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
弑父
王子
王子,本名王春伟,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群众艺术馆创评部主任,国家一级编剧,牡丹江市作家协会任职。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部)。有多部戏剧被搬上舞台。
1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戚家人既感到束手无策,又觉得难以接受。
早上5点,戚大妈和戚大爷穿戴妥当,然后双双走出家门。从5楼下到楼下是72个台阶,从楼下上到5楼也是72个台阶。这个楼他们已经住了30多年,闭上眼睛也知道哪一层的楼梯掉块碴,哪一层楼梯的铁扶手缺一根立柱。锈迹斑斑的铁扶手,虽然冰冷,但肯定留有6个儿女每天上下楼抚摸的印记。儿女们虽然早已成家立业,先后离开了这栋老楼,但每当老两口上下楼时,仍能感觉到铁扶手上的一丝温暖,就像牵着儿女的手一样。楼道的墙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广告,风从玻璃破碎的楼道窗口吹进来,那些纸片就哗啦啦地舞动着,像是孩子们楼上楼下跑动的嬉闹声。
老两口来到公园,先是做下腰、摆臂等动作热身,然后开始沿着公园的湖边小路快步行走。现在无论是大街上,还是小区和公园,看到挺着大肚子的怀孕妇女,就像看到大熊猫一样稀奇,而老头老太太却到处都是,就像几百年来的老头老太太都没死,突然一下全聚在了一起。戚大爷和戚大妈今年刚刚70岁,按照市里的规定,70周岁以上的老年人可以免费乘坐公交车。办完免费公交卡,老两口决定坐公交车到市里转一转。他们住的这个小区,虽然破旧,但附近就有菜市场,还有医院,而且离公园很近,所以他们老两口很少到热闹的市中心去。老两口喜欢看新闻,从电视上看到,市里这些年发生了很大变化,楼多了,马路宽了,小汽车也一下多了起来。老两口感到变化大的是,每年的退休金都在提高,虽然每涨一次退休金,物价也跟着涨,但毕竟让人有了盼头。为了逛街的时间宽裕一些,老两口吃完早饭就来到街口的公交车站。正是上班的时间,等公交车的人很多。好不容易等来一辆,但并没有停下来。就见公交车里的人像豆包一样挤在一起,司机用扩音喇叭说,车上的人满了,坐下一趟吧。然后留下一股黑烟开走了。几个着急上班的人骂了几句娘,抻着脖子向远处张望着。好在下一辆公交车来得很及时,戚大妈和戚大爷用挂在身前的公交卡在刷卡器上刷了一下,两个背书包的中学生从座椅上站起来,给他们老两口让座。戚大妈连连说着谢谢,心里觉得暖暖的。戚大妈这才发现,公交车上的老年人很多,满眼都是花白的脑袋,而且都心安理得地坐着,而那些年轻人却手抓着吊环站在过道上,随着晃晃悠悠的公交车荡来荡去。到达下一站,上来两个背着剑的老头老太太,都穿着白丝绸练功服,戚大妈猜到他们一定是刚锻炼完准备回家的。每天在公园里锻炼的几乎都是老年人,锻炼的方法五花八门,有四脚着地像蛤蟆一样练爬行的,有把脸憋成猪肝色大头朝下拿大顶的,有撞树的,站马步的,当然也有练太极,舞剑的。戚大爷曾经也想加入到舞剑的队伍,说舞剑不但锻炼身体,而且很飘逸,有一股子仙风道骨的气势,但被戚大妈断然否定。戚大妈知道舞剑的大多是一些老太太,老伴儿年轻时就喜欢往女人堆儿里钻,戚大妈对老伴儿说你不是去舞剑,是想对那些老太太发洋贱。戚大妈从电视上一档养生节目中得知,老年人最好的锻炼方式就是甩开两臂疾走,既可以活动全身的筋骨,又可以使左右脑得到锻炼,最关键的是,这种锻炼方法能让老伴始终处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姑娘,你能不能给这个老奶奶让个座?”那个刚上车背着剑的老头对坐在身边的单眼皮姑娘说。
单眼皮姑娘反问道:“为什么?”
背剑老头说:“为什么?她都71啦。”
“71怎么啦?我花钱买票了凭什么给别人让座?”
全车厢的人一下把目光投向那一老一少。
背剑老头碰了个钉子,但又不甘心,随口嘟哝道:“没教养。”
单眼皮姑娘不干了,不依不饶地:“你说谁没教养?别以为自己岁数大就倚老卖老,一大早上班这么忙,你们不在家待着,跟着挤什么?我看你们才没教养。”
背剑老头气得脸色发白,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那是我懒得动。”单眼皮姑娘说。
“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那是我怕齁着。”单眼皮姑娘说。
背剑老头更加气急:“你……你也有老的那一天……”
单眼皮姑娘说:“我老了也不会像你在外面讨人嫌,活不起我就自己去死去……”
戚大妈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身说:“坐我这儿吧,我还有几站就到了。”
那个背剑的老太太急忙把戚大妈按到座位上,笑着说:“谢谢老姐姐了,我怎么能让你站着呢。”
单眼皮姑娘不顾众人的白眼,就那么稳稳地坐着,直到三站地后下了车。
老伴儿嘟哝着:“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
戚大妈没有接茬,她倒觉得那个姑娘并没有错。人家买票了就有权利坐,给老年人让座是礼貌,是情分,不让你又能怎样呢?那次经历后,戚大妈再也不在上班时间挤公交车了,如果非出去不可,宁可打车。人老了不能为别人做什么,那就别给人添乱了。
公园的环湖路是玄武岩石铺成的,这种石头吸水,就是刚下了雨走在上面也不滑。像戚大妈她们这样行走的有一小帮,大都是附近厂区的退休工人。原来这个厂区有大大小小上百家工厂,每天一到上下班时间,人流自行车流像水一样漫过大街小巷。但好景不长,几乎是一夜之间,那些厂子就都垮了,整个厂区就像墓地一样安静。沉寂了几年之后,整个厂区突然又热闹起来,然后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戚大妈曾经为那些既丢了工作又没有退休的人担心,但后来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那些人不但没有饿死,反而活得有滋有味的。有所不同的是,原来的厂区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居民区,原来在厂区经常能看到的怀孕女工,像被施了魔法,全都变成了白发飘飘的老头老太太。
“这些天怎么没看到老阚?”老万问。
每天沿湖疾走,不但锻炼了身体,还能获得好多信息。这些信息就像五味杂陈的作料,给这些老年人的生活增添了味道。
老杨说:“你不知道老阚出事了?”
