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剑锋[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诗学空间下的童年
——论童年回归的隐喻
⊙何剑锋[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童年既是一个生物学概念,又是一个社会产物,直到近代才被挖掘出来,但是其在文学土壤中早已生根发芽,占据诗意空间的重要分量。在性善论的前提下,它表现为童年之美,成为成人世界的朝向;在性恶论的前提下,它则成为教育的反思。在美的诉求下,本文论述童年消逝的回归,这种回归极具隐喻色彩。
童年消逝回归隐喻
告别童年的那一刻,很难记起确切的时间,仿佛是童年的不辞而别。成长的经验告诉我们跨出童年难免有些心结,它让我们慨叹时光带走童年,缅怀不由自主地发生,这似乎是一个足够明示童年回归的隐喻,但并非唯一。要想具体说清楚童年回归的隐喻,我们首先应该让人明白童年的逆旅,以及关于童年的哀歌和赞歌。而童年的回归指向何处,这正是我们要寻找的暗示。
我们所说的童年,本应该是一个古老的概念,可是人们直到有了主体意识的近代才发现童年的社会意义。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爱弥儿》问世,标志着“儿童的发现”,卢梭维护儿童的“自然教育”,尊重儿童的天性,并引导童年开始走入诗学的旷野。
这时人们终于发现孩子们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必须有一条界限,但是并没有努力去保护界限以内儿童的领地。以至于学界对于现代儿童存在的忧虑慢慢激化,他们甚至不惜用“消逝”和“死亡”的字眼。尼尔·波兹曼的《童年的消逝》和大卫·帕金翰的《童年之死》两本书以刺眼的标题将童年的遭遇带到这个忙碌的世界,忙碌的成人无心关心这些深沉的变化。在生理意义上,孩子的父母看到呱呱坠地的孩子长成比自己还要高的生命,无比欣喜,即便艰难,在父母眼中也不露痕迹,他们大多数遵循一种普遍教育儿童的方式,使孩子成长为成人。这可以看作是他们眼中的“童年的消逝”。
而尼尔·波兹曼中所抒写的“童年”,是社会产生的“童年”,而非生物意义上的童年,那是唯有属于儿童的权利时光,一生仅一次。我们的感受是,从童年走过的人,回忆起某个细节的时候,不管是甜蜜还是苦涩,都认为那是最美好的时光。用年龄来划分儿童和成人的标准一直都在,童年大约在十一二岁之前,来自不确切估计的原因是,社会发展对儿童的影响,它让儿童和非儿童的分界线变得难以捉摸。
童年原本如洛克口中的一张白色的纸。尼尔·波兹曼认为成人和儿童显著的区别在于成人以一种习以为常的秘密世界隔离儿童,这个世界是由羞耻和理性维持的,儿童应该远离成人的秘密世界,如同古人类的蛮荒和蒙昧,儿童需保持对成人所建构世界的好奇,不断积累,放入宝匣中,就像灰姑娘在舞会开始的时候穿上玻璃鞋一样,舞会没开始,穿上去就是枷锁。他们不能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打开宝匣,打开了就掌握了全部秘密,意味着跨入成人行列。“用我自己的一个比喻,这意味着当儿童有机会接触到从前秘藏的成人信息的果实的时候,他们已经被逐出儿童这个乐园。”①向童年的世界输入充满成年人的秘密的,正是电视媒体。大卫·帕金翰进一步补充说明了在电子媒体时代成长下的儿童的处境,比起前者,后者和时代靠得更近我们,处境更堪忧,处于这个时代的人们如果作为有儿童的家长,感受会更深。这并不是将媒体看作暴力的洪水猛兽,实际上媒体拥有成为最渗透人心的权力,不但使儿童的童年遭到重新审视,而且每个成人都难以逃避,“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就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②。在“娱乐至死”的时代,童年中满足好奇心的方式已经不用涉足田野,不需要产生很多自然问题,要么答案比问题更多,要么答案已经远远落后于问题。
