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宗选[三峡大学艺术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作 者:翟宗选,三峡大学艺术学院教师。
画家张立柱出生于大西北,关中人氏,作品曾获第七届全国美展金奖,出版数十本专著。从西安美院到陕西省画院,再到国家画院,从家乡到西安再到北京,张立柱越走越远。如今在绘画上已取得丰硕成果的他却戏称自己是“挤进城的农村人”,他说:“我是个挤进城又入不了城的乡间汉,我的心在农耕时代,父母教育我重仁义厚朴真,一是一、二是二……或许因我乡气太重,总是让心灵归往土地。”这段话表达了张立柱对故乡的眷恋之情,如今故乡已是物是人非,但农耕时代的秦风秦韵和乡间往事常常萦绕在他的心头,以画笔倾诉记忆中让他心往神怡的故乡成了他从艺几十年绘画的母题。
在张立柱“家园”系列作品中我们能看到这样情景:“小巷荫浓麦饭香,推车起圈亦编筐。纺轮半晌怅前事,烟袋一锅忆旧乡。槐下席凉童稚闹,田间汗涌壮夫忙。媪翁白发团团坐,粟粒闲剥井架旁。”
这是农耕时代关中农村随处可见的生活场景,准确说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情景。关中地处渭河平原,有“八百里秦川”之称,土地肥沃,以种植小麦、玉米为主。自古属周、秦,民风淳朴,勤劳勇敢。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乡间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干着繁重的农活,累了蹲下抽一锅汉烟,渴了熬茶喝,得意了吼几声秦腔,声音十里八乡都听得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养成直率、泼辣的性格。
《汉书·地理志》“: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逼近戎狄,修习战备,崇尚气力,以射猎为先。”
这里的男人被称为庄稼汉,白天干地里的粗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女人被称为婆娘,在家制作一日三餐、经管娃、伺候老人、拾掇家务,晚上纺线织布。张立柱的《忙活》里,男人穿着厚重的衣服,有的在田地里吆喝牛耕地,有的抡着锄头锄地,有的推着独轮车给地上肥,一派热闹的场景。《深夜纺车声》中,在深夜的油灯下,男人和小孩已酣然入睡,女人“咯吱吱”地摇着纺车纺线,纺车的响声仿佛催眠曲将伴随他们到黎明……冬天,老乡们通着手蹲在墙根晒爷婆(爷婆:陕西关中一带方言,太阳的意思)、谝闲传(谝闲传:陕西关中一带方言,聊天的意思);夏天,洋槐树下一群群忙完家里活又在月光下看不清纳鞋底的婆娘们摇着蒲扇乘凉,絮叨家长;男人们一到春天就脱掉外衣挽起衣袖,拉着架子车起圈施肥,头上一层灰土,微干裂的脸颊上染着红色;秋天,常常全家人围着笸篮剥玉米粒,大人用叉子叉玉米,小孩边剥边玩,时不时传来男人或女人的催促声……《固原》中,屋顶上一家人在吃捞面,没有桌子,一个个端着海碗抓着筷子:陕西关中一带方言,吃的意思)饭,那吃相里透着大气,透着豪爽,透着质拙。亲人离世下葬在关中是大事,有钱没钱都要请吹鼓手送葬,乡亲们都会来帮忙送一程。《送埋》中,披麻戴孝的子孙哭得撕心裂肺,唢呐声高高低低悲鸣声一阵阵传出,帮忙下葬的人你一锨我一锨堆着土包,关中人在黄土地生活一辈子最终归于黄土。这种“人吃地一世,地吃人一口”的画面真切可见。
张立柱笔下的人物很传神,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的他并没有用学院训练的写实造型方式来刻画人物,甚至与自己的导师刘文西的画风也拉开了较大的距离。他说:“画也是如此……有精气神者有味,有原创性者有味。无精气神者寡味,无原创性者寡味。有精气神,有原创性,又情真意切者味正。”为了表现心中家乡人的精气神,他用了有原创性的水墨语言,陕西人物画坛当时的领军人物有郭全忠、王有政、王子武、李世南、贺荣敏、晁海等艺术家,郭全忠、王有政、王子武、贺荣敏的人物画以写实为主,晁海的人物画以笔墨表现出厚重的实体感,强调形象的“大、浑、雄”,李世南早期人物以写实为主后来走向表现风格。但像张立柱这样的画风却绝无仅有。他的画中人没有深入的刻画,只有近似减笔写意的概括,无论老少、男女、牛羊一律都只寥寥几笔形象就跃然纸上。写意画讲究“遗貌取神”,张立柱的人物骨子里透着关中味,人物举手投足都很典型:端着大碗蹲在凳子上吃饭的壮汉正是在关中才能见到的风俗;盘着腿的妇女一手捋线一手转纺车轮,质朴中透着优雅;穿着宽大衣服弯着腰背着宽大背篓的人物形象高大而坚实;还有两手抓着锨把一脚踩着铁锨起圈、弯着腰赤着上身铡草、倒在草垛上不管不顾样子酣睡、蹲在墙头用手泥糊基墙(糊基墙:陕西关中一带方言,土块墙的意思)的形象多次出现在作品中。这是只有在关中生活过的人才能深切体会到的细节,这些细节又表现出了关中人的性格。