老万急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老杨说:“还不是因为后老伴儿的事。和后老伴儿过了十几年,把老阚伺候得也挺好,老阚就想把房子留给后老伴儿。儿女们知道后,坚决不同意,说如果老阚先走了,老太太可以住那个房子,住到死都可以,但房权必须归儿女所有。老阚不同意,和儿女闹僵了,最后闹到法庭上。可能是急火攻心,老阚在法庭上就发病了……”
大家就沉默了一阵,只有脚下发出的嚓嚓声。老阚其实不姓“砍”,应该姓“看”,这是老万查字典查出来的。因为有一天看电视时,在介绍一个嘉宾时,女主持人把姓阚的嘉宾念成了看。当时老万还觉得女主持人太没水平了,因为每天和他们一起晨练的老阚从年轻时就在一个厂子,不但大家都叫他老“砍”,就是他自己也是“砍”来“砍”去的。有一天老万把这个错误给老阚纠正了,但却遭到了老阚的坚决反对,而且两人还闹了个半红脸。老阚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父亲,他爷爷,他爷爷的爷爷都姓“砍”,怎么能说改就改了呢。
老万说:“你们记不记得那个刘干部?”
老杨说:“怎么不记得,他其实在厂里就当过班组长,管十几个人,在咱们面前装老干部……”
老金抢话说:“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跳舞时,两个人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对方的私处,老太太问这是什么?老头说老干部。老头又问老太太你这是什么?老太太说老干部活动中心……”
大家便都笑了。
老万说:“老金你先别扯淡,刘干部自杀了。”
大家都放慢了脚步,老金说:“怎么可能?刘干部虽然好在咱们面前装老干部,可性格蛮好的,怎么会自杀呢?”
老万说:“你们记不记得那些日子刘干部和咱们一起锻炼时,总说身上没劲儿,尿一次尿得半个小时?后来到医院一检查,说是得了前列腺……”
“前列腺也不会死人,干吗要自杀?”老金插话说。
老万说:“你听我说呀。刘干部这些年为了给儿女买房子,一分钱的积蓄也没有。他找儿女要钱想做手术,可儿女们都推脱说前列腺炎根本就不算病,上了岁数的老年人都会得,尿尿慢一点就慢一点。儿女们还说他们都没什么正经的工作,靠打工糊口简直就是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还要供上学的孩子,真的是一点闲钱也拿不出。听了这话,刘干部的心彻底凉了,当天晚上就用绳子把自己吊在了家里的门框上……”
戚大爷停了下来,戚大妈看老伴儿停下了,也转身向老伴儿走过来。
“怎么停下了,还有两圈儿呢。”
“我感觉有些不舒服。”
戚大妈的心就咚咚地跳了起来。两年前老伴儿患过轻微脑血栓,在医院住了一个月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而且没留下一点后遗症。如果再次复发那后果可就……戚大妈不敢再多想,搀着老伴往家走。一边走还一边给二儿子广义打了个电话,让他一会儿到家里来,领他爸爸上医院去看看。但人有时就是怪,越是不想想的东西就越是往脑子里跑,一想到老伴儿端着一只胳膊,拖着一条腿,嘴角流着哈喇子,戚大妈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回到家刚一进家门,戚大妈就坐在了门口的鞋架上,她有气无力地对老伴儿说:“帮我把……救心丸拿来……”
戚大爷急忙找出救心丸,倒出几粒塞进老伴儿的嘴里。然后又急忙给广义打电话,这时就见戚大妈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嘴角淌出哈喇子,头一歪,整个人就栽倒在地上……
2
戚广义几乎是和120救护车一起赶到的。接到父亲的电话,他有些懵了,刚才还说是给父亲看病,怎么突然母亲又不行了呢。戚广义随同120救护车把母亲送到医院,经过检查,医生诊断为脑干大量出血,需要马上手术。医生还特意向戚广义强调,由于出血量大,即使手术,恐怕也回天无力,让他有心理准备。戚广义说那也要手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戚广义看到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急忙回到父母家筹钱。戚广义原来的单位市糖酒公司,十几年前就黄了,当时每人只分了几千元的买断钱。妻子在一家机床厂当会计,后来和厂长搞到了一起。知道真相后,戚广义并没有对妻子大打出手,恶语相加,而是好言相劝,看在孩子的分上和过去彻底了断。戚广义的理智和顾全大局,被妻子看成是软弱无能,从此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有一天,妻子竟然和那个厂长携款跑到南方,而且一直杳无音信。那时女儿才4岁,戚广义只好四处打零工,后来又和别人学着刷墙刮大白,每天穿着满身涂料的工装站在装修城门口等活儿,所以手头上没攒下多少钱。在回父母家的路上,戚广义分别给大哥、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打电话,把母亲住院的事告诉了他们。除了他和大哥住在本市,弟弟妹妹全都在外地,有的是读完大学留在了那里,有的是下岗后到外面打工,站住脚后把家人接到了外地。大哥和大嫂好像永远对父母有意见,一肚子的牢骚和不满,一年到头也去不了父母家几次。这样一来,平时来看望父母的只有戚广义,哪怕干完活很晚了,也要骑自行车到父母家看一眼。
回到父母家,戚广义这才想起早上母亲打电话是让他带父亲去医院进行检查的,便问父亲哪不舒服。父亲“哈哈”大笑,说,我哪都舒服,连下面的老二都舒服,然后竟然像孩子似的又蹦又跳,而且念念有词。戚广义的心就一沉,父亲一定是受到了刺激,母亲的突然发病让父亲变得有些神经兮兮。戚广义把母亲住院需要钱的事和父亲说了,父亲突然恶狠狠地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你们要钱吗?”
戚广义没想到父亲变成了这样,他一下跪在父亲面前,抓着父亲的手,哭着说:“爸,你这是怎么啦?我妈现在就躺在手术室里……你儿子我没有钱,要是有钱我就不来找你了爸……你和我妈那么好,你不能眼看着她因为没钱死掉吧……”
父亲慢慢平静下来,眼角也有了泪痕。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慢慢地说:“平时都是你妈管钱,存折放在哪我真的不知道。但肯定在这屋子里,咱爷俩一定能找到。”
戚广义和父亲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但找遍所有能放存折的地方,却一无所获。最后还是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他打开冰箱的冷藏门,拉开用来冷冻饺子的薄薄抽屉,里面赫然放着用塑料袋包裹着的存折。戚广义打开塑料袋,里面竟然有6个存折!6个存折的存款不等,有1万多的,有7千8千的,还有一个存着5万元。这应该是父母的全部存款了。养大他们兄妹6个,又帮助他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父母要怎样省吃俭用才能攒下这些钱啊。不用问,父亲肯定不知道这些存折的密码,没有密码,这些存折就等于废纸。戚广义就觉得嗓子里像有火苗往外蹿。母亲人事不省地躺在手术室,他这个当儿子的却拿不出钱来。大哥家里倒是有钱,但大哥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而且还总认为父母兄弟都亏欠他,就是暂时让他把钱垫上他也不会同意的。翻看着手中的存折,戚广义的眼前突然一亮,每个存折的最后一页,都用铅笔写着什么。仔细一看,有的写着“大儿生”,有的写着“三儿生”,有的写着“大女生”,6个存折分别写着他们兄妹6人“生”。这个“生”字,会不会是他们兄妹的生日呢?这么一想,戚广义的心里一亮,他急忙跑到楼下的储蓄所,把写着“二儿生”的存折递进窗口,然后把自己的生日日期当密码按了一遍,按完确认后,戚广义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看到营业员没有让他再重新输入密码,而是从保险柜里拿出5捆百元大钞,戚广义不由长长地出了口气。
坐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戚广义的两眼情不自禁地盈满了泪水。母亲是有准备的,知道人生无常,意外会随时发生,所以才用6个儿女的生日当密码,而且写在存折上。只是难为了母亲,每次取款,都要默念出儿女的生日。其实,儿女的生日早已刻在了母亲的心上,就像他们兄妹记得自己孩子的生日一样。但他们兄妹6个有谁记得母亲的生日呢?