大卫·帕金翰还试图呈现童年死亡的另一个杀手——商业。童年是文化的想象源,“在这儿典型地被定义为一个纯洁的,像伊甸园似的地方,是正面的道德与艺术的源泉,是充满‘想象’与‘纯真’地方,现在却被商业的死亡之手逐渐侵入,而遭到破坏了”③。商业无孔不入,童年充满物质的喧嚣,蓝天白云已经被商场的鲜艳抹去,想象的飞翔也被一个具体的价格数字按压,虽然这并不能概括出童年已经生长出成型的物质欲望,但是商业好比一面镜子,是儿童认知的镜像阶段,他很容易在商业环境下形成自我,这样的自我成就了他关于商业和物质的诸多想象,而这些是成人才具备的资质,却早早被儿童所习得,随之流逝的是天真烂漫的想象和永远难以回归的童年。
麦克卢汉曾评论说:当一种社会产物行将淘汰的时候,它就变成人们怀旧和研究的对象,如上文所论述的作为社会产物的童年已步入消逝的旅程,听起来多么让人伤感。童年的研究热潮似乎印证了人们对于它的怀旧,这份怀旧意味深刻。
一面由童年的诗意幻想发酵而成,童年之美是诗学的重要发现;另一方面作为主体的人对于时间刻度的私下划拨,用怀念感受记忆的生命,被看作通往童年家园的篱笆小道。
关于童年的美,童话是最亲切的感性显现,写给孩子们看的童话,大多选择发生在葱葱郁郁的森林,花草树木、动物都成为人的代言,它们代表自然,欣欣向荣,美好如初。而魔法和巫术在童话中往往被看成破坏的力量,是自然的对立面。童话里代表恶的“魔法”和“巫术”会在叙事的结尾消失,自然的力量成为最终的幸福。正体现了童年的美在于天然之美,自然之美。因此纪德说:
让我们对童年多做一点审美的观照吧,孩子拥有童年的权利与你拥有童年的权利并无二致,他有他的,你有你的,你并没有因为是大人就被赋予更多的优越感。诗人在继续吟唱,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④
这是成年后的诗人对于童年的赞美和对童年的回味,这证明童年是属于诗的,最好的诗人都是有一颗童心的,这可以从中国古代诗歌成熟形态下得出结论。古代老子认为的“弃智绝圣”“复归于婴儿”,初始就将童心和智慧并举,李贽就提出“童心说”,以及王国维提出的“赤子之心”都说明真诗在童真。在艺术创作中,梵高更受益于儿童绘画,才获得无羁绊的线条和布满星空的想象。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通过著名的哲理童话《小王子》表达对童心的礼拜,小王子就是世界上最纯真的那个孩子。他来到地球,碰见蛇时他也会道声“晚上好”,他看见山峰也问候“你们好”,来到玫瑰园也问候“你们好”,后来一只狐狸请求他“驯养”它,就是每天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彼此每次靠近一点,小王子和狐狸耐心地建立了感情的联系,直到小王子离开的时候。小王子不知道什么叫作不信任,他总是相信他遇见的每个人每件事,在沙漠中,他相信飞行员能给他画出装绵羊的箱子,他也相信蛇的话,为了他心中唯一的玫瑰,它必须回到自己的星球,于是蛇送他上了路,“他的躁骨旁边闪过一道黄光。霎时间他动也不动。没有呼喊。他像一棵树似的缓缓倒了下去”⑤。成人看了同样感动,纯真和美好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在他们内心泛起涟漪。匆忙的成年人,匆匆行走,有时候会忽视内心的声音,稚嫩而脆弱,像脐带一般连接着自己童年的梦……
在这里我们无需将怀旧的情绪煮浓煮沸,关于童年的哀歌和赞歌其实都明确地表明童年的独特存在,人类记忆的伟大功能将逝去的童年发酵成一缸醇美的酒。我们一遍遍回忆,一遍遍失落,其实都是在找寻回归的路,迷失的渡口没有一条摆渡的船,童年在彼岸世界飘渺隐现。巴里创造出彼得,那个永远拒绝长大的孩子,带着温迪等三个孩子飞出窗口,逃向永无岛,他们完成了一系列的冒险,最后也无法逃脱时间的遗憾,温迪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简也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大人。但结局还是美好的,周而复始,只要孩子快乐、天真、无忧无虑。整本书被看成“童年的宣言”,它所诠释的童年不死,似乎一步步靠近童年的精神路口。童年的回归从时间的感受性来说,那是一条不归路,好比梦想的精神之旅,不同的是一个向前,一个向后。现实中找不到一条指示回归的地图,那是我们回不去的家园之一,我们只能说回归之旅是漫长而富有意义的隐喻。