洋槐树在以往的绘画中从未见过,但这又是在陕西关中常见的植物,所以张立柱的作品中画了洋槐时无疑又使作品更具关中味。这里的洋槐树没有刻画外部特征,如粗糙的纹理和枝枝丫丫的枝条,但从它奔放的笔墨节奏中体味到这就是洋槐树。他的洋槐也仿佛灵魂附体一同打上了关中人的烙印,粗大直率的笔墨表现枝干,细碎短直的笔触表现枝叶,这一大一小的笔触,一繁一简的对比道出了“关中”人既直率又热情的性格。透过洋槐的树梢人们似乎闻到臊子面、锅盔馍和西凤酒的香味,又似乎听到不远的乡村中传来了铿锵的锣鼓声和高亢苍凉的老腔(老腔:秦腔,西北五省流行的地方戏)……
张立柱笔下的乡村世界从图式看有两个特征:
其一,汉画像砖式或关中民间年画式图式
在家园系列作品中,几乎看不到背景空白的人像,人总是处在或房前或树下或田间的环境中,与环境融为一体。在几幅大型的作品中所表现的空间更大,甚至有的表现整个村落。这些作品总能把我们带到那个男耕女织岁月里,人们过着单纯而满足的生活,田间地头总是欢声笑语。这种大场面宏大而有特色,泥土味、洋槐树高大粗硬的枝干和槐花的香甜味、土窑半拱型门洞的古朴味,在月黑风高之夜各家各户的房门里传来“嗡嗡”的纺车声,看到这样的作品我们不禁想起汉代的墓室壁画《狩猎图》,天上的鸟、岸上的树、水里的鱼和拉弓的人,均以自在的状态不分宾主关系罗列在一幅画面里。极其相似的是张立柱作品中常出现这样的景象:街上、门口、院子、田埂劳作的乡人——这些不同时空的场景同构于一幅画里。如《梦里家园》中,拉车的人向南行,扛粮袋的男人带着小孩向北走;洋槐树下两个女人在码线;房前一个女人在和面,另一个在摇井水;画中间是一棵百年老洋槐。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人物无宾主,画面无焦点,你的眼睛总会随着画面的情节而移动。陕西凤翔木版年画《女十忙》《男十忙》中男女的劳作场景在画面上被分为上、下、左、右不同大小的单元空间,而且只有平面的构成关系。《女十忙》中的分割空间的界限是室内的桌子、屋檐、布白波浪线;《男十忙》里分割画面空间的界限是小土丘、树、地面、布白波浪线。各个空间独立存在,并不重叠,没有纵深的空间感。张立柱的众多作品中,或以树为中心再加上街道、房子构成画面的空间结构,或以房子为主再加上树、街道构成画面结构,不同劳作的人被填在这些空间里。这一点与汉墓壁画和民间年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值得一提的是对建筑的“透视”的使用,使观赏者既在画外似乎又在“屋内”,这种“拆墙”的方式打破了视觉的局限,使作品在空间表现上更加自由。
其二,汉瓦当或门框式图式
《大门旗》中,画家匠心独运,以过年的红色大门旗为图式,大门旗中心圆形颇有汉瓦当形式之感,周围的房屋和人构成的黑白关系就像瓦当的花纹。《樱花庄》《圆门》《大关》《老门》等作品的共同之处在于画家以门为画面的构图框架。“门”在陕西关中有特殊意义,自古以来关中人重“门”风、“门”望,尊重读书人,“门”在他们心里是神圣的,关系着家运的兴衰。“门”代表的是家族,所以今天关中人都喜欢把门盖得高大,漆上红油漆以示家族兴旺。张立柱以门为画面的结构有种从里向外“看”或由外向里“看”的感觉,是关中人独有的情结和视角。
在张立柱的作品中常见倾斜的房子,从整幅作品来看却是合理的,这种处理增加了画面轻松自在的气氛,也增加了一份稚拙感。《槐庄后人》里,浓密的槐荫里拖拉机若隐若现,男人蹲在大碗前的凳子上休息,院中央油布上小孩搂着瓷碗津津有味地扒着饭,一只小猫飞快地从身边跑过,黄泥墙红瓦房倾斜着,女人在蓝色的门帘前一手拿着手帕一手扶着手臂静静地幸福地看着……。
那是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但在张立柱水墨乡村世界中我们找到了一种“幸福”的感觉。这让人想起修拉有一幅名作《大碗岛的星期天》,那幅画里人们在午后阳光里或站立或行走或躺卧……虽然是不同地域的艺术家的作品,但两幅画里传达的轻松愉悦的精神是一致的。张立柱笔下的乡人有种知足常乐的精神,有种自在、陶醉的味道。关中的农耕时代,人们看天吃饭,一年四季农活不断,但这里世代延续周公礼治,人们之间充满着浓浓的乡情。这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片段却寄托着作者青少年时期的梦,“乡音无改鬓毛衰”,张立柱笔下的乡村家园是关中走出的游子们共同的故乡梦。
[1] 王峰.守望梦想,洒遍清凉——张立柱绘画评论[OL] .http://zhanglizhu.artron.net,2015.
[2] 张立柱.愚人散谈[J] .今日中国论坛,2014(Z2).
[3] (汉)班固.汉书·地理志汇释[M] .周振鹤译注.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4] 张立柱.中国画名家画库——人物卷第二辑[M] .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2006.
[5] 张立柱.荣宝斋画谱:323,人物部分[M] .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