交完住院押金,戚广义便蹲在手术室外面焦急地等着。这期间大哥打来电话,问母亲怎样了,戚广义没好气地说:“怎样你不会自己来看吗?”然后就关掉了手机。兄妹6个,父母最疼爱的就是大哥戚广仁。虽然兄妹隔两岁一个,肩挨肩的长大,但父母始终对大哥高看一眼,认为他是戚家的长子,是戚家的顶梁柱。那时家里粮食不够吃,但必须让大哥先吃饱,然后才能轮到他们。穿就更是以大哥为主了,他穿过的衣服依次往下轮,到了四弟戚广智身上,那衣服已经补丁摞补丁了。父母的宠惯,使大哥变得非常自私,以至于后来大哥竟然把这种特权当成了理所当然。为了逃避上山下乡,父母想尽一切办法,最后让大哥留在了城里,然后早早让父亲退休,让大哥接班进了工厂。而戚广义和三弟戚广礼、四弟戚广智先后到农村插队,直到6年后他才返城。
经过4个多小时的手术,母亲从手术室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大哥还没有来,倒是住在省城的老妹妹接到电话后,和妹夫打车匆忙赶回来。一小天没吃饭了,戚广义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老妹妹急忙到外面买来吃的,戚广义连手都顾不上洗一把,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时大哥来了,一见面没有问母亲的病情,却质问起戚广义来:“老二你跟我横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我有事脱不开身?”
戚广义突然有一股无名火蹿上来,他嘴里含着面包说:“什么事比你妈要死啦还重要?”
从来没被人顶撞的大哥更加恼怒了,他用手指着戚广义说:“谁说妈要死啦?老二我看你是找不自在……”
老妹妹和妹夫急忙把他们拉开,老妹妹哭着对戚广义说:“二哥你别和他一样的,我们知道这些年你受累了……”
大哥历来就是这样,他对弟妹们颐指气使,说一不二,却不允许他们对他说半个“不”字。大哥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大哥从小在家说一不二,被父母宠着,结了婚也想当家做主。恰巧大嫂也是钢茬立骨,从不服人,针尖对上了麦芒,争吵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最主要的是,大哥心太细,把钱看得很重,大嫂给娘家花一分钱他都不愿意。洗完脸的水要洗脚,洗衣服的水要拖地。那时都住在平房,有一回大嫂洗完衣服把水直接倒进门前的下水道里,被大哥骂个狗血喷头。也就是那次,大嫂扔下刚满一岁的孩子,永远地离开了大哥。对于大哥的所作所为,父母并没有责怪,反而说大嫂不会过日子,是败家子,是丧门星。并心安理得地抚养起孙子。在父母看来,大哥永远是对的,永远是好的,包括他的孩子。父母对这个孙子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万般疼爱,比对大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兄妹们都没有成家,无论是下乡当知青的,还是念书的,全都省吃俭用,勒紧裤带,为的是让戚家这个第三代能健康成长。第三年大哥又成家了,父母动员全家捡废砖头、废木料,四处收寻工地剩下的砂子,然后在父母家的西房山为大哥接盖了一大间新房。当知青的戚广义在农村苦熬了一年,年终分红时只分到120多块钱。当时手表算是一大件,谁的手腕上能戴一只明晃晃的手表,就像现在拥有一辆轿车感到荣耀。戚广义特别喜欢“西铁城”牌手表,大大的表盘,金属的表链,给他们知青带队的陈队长就戴着一只。但那时手表是紧俏货,不是随便能买到的。恰好有一个女知青的父亲在市第一百货商店,当戚广义把汗津津的120块钱交到柜台上,戴上沉甸甸的“西铁城”手表时,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这种幸福仅维持了不到一个小时,金属的表壳和表链还没有捂热,就被母亲威逼利诱,从戚广义的手腕上摘下来,堂而皇之地戴在大哥的手腕上,成了大哥二婚的行头。
老妹妹问起住院押金的事,她和妹夫已经把钱带来了。戚广义很难为情地说自己这些年没攒下钱,只好从父母的存折上取钱交了住院押金,然后还把母亲用他们兄妹的生日当密码的事说了。
大哥问:“用我生日当密码的存折呢?”
戚广义就从包里找出写有“大儿生”的存折。那上面存着1万7千块钱。
大哥又问:“用你生日存的多少钱?”
戚广义说:“5万。”然后把存折和5万元的住院押金票据拿出来。
“为什么你的存5万,我的才1万7?”
“这有什么?这也不是父母分给咱们的钱,只不过是用咱们的生日当密码。”
大哥把写有“大儿生”的存折装进自己的包里,戚广义急了:“你收起来干啥?妈这种病5万块根本就不够……”
大哥咄咄逼人地:“不放我这放你那吗?你知道我的生日吗?再说谁是这家的长子你知道吗……”
老妹妹急忙扯了一下戚广义:“就放大哥那儿吧。”
第二天傍晚,戚家的兄妹全都回来了。
3
好像是冥冥之中,母亲想让儿女们看她最后一眼,当最后一个赶回来的戚广智出现在母亲身边时,母亲突然呼吸急促,血压急速下降,虽经医生们全力抢救,还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的突然离去,让兄妹们悲痛不已,也都束手无策。还是一个老护士提醒他们,让他们赶快准备寿衣,因为人一凉衣服就很难穿了。他们这才如梦方醒,张罗着为母亲买寿衣。母亲的身体一向很好,根本没必要提前准备寿衣。倒是父亲患脑血栓住院时,在病友的提醒下为父亲准备了。母亲一辈子几乎没穿过像样的衣服,两个妹妹就提出要给母亲买高档的名牌衣服,让母亲不留遗憾地到另一个世界。但却遭到了大哥的反对,大哥说人已经死了,穿再好的衣服也都是一把火烧了,没必要花那么多的钱。老妹妹哭得死去活来,坚决要为母亲买高档的衣服,并说衣服钱由她自己拿。大哥无话可说,但两个妹妹买回衣服的时间很长,母亲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兄妹几个又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大家手忙脚乱,哭天喊地,无论如何也穿不上衣服。最后还是戚广义跑到楼下的寿衣店,花500块钱找来阴阳先生为母亲穿上了衣服。然后把母亲送到了殡仪馆。
大哥气得暴跳如雷,说那500块钱由老妹妹自己出。大哥对几个兄妹说:“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事都要听我的,否则别怪我不客气!”然后开始商量母亲的后事。其实不是商量,因为所有的事都是大哥说了算。大哥提出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等戚权回来再出殡。戚权是大哥的大儿子,也是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大孙子。戚权念完大学留在了杭州,每个月的工资加奖金快赶上戚广义一年挣的了。这也是大哥一直引以为自豪的。但戚权从杭州回到家,最快也得两天,按当地的习俗,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第三天一早就要出殡,但戚权最快也要在第三天的下午才能回来。这样就得在第四天出殡,但第四天的日历上占了一个8字,都说七不出八不埋,戚广义和戚广礼就提出了异议。
大哥说:“哪有那么多说道?不行就第五天出,妈最疼她的大孙子,不让他送奶奶一程能行吗?”