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探讨特拉克尔的诗歌:“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他以“异乡者”身份探寻本真,来阐释存在,“何谓‘异乡的’?人们通常把异乡理解为不熟悉的东西……根本上意味着:前往别处,在去往……的途中,与此前保持的东西相悖。异乡者先行的漫游。异乡者几乎自己都不知道,它已经听从召唤,走向通向本已家园的路上了。”⑥通向家园的灵魂和柏拉图的“理念”如出一辙,异乡者的家园,那灵魂的栖居之所,海德格尔认为那一定是最接近本真的地方,而童年的某种隐喻契合那异乡者所找寻的“家园”。
无论是生物学角度还是文化意义,人们向往童年,“童年之于成人,童心之于精神世界,便同根之于大树”⑦。那些关涉人类原始文化和人类文化或精神进化的研究中,惊奇地发现现代儿童的游戏和某些生活状态仍遗留着人类远古文化的痕迹和“碎片”。
黑格尔曾提出个体与人类精神发生一致,之前维柯就在《新科学》将诗性智慧(Poetic Wisdon)顺带赋赠给了儿童,他说:“诸异教民族的原始人,即正在出生的人类的儿童,恶魔。就以这样的方式(诗性智慧)根据自己的观念创造了事物……这种崇高气派伟大到使凭想象创造出事物的那些人物格外震惊,因此他们被称为‘诗人们’。”⑧童年是诗的寸土,童心便是诗性智慧的化生,一个孩子的创造也许是稚嫩的,但一定浸润着朴实无华的真切动人。童年的消逝,也就是诗性智慧慢慢被理性占领的过程,终有一天,当我们面对被理性完全禁锢的空间,回归是潜意识最具分量的主题,这同时也暗含着人类对自身的探求,我们所有的秘密之初被上帝设定好,人类成长一步,便丢失一个秘密,这是伟大的进步,但同时我们失去被揭穿的家园。我们不得不承认那恰恰是我们最不愿意遗落的。我们有很多经验的源头必须求助于童年,反复出现的梦也许是童年某个无法释怀的瞬间。
美国作家塞缪尔·伍德沃思在《旧橡木桶》一诗中写道:
当甜蜜的回忆在眼前展现儿时的景象,/我心中感到那种亲情荡漾!/那果园,草地,参差交错的野森林,/还有我儿时喜爱的每一地方,/那宽阔的池塘和池边的磨坊,/在瀑布落下的地方,那桥,那石,/我父亲的小屋,附近的挤奶房,甚至那粗制木桶垂在井旁。那布满青苔的木桶,我那么珍惜,/中午我从田里归来,它常常给我带来快乐无比,/带来大自然生就的最纯最甜的东西。/我用火辣辣的手热烈地抓住它,/迅速将它放到白鹅卵石铺的井底,/木桶很快就溢满了水——真实的象征,/它一边从井里升起一边还留下清凉的水滴。从绿色布满青苔的井沿将它接住,/把它立在井边倾向我双唇,啊,真甜!/就是装满的高脚杯也无法诱我离开,/哪怕是朱庇特饮的琼浆将杯子装满。/现在我远离可爱的故乡,/当幻想又回到我父亲的庄园,/为那吊在井里的木桶叹息时,/我的眼里禁不住涌出惋惜的泪水。
她的返乡活动是童年回归的精神之旅,一个“旧”字是对儿时的记忆真切的修饰,那如水般甜蜜的日子,那如酒般醇厚的亲情,是远离的故乡和童年时光的久久惆怅。诗意的栖居,那异乡人一直寻索,像是马克吐温笔下那密西西比河上的漂流。
童年是一个纯净的生存世界。它代表着和母爱一致的关怀,吸引着异乡者踏上归程。木民谷的创造者扬森在获得国际安徒生儿童文学奖的致词中说:“通向这个世界(童年)的路,经常是被堵死着的。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们仍然无法重新看见、无法想象。那种种神秘的变幻。安全变成了一种习惯,在成人的世界里,灾难由于人们的焦虑和烦恼而变得毫无神秘魔力感;逻辑变得没有生命,非理性在人们眼中不过是普通的紊乱和毫无条理的代名词。这真像从一场美梦中惊醒后又绝望地试图入睡,妄图找回那个梦。可这是不可能的了,大门永远关上了,你无法再次进入那迷人的园子。”于是他们创造出许多童话。⑨
回归也可以看成成人为孩子们塑造童年,几乎所有的童年叙事都是完成于成人走出童年之后,他们用非同寻常的“母乳”情结缔造了一个自己从未经历的美好童年,据说安徒生童年像“丑小鸭”一样凄惨,被誉为“童话诗人”的顾城,童年几乎淹没在中国的红色漩涡中,但是他们仍然坚定地用童话与诗编织想象的童年。当我们正视这样的想象被拆穿之后,仍然相信童话是存在的合理性,并且让孩子们从童话中得到正义感与勇气,尽管童话从印刷读物跑到了电视银幕,换了一种时髦的称谓——动漫,它让绝大多数孩子痴迷,童年消逝的秘密被学者们揭开后,动漫似乎也越来越接近成人口味,在界限内,儿童的领地减少,成人对童年的构思与塑造正好扩展了儿童的天空。这是针对儿童回归他们领地的隐喻。
当我们读过很多以儿童视角再现现实、回归童年的作品时,我们觉得关于童年的构思和塑造是成年人的一种反叛,或者利用童年的参与缓和冲突。高尔基的《童年》是其自传小说里写得最让人爱怜的,阿廖沙的悲惨故事让人产生对于社会的批判,的确这符合高尔基写作的初衷。
