物生机盎然、安然自得,充满活力,令人向往。
鄂温克族是一个具有鲜明森林狩猎社会和文化特征的群体,森林是鄂温克人的家园,他们热爱森林、爱护森林、赞美森林,把森林及森林中的一切看作是与人一样有生命的朋友。鄂温克族作家乌热尔图的作品多以古老神秘的森林为背景,《老人和鹿》在描绘鄂温克人的家园——森林时,深情地赞叹道:森林“被霜染得十分漂亮。天很高,没有一片云。山显得有点矮,仍像往常那样,默默地耸立在河边。河水轻轻地流,发出甜蜜的微笑。”在这静谧澄明的世界里,老人抚摸着他熟悉的树木,弯腰从河流里汲水,与他们呢喃私语,还兴奋地告诉自己的孙儿:“这里的河、树、鸟儿、鹿都是我的朋友,他们帮助过我,帮我活到现在。”被鄂温克人视作森林精灵的鹿是乌热尔图小说中刻画最多的动物形象之一,它们美丽、善良、勇敢、智慧,充满了灵性。例如《七叉犄角的公鹿》中那只七叉犄角的公鹿,曾经被小小的“我”打伤了后腿,但它为了保护五只母鹿和小鹿,带着伤腿与野狼斗智斗勇,终于战胜了狼。通过“我”的目光,我们看见了这样一种景象:
猛冲过去的狼一口咬住鹿的后腿,几乎就在同时,鹿猛一蹬,狼怪叫一声,滚了下来。狼在地上打个滚,伸出舌头舔着被踢伤的腰,爬起来,朝岩石冲去……鹿转身,堵在通向崖顶的小路上,毫不畏惧地盯着对手……鹿抬起前蹄,狠狠地朝下一刨……狼尖叫一声,石头一样滚下山崖。这只狼摇晃着爬起来,弓腰咧嘴,眼血红,背上的毛竖着,后退几步,猛冲过去。就在狼对准鹿脖子下口的一刹那,鹿猛扬起低垂的犄角,狼像被叉中了似的,又像块石头被甩过山崖,跌进山谷……鹿胜利了,骄傲地扬起头,把漂亮的犄角竖在空中,整个身子衬在淡蓝色的天幕上,显得威武、强壮……
这是一曲生命图腾的赞歌,也是一曲勇敢者的战歌。看到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少年同时又是第一次狩猎的“我”,感受到了生命觉醒的尊严,“我”变成了公鹿心灵相通的朋友。“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狩猎的使命,着迷地欣赏着公鹿的英姿:
它那一叉一叉支立着的犄角,显得那么倔强、刚硬;它那褐色的、光闪闪的眼睛里,既有善良,也有憎恶;既有勇敢,也有智慧。它那细长的脖子,挺立着,象征着不屈;它那波浪形的腰,披着淡黄色的冬毛,真叫漂亮。四条直立的腿,似乎聚集了它全身的力量。啊,它太美了。我想起了特吉的话:“公鹿,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它就是死也不会屈服的。”是的,它是勇士,它是英雄。
在这里,公鹿是一种象征,它代表了人类之外的一切生命存在,展现了动物的美感和力度。在公鹿面前,主人公的心灵世界也受到了震撼,得到了大自然的洗礼,他变得更加勇敢和顽强了,而且他内在的生命的热量也得到了极大的发挥。
生态问题的核心是人与自然如何和谐相处,而生态文学作家也应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当作创作的一种自觉的美学追求。正如学者许莉萍在论及论生态批评的文学生态理想时指出的那样:“生态审美品格要求文学演奏的既不是审美主体自身生命的独奏,也并非自然的独奏,而是人与自然的生命和弦。”新时期内蒙古少数民族作家融入自然、拥抱自然,以生动的笔触描写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其笔下的人物与自然同生共运,浑然一体,体现了天态与人态和谐相融之美。
满都麦的《雅玛特老人》中的雅玛特老妈膝下无子女,是个“五保户”。她孤寂凄苦却满怀慈悲,她一辈子在峡谷中过着与山羊、盘羊、岩羊和黄狗为伍的生活,孤独而又不孤独,她把这些野性生灵当作自己的孩子喂着,养育起来。她把放牧山羊,喂盘羊、黄羊喝水当成了自己每日必做的功课。每每喂完羊,她就会看着这些生灵静坐半晌,有时还会为它们唱起古老的蒙古族民歌。而这些草原上的生灵也像一个个听话的孩子丰富着雅玛特孤独的生活。雅玛特老人和羊、和自然、和世界之间就像日出日落的清晨与日暮一样和谐,融为一体:
山羊、岩羊、盘羊全喝足了水。它们三五只结伴围着井转了转,有的舒展开了四肢,舒服地卧在地上,有的站着,懒洋洋地休息着。没多大一会儿,它们都把耳朵伸向盘腿坐在井边的慈祥老人,滴溜溜转着眼睛,脉脉地看着她,仿佛求她再哼唱那首优美动听的歌。
在火辣辣的阳光下,雅玛特的脸就像一块紫红色的宝石,眨动着眼睛仿佛宝石泛出的光。她撩起腰带,稍抹了抹满是汗水的脸,仍静静地端坐着。雅玛特老人,每天都来这里,饮完羊就静坐半晌,已习以为常了。
她眯着眼睛,将混浊的目光投向一只只岩羊、盘羊、山羊。看着看着,她终于露出没了牙的牙床,笑了。
在这些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到老人与动物相依为命的美好情感。人与羊、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人和动物都不是孤独无依的,生命之间具有心领神会的默契,有着一种诗意的美感。在这里没有人与自然的对立、没有生存的疲惫、没有欲望的煎熬,只有人与动物相互依存、与自然和谐交融所带来的温馨感受。