但在是否请阴阳先生上遭到了大哥的坚决反对。大哥说:“干吗要信他们的?花着钱听他们胡说八道犯得上吗?我这辈子从不信神儿呀鬼呀,乱七八糟没用的事少整。”
戚广义却不这么看,他说咱们什么都不懂,到时手忙脚乱的非抓瞎不可,找个阴阳先生,所有的事全都交给他,顺顺当当地把母亲发送走最好。
戚广智说:“我同意二哥说的,就请个阴阳先生,别人家怎么办咱就怎么办。”
大哥大为不满:“你们愿意请就请,我是不信那一套。但咱说好了,请阴阳先生的钱我不摊。”
大家便无语。
由于母亲手术抢救花了好几万,再加上殡仪馆的费用,母亲留下的存折上的钱就所剩无几。大妹妹说没关系,我们都带着钱来的。可戚广义还是把大哥叫到大家面前,说母亲的丧葬费不够,让他把母亲存折上的钱取出来。大哥疑惑地问:“那些存折上的钱都花了?”
戚广义从包里掏出所有的票据,包括买纸钱和花圈的手写票据,然后一五一十地把账目算了一遍。
大哥皱了皱眉,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时,把1万5千块钱交给了大妹妹。戚广义问:“那2千呢?”
老妹妹急忙把戚广义拉到一边:“这些够了,不够我们垫上。”
戚广义还想说什么,忍了忍,憋了回去。
第四天一早,在悲怆的哀乐声和孙男弟女们呼天抢地的嚎啕声中,母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4
现在戚家儿女的当务之急就是父亲的养老问题。
母亲去世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有时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某一个地方,满屋子的人就像不存在一样。有时又喋喋不休,唠叨起没完,看见谁都是那句话:“你妈呢?让她赶快收拾收拾好到公园锻炼去,老杨和老金他们都等着哪。”看到父亲变成这样,想起母亲平时身体好好的,一点征兆没有就突然离开了他们,兄妹几个不由悲从心来,默默地流泪。两个妹妹更是伤心欲绝,几天来,姐妹俩的泪水几乎没断过。
大哥没好气地说:“行啦行啦!哭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哭也哭不回来了。大家商量商量爸以后怎么办。”
大家便一时无语。
父亲突然很兴奋地说:“你妈回来了,她上楼的脚步声我能听出来,快给她开门去。”
大哥对两个妹妹说:“你俩把爸送到小屋去,让他睡一会儿吧。”
父亲说:“我不睡,一会儿我还要和你妈到公园锻炼去。”
戚广义说:“你是大哥,你说说该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大哥说:“别的事不听我的,这事倒听我的了?还是大家拿主意吧。”
老妹妹说:“咱妈刚走,爸爸受打击最大,我看咱们轮班照顾爸爸最好,一家一年,无论在谁家,每年咱们兄妹都要和爸爸聚一次……”
大哥笑了,他说:“老妹你真会算,一家轮一年,轮到你得5年,咱爸能不能活到那时都不好说……”
一向从不反驳大哥的老妹突然冲大哥叫道:“我又没说从你老大开始轮,可以从我这轮啊,像你说的那样,5年后爸要是没了,你就捡便宜啦……”
大哥忽地站起来:“你啥意思?是不是想挑事?”
老妹妹毫不相让地:“怎么是我挑事?我是按你的想法说的呀。”
父亲突然说道:“别吵吵啦!该上学都上学去。”
办完母亲的丧事,一算账,母亲留下的存折上的钱花得一干二净。父亲为了大哥接班退休早,退休金少得可怜。戚广义就提出大家均摊一部分钱,留下一些给父亲,以备不时之需。大家都赞同戚广义的提议,但却遭到大哥的坚决反对。大哥说别看父亲现在这样,但心肝肺没毛病,即使以后有个大病小灾的,大家均摊就是了。对于大哥留下的2千块钱,戚广义几次想要回来,但都被两个妹妹劝住了。说钱先放他那儿吧,妈刚死,别弄得七吵八吵的,让邻居笑话。刚才老妹妹顶撞大哥,看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大哥对坐在墙角一言不发的两个妹夫说:“你们俩说说怎么办好?”
两个妹夫相互看了一眼,老妹夫说:“我听大家的,大家说咋办就咋办,我没意见。”
大妹夫也说:“我也听大家的。”
大哥说:“你们这是啥态度?都不出主意,又都听大家的,那咱们坐在这儿还有什么用?”
大妹夫说:“我们毕竟是外人,说不好怕……”
大哥抢过话茬说:“你们怎么成了外人?难道你们不是老戚家的姑爷吗?这些年爸妈对你们不好吗?”
大妹夫说:“那倒不是。既然让我说,我觉得咱爸才70出头,身体也挺好,不如给咱爸再找个老伴儿,儿女再细心,也不如老伴儿……”
“毕良伟你少放屁行不行?”大妹妹打断大妹夫的话,“咱妈刚走你就瞎放炮,不会说话学驴叫去!”
大妹夫辩解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大妹妹说:“闭上你的破嘴!”
老妹夫说:“我倒赞同一家家轮,但不要时间太长,最好一家待一个月,这样咱爸不至于待腻了,还觉得挺新鲜,天南地北地走一走,也有利于他老人家的身体健康。”
“还是老妹夫有文化,说话在理。”大哥肯定地说。
“但是……”老妹夫突然话题一转,“刚才姐夫说的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但现在就给咱爸找老伴儿有些不近人情,大家也难以接受。咱们可以给咱爸找个保姆,让他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和自由,免得在儿女跟前受约束。再说了,在儿女跟前时间长了,难免会……”
老妹妹说:“你这主意也好不到哪去。不是亲爹就是不行。”
父亲插嘴说:“是亲爹,谁说不是亲爹?”
老妹夫笑着说:“不说吧,好像我们不关心,说了又横加指责,那你们说咋办?咱爸现在身体挺好,能不和儿女在一起就别在一起,时间长了没有舌头碰不到牙的,这是一。第二,给咱爸找个老伴儿不是不可以,但现在不行,是以后的事儿。老爸养活你们6个,把老爸送养老院去你们又觉得脸上挂不住。那你们说还有啥办法?”