英国印裔移民作家奈保尔的成名作《米格尔街》,通过一个儿童之口,讲述了发生在米格尔街的人和事,那是一条与西班牙港毗邻的大街,被英国殖民,街道形形色色的小人物愚昧混沌,他们的生活极度碎片化,简单循环往复,打打闹闹,作者一面意欲表达对处于殖民底层的人们的嘲讽与同情。另一方面我们又发现:作者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写下来那凌乱不堪的生活,通过孩子的视角,仍然有温馨,散发着童年的质感,一切又显得质朴无华,人物脸谱像是漫画一般,被勾勒出诙谐写意。当童年的“我”要告别米格尔街时,却被米格尔街挽留下来,作者仍然难以和米格尔街割舍,表现出对自我童年的留恋。总之我们能体会,再难堪的生存方式,在叙事中邀请童年参与,它就能转消成人世界所遭受的压力。从这个角度说童年回归的隐喻是关于人生的隐喻,关于叙事的隐喻。除此仍然还有很多隐喻意义值得思考。
走进童年的诗学空间,不排除“童年恶”的反思,但是在成人视角下,更关心童年的美学意义,它是重新被塑造的产物,美好的联想激发我们追溯返回。尼尔·波兹曼向我们表达童年的消逝忧虑,传媒时代的今天,有道德感的人们应该能感受到,曾经陪伴我们的快乐时光消逝得毫无知觉,我们在现实中尽力模仿与重建那份快乐,以至于我们应该试图计划回归童年的旅程,旅途中不妨一面关心目的地,一面关心此行的隐喻意义,只要关心,便有彼岸。
①[美]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吴燕莛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9页。
②[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③[英]大卫·帕金翰:《童年之死》,张建中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页。
④[黎巴嫩]纪伯伦:《先知》,冰心译,见冰心著、卓如编:《冰心著译选集》(下册),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1页。
⑤[法]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马振骋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页。
⑥[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3—34页。
⑦刘晓东:《儿童文化与儿童教育》,教育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页。
⑧[意]维柯:《新科学》(上),朱光潜译,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3页。
⑨[芬兰]多维·扬森:《说安危》,引自《长满书的大树—安徒生文学奖获得者与儿童的对话》,黑马译,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页。
[1][法]让·卢梭.爱弥儿[M].彭正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2]丁海东.儿童精神:一种人文的表达[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9.
[3][英]詹姆斯·巴里.彼得·潘[M].杨玲玲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4][英]VS.奈保尔.米格尔街[M].王志勇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
[5]唐灿辉.童年之美[D].上海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6.
作者:何剑锋,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文化产业与文化管理。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