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肖飞 唐雪梅 (湖南商学院 410000)
中西绘画的相异性,牵涉到形、质、文化、事物认识观察方式、思维模式诸多方面。而且,中西绘画相异性的论述汗牛充栋,能不能简要而精辟、提纲挈领地把它说透一下?这正是本文的任务。
中西绘画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从整体看,从中国画与西洋画各自凝结的不同质的民族特点看,这种差别尤其明显。比方说,中国画的哲学基础是天人合一与生生不息,阴阳化合以生万物,这就是典型的感悟型哲学。那么,西洋画的哲学基础则是古希腊的数学、几何学和哲学,这是典型的理性思维方式。中国画不讲透视,没有光影变化,西洋绘画则重透视讲解剖。中国画的最高境界是气韵生动,西洋绘画的最大成功是模仿自然。比方希姆的静物写生,虾在盘子里,水果在筐子里,一切历历鲜明,真实可感,质感突显。而齐白石的虾却在水中游动,没有底色,没有环境渲染描绘,水是不画出来的,空白就是水,空白全是水,画而空灵,气韵生动,它注重的是感悟是感受。齐白石论述绘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他前面还有两句定语:“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假如我们略加解释,写实属于媚俗,过份抽象则是欺世。以齐白石的观点,中国画的本质,介于似与不似之间,属于写意范畴。写意是形似基础上的神似,既不同于亦步亦趋的写实,也不同于天马行空了无痕迹的纯抽象。从哲学上看,中国画是物我一体,虾即是我,我即是虾;西洋绘画则虾是虾,我是我,二者是对立的。中国人是在有限里找到了无限,一丘一壑,一花一草便是无限的宇宙。不是人去追求世界,而是世界来亲近我;欧州人是到刻意追求无限,是勇往直前的浮土德,他只要停步就立即带来死亡。
从具体形式手段看,中西绘画的差别,也显而易见。
中国绘画首先是程式化的。
中国绘画在自己的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它的独特风貌。这除了以中国特有的毛笔醮墨在宣纸上勾勒、皴擦、泼洒、点染驰骋,在艺术造型上求神似不求形似,讲究气韵,讲究意境外,从外形上看,主要的特点和手段就是一整套从生活中抽象整理出来又反映于生活的特殊造型方法。程式化手段在古画谱里汇成了一个完整体系,如《芥子园画谱》、《马骀画宝》,洋洋洒洒,蔚为大观。程式化的造型方法,首先是从生活中抽象整理出来的,它不直接得之于写生与写实,而得盖于“中得心源”的改造提炼,并经定形之后,再反映于生活。如树分四枝,石分三面,介字画竹,夹叶分类等等。待得这一套程式定型,后学者则不是从生活学习,而是从程式起步。
程式化也来源于生活,但这里有个主观改造过程。以画竹例,中国画画竹,把竹叶程式化成了汉字,以“个”字、“介”字作为结构,聚三攒五,像汉字一样去书写。这一“个”“介”汉字外形,正是生活中竹子抽象提炼的结果。古人画竹,其实得之于窗影。一轮弯月,将窗外修竹投影于窗,远近浓淡外形,历历具足。这是国画画竹由来。个介字者,生活之神韵迹化于窗者也。郑板桥画竹,为人称道,他有“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说法,就映证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理。眼中之竹是客观生活中的自然之竹,通过艺术家的感受反映于胸际产生印象,是艺术创作的感性阶段的第一层次。胸中之竹则是整理取舍形成艺术构思后的成熟想像了。它已将客观生活中观察到的眼中之竹,加以了主观分析判断,由感性印象上升为条理化的理性认识,从而捕捉住最足以表现本质特征的典型瞬间,通过提炼、概括、综合和再创造,在胸中形成一个完整的竹的形象,即艺术意象。而手中之竹,则是将胸中之竹用娴熟高明的笔墨技术表现出来,从而最终完成主观与客观统一的艺术形象。这里的关键是先有程式(学习传统),再感悟生活,再融入主观最后寄寓人格。像“疑是人间疾苦声,一枝一叶总关情”,像“不过数片叶,满纸俱是节,纸外更相寻,于云上天阙”,都是如此。