老妹夫的一番话让大家无言以对,人家说得有道理呀。
大哥说:“我看就按老妹夫说的办,先给爸找个保姆,现在就找,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戚广义马上提出:“爸那点退休金请完保姆所剩无几,吃饭怎么办?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
这个问题被大家忽略了,大妹妹说:“这好办,每人每月拿二百……”
大哥马上反对说:“干吗拿二百?一人一百就足够了。那就这么定了,大家分头去找保姆,越快越好。”
第二天,通过中介公司找到的几个保姆,经过兄妹几个的面试和考核,确定下来一个。为母亲烧完头七,家在外地的陆续离开,在和父亲告别时,父亲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两滴泪水慢慢滚落下来……
5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戚广义突然接到法院的传票,冯姐以强奸罪把老父亲告到了法院。
冯姐就是保姆。看着虽然很老,也很黑很瘦,其实只比大哥大一岁。如果按她的长相,叫她冯姨也可以,但大家实在有些不忍心。当初兄妹几个之所以选中冯姐,就是看她长得丑。有的女人虽然老了,但风韵犹存,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美人坯子。而冯姐不但现在丑,年轻时也不会好看,就像老百姓说的底片就不行。这样的女人别说是强奸,就是倒找俩钱让人奸也不会有人愿意的,除非那个人特别缺钱。但冯姐却信誓旦旦,而且委屈地不住地抹眼泪,把一张脸弄得很模糊。最关键的是,冯姐有确凿的证据,一条玫瑰色的T型裤。冯姐哭着描述说,父亲那天很兴奋,看见她两眼放光,而且不断地用下流语言挑逗她,但却遭到她义正词严的拒绝。父亲就强行扒掉这条穿在她身上的T型裤,然后与她发生了关系。那上面的斑斑印记就是最好的证明。冯姐为什么要穿这样一条本应该是女孩子或年轻少妇穿的T型裤?是父亲霸王硬上弓,还是冯姐的刻意挑逗?或是明目张胆的陷害?母亲刚刚去世两个多月,父亲真的会忍不住对这样一张脸下此毒手吗?戚广义想起一块儿装修的工友对这种T型裤的评价,说现在女人的裤衩越来越小,过去是扒开裤衩才能看到屁股,现在是扒开屁股才能看见裤衩。现在看来,冯姐的屁股并不重要,但这条T型裤却让戚广义百口莫辩,真就应了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在法院的一间调解室,匆匆赶来的大哥一进门就指着冯姐骂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老爷子都70多了怎么强奸你?你就是想让他强奸他也得有那能力呀。”
“有没有能力回家问你爸去。要说不要脸,你爸才不要脸呢,70多岁老不正经。”冯姐不卑不亢地说。
大哥说:“我爸就是想强奸也不会强奸你这样的,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那张脸,赶上车祸现场了……”
法官制止大哥道:“不许用侮辱性的言语,这里是法院知道不?如果不想调解,我们就按正常程序走。”
戚广义急忙说:“我们愿意调解,请法官多多费心。”然后把大哥叫到门外。
大哥说:“咱爸怎么能强奸她?明摆着是讹人嘛。她愿意告就告去,我就不信还能把70多岁的老人抓起来。”
戚广义说:“她就是讹人我们也没证据,可人家手里却有证据。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事情尽快了结,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弄得满城风雨对咱戚家没有好处。”
大哥说:“她要狮子大开口怎么办?”
戚广义说:“咱们能压下多少算多少。摊上这样的事,就算是破财免灾了。”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软磨硬泡,像在菜市场砍价一样,最终达成一次性补偿冯姐精神损失费4千元的协议。
在法院门口,大哥掏出手机要给在外地的弟弟妹妹打电话,被戚广义急忙制止住。戚广义压低声音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事,给他们打电话干啥?让甥男侄女知道了多不好。”
“不告诉他们,钱谁出?这些钱不得大伙均摊么?”大哥嘟哝着,“老了老了给儿女惹麻烦,他舒服了,让咱们给他擦屁股……”
戚广义说:“现在说那些还有什么用?这样吧,你拿2千,我拿2千。这件事到此为止,别对任何人说。”
“凭什么呀?我招谁惹谁啦?”
“你就是拿2千,你亏吗?”
听了这句话,大哥不再言语,他瞪了一眼戚广义,气汹汹地回家取钱去。
没有了保姆,戚广义就得每天抽时间给父亲做饭去。女儿已经上高一了,住在学校,而且学习很好,这让他感到很欣慰,也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父亲现在是明白一阵儿糊涂一阵儿。明白时和正常人一样,但往往有时突然就胡说八道起来。戚广义在家政服务中心登了记,但看了几个保姆都觉得不妥,有了上次的教训不得不谨慎行事。装修的活儿猫一天狗一天,有时站在大街上两天没活,有时忙起来又没白天没黑天。装修的活儿很累,尤其是给吊顶刮大白,长时间仰着头,脖子就像要断掉一样。一手拿着200瓦的灯泡,一手用砂纸给刮完大白的墙抛光,即使戴着口罩,也弄得满嘴和鼻子里都是粉尘。遇到好的主顾还行,多挨点累心里也痛快,如果碰上刁钻变态的,那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大哥家虽然离父亲家不远,但大哥很少去,大嫂更是不轻易登门。现在这个大嫂简直和大哥如出一辙,小气,自私,别人给她多少都行,让她拿出一分就像要她的命。那天大哥前脚送来2千块钱,她后脚就找到戚广义,摆出一副泼妇的架势。戚广义两句话就把她弄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戚广义说:“阴天下雨你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你不知道?这钱是你的吗……”