前述乌热尔图以森林为背景、以鹿为主线的小说,也都赞美了人与自然同呼吸、共命运和谐相处的关系。《老人和鹿》中的老人把树林里的河、树、鸟儿、鹿视作自己的朋友,并且与它们喃喃私语。《七叉犄角的公鹿》中的“我”被美丽、善良、勇敢、智慧的公鹿所感动,由公鹿猎杀者变为保护者,放走了美丽、骄傲、强壮的七叉犄角公鹿。而这一行为也感化了暴戾的继父特吉,改变了“我”与特吉之间紧张关系,小说的结尾这样写道:“这一次,特吉没发脾气,他用那种我从未见过的眼光抚慰着我,竟伸手捋了捋我的头发,然后转过身去,蹲在我的面前,随后用双手将我一搂,就把我背在他那宽阔的脊背上。一道穿透乌云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把脸贴在了他的肩上。”这个结尾寓意深刻,它启示我们,人与自然的和谐其实就是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解带动了人与人的和解,人在与自然的和谐中找到了人类自身的和谐。
“重视自然生态危机,消除自然生态危机,对于解决当前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来说显然是非常重要的,但生态危机又绝不仅仅限于狭义的自然生态危机,还有社会生态危机以及精神生态危机。要真正解决生态问题,不仅仅是要解决自然生态问题,更为根本的也许还在于要解决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方面的问题。”(刘文良《范畴与方法:生态批评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也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新时期内蒙古少数民族作家在书写人与自然和谐之美的同时,进而表现了亲情、友情、博爱等人伦情感,呼唤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之美。
乌热尔图善于刻画鄂温克人独特的民族性情感和心理,着力挖掘人物美好的心灵和善良的本性。在他谈到自己的创作体会时说:“我在小说《七叉犄角的公鹿》中表露的对自然界中自由生灵的钦佩、敬畏、忏悔的姿态;在小说《琥珀色的篝火》中袒露的鄂温克民族与人为善的诚意;在《雪天里的桦树林》和《丛林幽幽》中表现的对母体的敬畏,这些情感都属于鄂温克民族。”(乌热尔图《述说鄂温克》,远方出版社1995年版)《琥珀色的篝火》描写的是鄂温克族老猎人尼库在护送病重的妻子到城里求医途中,救出了三位在深山老林中迷失方向的外地人的故事。猎人尼库带着儿子,用驯鹿驮着病重的妻子去医院。在森林中的小路上,他发现了三个不熟悉山路的迷路者的脚印,他想要去救助他们,但面对病重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他有些犹豫。经过妻子的安慰,他下定决心救助迷路者。他嘱咐儿子护送妻子,自己带着猎刀走进森林。他在林子里寻觅,最后终于冒着大雨找到了那三个奄奄一息的迷路者并救了他们的命。当三个被救的人向他表示感谢,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不论哪一个鄂温克人在林子里遇见这种事儿,都会像他这样干”。确实如此,尼库的妻子不顾自己重病在身,宁愿自己忍受痛苦,鼓励支持丈夫去救助迷路的陌生人就是明证。
满都麦的《瑞兆之源》里的苏布达老人是位普通而伟大的蒙古族女性,她朴实、善良、心地纯洁,富有仁爱之心。老人在自己生活尚且困难的情况下,仍然义无反顾地做着善事:不怕受牵连,救助孤苦无依、在“文革”中相继失去亲人的老姐妹,救助并养育身为地质工人的北京青年李明,营救失散而来的无人收养的牲口并喂养、交还失主。在苏布达老人这里,人与人的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致的,完全排除了利害得失因素,成为一种广义的生命关怀和道义承担。
少数民族作家笔下的这些形象身上体现出来的民族传统中的人性美、人情美,如同一束光芒,穿透了现代文明织就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坚硬、自私、狭隘的重重帷幕,唤醒了人们沉睡已久的仁心善性,在一定意义上照亮了人类构建美好精神家园之路,体现出对人类内心情感世界的深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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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刘文良.范畴与方法:生态批评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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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乌热尔图.萨满,我们的萨满(短篇小说集)[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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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冯永朝,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教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内蒙古自治区社科联科研课题(编号:14B39);内蒙古自治区社科规划办课题(编号:2013B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