而西洋绘画,无论油画素描,重逻辑、重实证、重物理空间,他们不厌其烦地在生活中去摸索接近生活再现生活的途径与方法。达芬奇的亲自解剖尸体,就是为了了解人体骨骼结构,以便更准确表现。《蒙娜丽莎》画出了人物面部“笑靥初开”的微妙,类似于“风起于青萍之末”的不可感受和细微捕捉,但那也只是显示了高超微妙的写实技巧而已。西方绘画的主观诉求,直到印象主义才起步,但形式感的主观追求,到现代主义始五花八门,而不像中国绘画这样从整体到形式的全面挺进。
台湾的何怀硕先生进一步分析了中西绘画的本质差异,他归结于自然观和道德观这两点上。
从自然观上说,中国古代为农业社会,靠天吃饭,人与大地有一种极为亲切的关系,大地赐于五谷,培养了敬天思想;另一方面,体验到山川草木皆有感情,宇宙乃是有情天地,天理人心相一致,天地四时变化与农作物生长成熟,使人体认了自然秩序的圆满,所以天道成为最高准则,这就是中国的自然主义。
西方对自然的态度,因其发源地希腊处于海岛或半岛,海之险恶促使人智探求掌握自然法则以求生存,于是造成对知识的需求,先由宗教之解释,再至科学之解释。西方人与自然基本上处于对立状态,自我为主,自然为客。西人不像中国人把自己化入自然去体验,而是给在自然之外观察研究,探寻征服自然方法。中国文化的本质是以人生哲学为骨干,西方可以说是以自然科学为骨干。归结到绘画,绘画都是从自然出发,但中国画的自然是观念化了的自然,带有某些价值观的自然,在美学上逃不出观念化的自然审美,这我们从板桥之竹上已经领略了。西方以自然实体出发,并随着自然在人智影响下的变革,发展为写实与知性的审美。自然化作观念,赋予道德的性质,一开始就超越了现实,这在中国画的皴法与线条的运用上来考察,便可以证明。但因此也使中国画成为容易陷入概念表达的程式化状况;对自然做客观的观察,由模仿、写实、分解而终至成为知性的绘画,这在西画中可由蒙德里安一棵树由写实到几何抽象的变化过程图解,恰恰可以领略西方绘画本质及其演变过程。随着科技侵入绘画,终于使绘画由纯粹而非人化,又陷入了虚无主义境地。这是一次殊途同归。
从道德上说,中国文化的最大特点,是浓厚的泛道德主义色彩。所谓“止于至善”。中国文化的道德为重心,在艺术上,审美亦以道德为价值判断的基准。在中国绘画中,虽然借重自然物象为永怀依托,但在内涵上,借物永怀是抒写胸中逸气。逸气二字,其内容是道德的,指向是德操的高迈超逸。在绘画中以道德情操的标榜为目的,并非在于描绘物体的外在形式。所以物的外在形式光、影、色、主体感等,在中国画中不被重视,非着力之处。着力处在于境界,在于以主观性的表现来标示画家心中的境界。艺术在中国特别被看作修身养性的手段,就是因为它在传统中具有浓烈的道德内涵。中国自古以来没有为艺术而艺术传统,艺术价值在于德操标示,负有道德使命。所以中国不假思索有不少题材可以照样画葫芦一画再画,这种以道德为内涵的绘画,是造成它不变性的主因。
西方由于爱智的传统,艺术也带有科学性格。西洋画,即是以视觉的形与色的研究来阐释物质世界,一如科学以符号来解释物质。因而随着知识科学的变革更新,也影响到艺术的更迭变化。试看如十九世纪从印象主义开始,科学的进步所带来的绘画的变革。先由光学色彩学的进步,产生印象派;继由几何学的应用而产生立体派,并进化到蒙德里安的几何抽象主义;达达主义则表现了对科技文明的反叛;超现实主义则由于心理科学的进展而应运而生,等等。对物的认识深化,拓展了艺术的视野和透视的深度。但随着科技的一步步深化,不免随科技物质的盲进而迷失方向,故相比较于中国艺术,就少了更为浓厚的人文精神。
从技巧层面看,西方的绘画纯粹些,它以物象为对象而抱着一种知识的态度,以探求物象在视觉上的性质所在,这样一些视觉元素的把握,就造就了绘画技巧坚实的基础。中国画则因道德使命感过于浓重,物象被人格化,所以主观性强,富于浪漫精神。
以道德为中心,以自然精神为最高的理想,这种文化是静态的、稳定的;以知识为中心,以戡天役物的精神为最高理想的文化是激荡的、动进的。前者表现为一个封闭自足的理想蓝图;后者表现一个不断变革无限演进的文化系统。这是中西绘画相异性即异质性的本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