这天的活儿很忙,但到了中午戚广义还是停下手里的活儿,到小吃部买了两份盒饭,骑着电动车给父亲送去。小吃部的老板娘叫马小秋,这里的菜码大,价钱实惠,戚广义不但自己经常来这里吃饭,而且还带工友们一起来照顾小店的生意。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了,而且彼此都印象很好,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自从妻子离家出走后,戚广义一直没再找。女儿还小,而且逐渐适应父女俩的生活,他不想让女儿刚刚平复的心受到伤害。可他毕竟是身体健壮的男子汉,干起活儿来还好,苦点累点都不怕,最难熬的就是有月亮和没月亮的慢慢长夜。认识马小秋后,戚广义突然觉得生活变得美好起来。马小秋人长得很清秀,是那种让人看着很舒服的女人。马小秋的丈夫在一家企业当销售经理,每天酒局不断,经常喝得天昏地暗,而且和好几个女人有染。马小秋对丈夫的所作所为早有察觉,但考虑到孩子小,最主要的是马小秋年迈的父母和她们住在一起,所以只好忍气吞声。有一年冬天的深夜,马小秋的丈夫喝多了,陪客人按完摩独自回家,但在回家的路上睡着了。等被别人发现送到医院,双下腿已经冻得发黑,为了保住性命,只好把双下腿截掉。更糟糕的是,那次冻伤,竟然让丈夫丧失了性功能。而让戚广义和马小秋走到一起的,是一次突发事件。那天戚广义正在干活,突然接到马小秋的电话,马小秋在电话中哭着说,老父亲不行了,让他赶快过去。戚广义急忙赶过去,想打电话叫120,发现老爷子已经咽气了,马小秋和坐在轮椅上的丈夫一脸茫然,束手无策。好在两个老人的年岁都大了,都准备了寿衣,戚广义就仗着胆子给老人穿上衣服,然后叫殡仪馆的车把老人送到殡仪馆,直到把老人送走。有一天傍晚,刻意梳妆打扮的马小秋出现在戚广义家。那张床自从妻子走后,再也没有女人睡过,马小秋把自己脱得精光爬到那张床上,两个渴望炽热的身体在床上相互吸引、相互碰撞,直到相互燃烧……
来到父亲家,父亲一见戚广义就问:“你把小冯弄到哪去了,马上给我找回来。”
戚广义说:“先吃饭,一会儿我去给你找。”
父亲说:“你不给我找回来我就不吃饭。”
戚广义没办法,自己匆忙把饭吃完,然后骑着电动车回去干活。有一天戚广义实在脱不开身,就打电话让大哥去给父亲做饭,大哥说雇保姆的钱已经花了,他没时间去。戚广义气得手发抖,差点从脚手架上掉下来。
几天后,戚广义又给父亲找了个保姆。姓李,60多岁,家在农村,因为儿女不孝才出来打工。但还不到一个月,父亲就坚决要辞掉李阿姨,父亲告状说,李阿姨买菜时净买快要烂掉的菜,明显的是在克扣生活费,还把猪肉藏在裤腰里偷偷往家拿,而且做的菜也不如冯姐做的好吃。李阿姨很委屈,而且哭得一塌糊涂,她说她买菜净挑好的买,她农村的老家离市里好几百里,根本不可能往家偷猪肉。再说了,儿女们都是虎狼之心,她干吗还要偷猪肉给他们吃……
戚广义第一眼看见李阿姨,就觉得她不是那种刁钻的老太太,如果不是在儿女家待不下去了,这么大的年纪是万万不会出来打工的。可以肯定的是,父亲说的这些都是子虚乌有,是父亲想辞掉李阿姨再找回冯姐的借口。戚广义没办法,付给李阿姨一个月的工钱,然后用电动车把老太太送到火车站。
戚广义始终与家政服务中心保持热线联系,有的保姆只干几天,钱都不要就走了。有的干得好好的,满以为能干得长远,却突然被父亲以各种理由辞掉了。一年多的时间里,保姆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一个保姆只干了一天,就打电话说不干了,她说你爸的前世是不是西门庆?这老头子太骚了,按个尾巴他就是一头驴!
戚广义刚要回骂那个保姆,那边把电话挂了。
难道父亲真的像保姆说的那样性欲那么强?昨天晚上他在电视中看到,市南湖公园有一群中老年妇女,专门为那些鳏寡老头子提供性服务,每次收费20元到50元不等,严重影响了周边的社会风气,公安机关在进行取缔时,发现年龄最大的嫖客竟然80岁了。这么看来,70多岁的父亲有要求应该是正常的。电视中还说,要关心那些鳏寡老人,多开展有益健康的娱乐活动。戚广义觉得很搞笑,对那些像父亲一样的老年人,能让阴囊里蠢蠢欲动的小蝌蚪有个出处,才是有益健康的娱乐活动。
戚广义觉得应该给父亲找个老伴儿。
6
戚广义分别给大哥和弟弟妹妹打电话,征求他们给父亲找老伴儿的意见。
大哥首先表示赞同。大哥说给父亲找了伴儿,就不用每月再拿雇保姆的钱了,保姆需要付工资,后妈就不需要了。两个弟弟态度暧昧,说只要父亲高兴,怎么弄都行。两个妹妹却持反对意见,而且态度异常坚决。大妹妹说母亲刚死一年多,可以说是尸骨未寒,冷不丁弄回个不挨边儿的老太太,让她们接受不了。老妹妹提起死去的母亲,哽咽不断,说给父亲再找老伴儿,就是对母亲的最大不敬,如果真要找,她永远也不会踏进戚家的门。
戚广义能理解两个妹妹的心情,她们是母亲最小也最疼爱的两个女儿。但逝去的人已经逝去,现在最要紧的是让活着的怎么活得更好。但这些话对两个妹妹毫无作用,她们就是打心里不能接受让一个陌生的人取代母亲的位置。戚广义只好把父亲这一年多频频更换保姆,而且还被别人告到法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两个妹妹的态度才有所缓和。
戚广义在电话中说:“我本不想把父亲被人告的事告诉你们,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这件事儿说明一个问题,说明咱父亲有那方面的需要,可这恰恰被我们忽视了。我们当然不喜欢让一个陌生的人替代母亲,可对父亲来讲,无论是亲老伴儿还是后老伴儿,都是我们儿女无法替代的。”
电话中的大妹妹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找吧。”然后特别强调说:“二哥你一定把好关,别是个老太太就行。”
戚广义笑着说:“只要对咱爸好就行。”
老妹妹听完戚广义的话,也勉强同意为父亲找老伴儿,她说现在的老太太诡计多端,咱爸又一阵糊涂一阵明白的,别让人骗了。老妹妹在电话中最后说:“二哥,这些年我们都在外地,大哥又不管不问,就你为爸妈付出的多,我们兄妹心里都有数。我往你卡里打2千块钱,千万别告诉大哥……”
戚广义急忙制止道:“不用不用,我钱够用……”
老妹妹说:“二哥,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戚广义答应着,两眼突然感觉热热的……
戚广义没有想到的是,现在的鳏寡老头这么吃香,简直成了抢手货。婚介中心的人说,只要老头身体好,有退休金,一个老头得有10个老太太候着。登完记,交了中介费,工作人员连父亲的照片看都没看一眼,就打电话联系。不一会儿,两个老太太就来了。一个65岁,另一个刚刚59岁。两个人都穿戴整整齐齐,长相和气色也不错。65岁那个迫不及待地问戚广义,老父亲是否和儿女住在一起,退休金多少,身体怎么样,小区是否在市中心等等,戚广义都一一做了回答。59岁那个非常关心父亲的身体,而且还问了一个让戚广义脸红的问题,就是父亲是否还有性能力。戚广义支支吾吾地点着头,觉得现在的老太太真是太疯狂了。老年女人应该有的善良、体贴和含蓄一概没有,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功利和不知廉耻。戚广义委婉地回绝了两个应聘者,工作人员又打电话叫来一个。这是一个农村老太太,姓王,66岁,年轻时丈夫就死了,为了养大三个孩子,一直没再嫁人。后来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在市里安了家,孩子们就把她接到了城里。老人长得很黑很瘦,一看就是从农村出来的。老人言语不多,看着也很面善,不像先前那两个那么张狂,一心一意地和父亲过日子应该没问题。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这样的老太太是否能入父亲的法眼,父亲如果不同意,他这一切都是白忙活。
出乎戚广义意料的是,父亲对王阿姨非常满意。一见面父亲高兴地说:“小冯,你总算回来了……”
王阿姨说:“我不姓冯,你儿子没跟你说?我姓王。”
父亲说:“只要你回来就好,姓什么不重要。”然后拉着王阿姨的手坐到沙发上,像年轻人一样喋喋不休地介绍起自己的情况。
戚广义这才发现,王阿姨真的很像那个保姆冯姐。不知是父亲的脑子出了毛病,还是父亲的雄激素发生了改变,父亲的审美取向已经乱了套。父亲今天的表现也很好,除了叫错人家的姓,别的话基本上还靠谱。为了打消王阿姨的顾虑,戚广义解释说,母亲去世让父亲受到了打击,说话多少有些不着调,但只是一阵儿就过去,毕竟是70多岁的人啦。王阿姨说我能理解,上了岁数的人多少都有些毛病。
戚广义试探着问:“王阿姨,那您看……”
王阿姨说:“我没问题……”
父亲抢话说:“我也没问题,今天你就不要走了……”
戚广义拽了一下父亲的胳膊,说:“既然你们二老都没什么意见,那就定个日子,我安排个饭店,让你家的弟弟妹妹都来见一面……”
王阿姨说:“孩子们不同意我走这一步,你就不用破费了。”
但戚广义还是在饭店安排了一桌,把几家要好的邻居也请到了。家在外地的只有住在省城的老妹妹和妹夫回来了,老妹妹在电话中说,她要亲自考核一下未来的后妈,如果不行,立马就让她滚蛋。大哥也来了,但没正眼看老太太一眼,只是不停地劝老邻居喝酒。老妹妹对老太太极为不满,她私下里对戚广义说:“二哥你怎么选的?怎么弄这么个老古董?长得跟木乃伊似的。”
戚广义笑着制止老妹妹说:“嘴下留点情,别让外人听见。你没看咱爸笑得合不拢嘴吗?在咱爸眼里,她就是西施,他看着顺心,我们就省心……”
“可是,长得有点太……”
老妹夫插话说:“长相好的老太太性欲强,怕咱爸……”
老妹妹使劲掐了老妹夫一下:“你少扯,给你爸也找个丑老太太。”
大哥的酒没少喝,酒席结束时,大哥踉踉跄跄走到王阿姨近前,喷着酒气说:“老……爷子交给你啦,出了问题……找你算账……”
王阿姨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说什么。
父亲开始了新的生活。王阿姨虽然是从农村来的,但非常干净,原来破烂不堪的家,被王阿姨拾掇得井井有条,就连父亲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衣着得体,容光焕发,虽然偶尔也管王阿姨叫小冯,但看上去非常开心。最让戚广义感到意外的是,王阿姨竟然烧一手好菜,有些菜比马小秋店里的厨师烧得还好。大鱼大肉不必说,就是土豆萝卜白菜,也弄得色香味形俱佳。这恰好迎合了父亲,父亲一辈子对饭菜很挑剔,而且嘴很刁,母亲活着时,虽然极力想把饭菜做得好一点,但毕竟缺少悟性,常常遭到父亲的指责。现在父亲如鱼得水,想吃什么点什么,点什么王阿姨就能做出什么,而且就是父亲想吃的那个味道。
戚广义活儿不忙的时候就到父亲家看看,每次王阿姨必须留他吃饭,而且特意为他多做两个菜。长年累月在外面干活,饥一顿饱一顿的,能吃上这样的饭菜,戚广义就感到心里暖暖的。有时活儿忙了几天不去父亲家,王阿姨就给他打电话,说晚上准备做糖醋鱼,鱼太大两个人吃不了,让他一定回去。母亲去世快两年了,母亲活着时也经常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吃饭,所以每当接到王阿姨的电话,戚广义便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心里热热的。王阿姨也找过大哥几次,大哥喜欢喝酒,但每喝必多,而且说话没分寸。后来就只叫戚广义一人去。王阿姨对戚广义说:“人是要互相尊重的,你敬我一尺,我就敬你一丈。你说是不是?”这样的话出自王阿姨的口中,让戚广义感到很惊讶,这个来自农村看似极普通的老太太,却是蛮有心计的,对于戚家的儿女,她开始用各种方式表达她的不卑不亢。
母亲去世3周年时,戚家兄妹全回来了,这也是自从母亲去世后最全的一次相聚。王阿姨提前两天进行采购,鸡鸭鱼虾把冰箱塞得满满的。王阿姨还特意把母亲的遗像拿出来,端端正正放在柜子上,然后将一炷香点燃。因航班延误最后回来的戚广礼两口子到家时,丰盛的酒菜已经摆满了一大桌子。父亲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说:“吃呀吃呀,尝尝你王阿姨做的菜咋样……”
王阿姨扯了一下父亲的胳膊,对大哥说:“广仁,你说两句吧。”
大哥说:“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人死不能复生,谁都得有那一天。”
王阿姨小心翼翼地说:“那我说两句吧,不知道合不合适。我觉得这第一杯酒应该敬你们的母亲,一是对她的怀念,也希望她保佑你们平平安安。”王阿姨说完,把一杯酒恭恭敬敬地放到母亲的遗像前,然后才招呼大家喝酒。
家在外地的弟弟妹妹,第一次吃王阿姨做的菜,他们都感到很惊讶,吃惯了母亲做的菜,两下一比较,真是天壤之别。但在两个妹妹看来,这个鸠占鹊巢的老太太,就是能做出御宴来,也无法让她替代自己的母亲。两个妹妹很少夹菜,她们不时地看一眼母亲的遗像,好像在透过缭绕的香烟,和母亲默默地对话。这样一来,饭吃得就有些沉闷,咀嚼声竟然被无限放大,听起来让人如芒刺在身。这时父亲突然说:“菜好吃吧?是不是比你妈做得好……”
老妹妹重重地把筷子放到桌上,起身离开,然后把自己关进小屋里。大妹妹瞪了一眼父亲,也离开桌子走进小屋里。戚广义急忙打着圆场说:“她们坐了一天车,累了,咱们喝咱们的。”
第二天,兄妹几个来到殡仪馆,把母亲的骨灰请到外面,磕了头,然后为母亲烧纸。两个妹妹哭得很伤心,转瞬即逝的三年时光,并没有化解她们心中的悲痛和对母亲的思念。从殡仪馆回来,哭得一塌糊涂的两个妹妹坚决不肯回家,要直接坐火车回去,她们说一看到那个假模假式的老太太心里就堵得慌。但戚广义坚决不同意,因为王阿姨竟然在饭店订好了餐,而且预交了饭钱,并说自己的儿女让她回家一趟,让他们和老父亲好好聚一聚。听了这话,两个妹妹一时无语,戚广义就说:“只要对咱爸好,慢慢适应吧……”
弟弟妹妹走后的第三天,王阿姨把戚广义叫到家里,在吃饭的时候提起要和父亲履行登记手续。王阿姨来到戚家已经两年多了,但一直没办登记手续。当时大哥代表弟妹们说都那么大的岁数了,能过一天好日子是一天,办不办有什么用?其实这种心照不宣的话双方都心知肚明。但这次王阿姨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无法向儿女交代。父亲更是帮腔说:“赶快给我们办登记手续,明天就办。”
戚广义明知道大哥和弟妹们不会同意,但还是打电话告诉了他们,兄妹们的反应异常激烈,坚决不同意办理登记手续,并委托大哥严密监视老太太的动向。必要的话,可以采取非常措施,让老太太夹包走人。这样一来,大哥隔三岔五就去父亲家,一边吃着王阿姨做的菜,一边旁敲侧击地警告他们,并找理由把父亲的户口拿走了。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半年,有一天父亲突然宣布,他和王阿姨登记结婚了。父亲还得意洋洋地对大哥说:“你们以为把我的户口拿走就登不了记?我说户口丢了,又重办了一个。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吧?”
大哥气得脸色发青,对父亲说:“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只想着外人,心里还有没有儿女……”
父亲毫不相让地反驳道:“儿女有你姨对我好吗?你整天吃我喝我的,还在这指手画脚的,以后你少上我这来!”
大哥气得在地上直转圈儿,一边穿鞋一边说:“好好好,这是你说的,以后你死了我都不会再管你。”
父亲说:“我才不死哪,我能活150岁。”然后像孩子似的跳着脚说,“气死猴,气死猴……”
这样一来,大哥和弟妹们彻底与父亲断绝了来往。他们深信,父亲就像在台上连蹦带跳的木偶,在幕后操纵他的是那个该死的老太太。
7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一年,更让大家感到吃惊的事发生了:父亲已经立下遗嘱,他死后将房子全部赠送给王阿姨,并到公证处进行了公证。大哥打电话把弟妹们全叫了回来,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被一个老太太玩得团团转。大哥和弟妹们去咨询律师,律师说从法律上讲,这份遗嘱是有效的。大哥急了:“什么?几十万块的房子就这么轻易地被老太太弄走了?”
律师说:“你别急,你们兄妹几个可以主张你们的权益。你父亲有权处理他那一部分,但你母亲那部分他没权处理,所以……”
老妹妹说:“就是让老太太弄去一半也亏大了,她凭什么呀……”
律师说:“凭她和你父亲是合法夫妻。”
回到家一商量,大家觉得不能和老太太来硬的,要先礼后兵。兄妹6个一进父亲的家门,王阿姨马上从冰箱里往外拿吃的东西,准备晚饭。父亲看不出眉眼高低说:“好啊好啊,都回来好啊。让你王阿姨做点好菜,我陪你们喝一杯。”
大哥对王阿姨说:“你不用准备饭,我们不在这吃。我们想让你放弃爸爸的遗嘱,因为这房子是我爸和我妈的共有财产。”
王阿姨平静地说:“是你父亲的意思。”
老妹妹说:“我们知道这些年你对我父亲很好,父亲如果先走了,你可以还住在这,直到你……但你不能独占这个房子。”
王阿姨还是那句话:“是你父亲的意思。”
大妹妹突然叫道:“你这死老太太怎么这么不要脸?你算哪根葱哪头蒜,想要我们的房子……”
“跟谁说话哪?简直是没有教养!”父亲随手抓起身边的痒痒挠对大家说,“走,都给我走,以后有好吃的也不叫你们。”
从父亲家出来,大家都怨恨父亲已经没有一点父子之情,更觉得小看了那个老太太,他们面对的是看似柔弱但却无比强大的对手。接下来大家采取了一系列行动。有一次趁父亲和老太太上公园锻炼,大哥用偷配的钥匙溜进父亲家,想找到那份遗嘱。但翻遍所有的地方,一无所获。在外面负责望风的两个妹妹突然想起二哥说起母亲曾把存折藏在冰箱里,就打手机让大哥找找。大哥翻了半天没找到,正要翻找别的地方,手机里传来让他马上撤退的指令。大哥急忙把翻找过的地方恢复原样,然后锁好门顺着楼梯上到8楼。不一会儿,父亲和老太太回来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打开了5楼的家门……第二招就是和父亲软磨硬泡,希望唤醒他的舐犊之情,重新更改遗嘱。但父亲根本就不为之所动,儿女们在他心中已经没有一点位置。兄妹几个决定使出杀手锏,那就是轮班上父亲家进行骚扰,彻底打乱他们的生活,让老太太无法忍受自己滚出去。没想到这一招很快就见效,有一天王阿姨主动提出要和戚家儿女谈一谈。大哥说:“没什么好谈的,你只要放弃这个房子,这里就还是你的家,我们也承认你这个后妈,否则的话,你别想有好日子过。”
王阿姨淡淡地一笑:“其实你父亲早就没有性功能了,他就是心邪,而且每天都想着那点事儿……不怕你们当儿女的笑话,我在你家守了4年活寡。”
大家都感到很意外,尤其是戚广义,他想起4年前那起强奸案,看来被人耍了,而且一直蒙在鼓里。
大哥说:“别说些没用的,你到底放不放弃这个房子?”
王阿姨反问道:“我和你父亲生活了快4年,给他洗,给他做饭,把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的,你说我该不该放弃这个房子?”
“那你想怎么办?”大妹妹问。
“房子我可以不要,一次性给我10万块钱,我立马和你父亲离婚走人。”
老妹妹跳起来,指着王阿姨的鼻子说:“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纯粹是个不要脸的老骗子!”
王阿姨并不生气,仍不紧不慢地说:“年轻人嘴上积点德,说话别太损。和一个房子比,10万块多吗?再说了,雇个保姆一个月多少钱?4年又是多少钱?好赖我和你父亲还夫妻一场……”
兄妹几个相互看了看,他们知道,想让老太太放弃房子或净身出户是不可能的,他们的对手不但有备而来,而且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大哥终于沉不住气了:“5万,多一分也没有。”
王阿姨摇了摇头:“10万,我马上就走人。我把衣服抖搂干净,连你家的灰我都不带走……”
一直坐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父亲突然说:“老九不能走,晚上再做糖醋鱼。”
王阿姨独自走进小屋,然后把房门关上。大家恍然,这是给他们兄妹商量的机会。这时父亲也跟了进去,嘴里嘟哝着:“怎么不带我一个……”
兄妹们窃窃私语,面对这样一个老太太,他们既恨得牙根痒痒,又感到束手无策。戚广义低声说:“把钱给她吧,就当高价雇了个保姆。再拖下去,把咱们也都拖垮了……”
兄妹几个都表示同意。办理离婚手续那天,先往王阿姨的卡里打进10万块钱,王阿姨接到短信后,才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然后像变魔术似的拿出那份遗嘱交给父亲:“戚大哥,你是好人。我走了,多保重。”
父亲笑着说:“没事过来玩,还给我做糖醋鱼吃。”
王阿姨笑着点了点头,眼里分明有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
事情终于结束了,大家感到如释重负。戚家兄妹一起动手做了几个菜,想和父亲吃一顿团圆饭,然后各奔东西。但父亲不动筷子,非要等王阿姨回来才吃。老妹妹恨恨地说:“她死了,你不要再等她了!”
听到这话,父亲突然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而且怎么劝都不行。大家被弄得很扫兴,晚饭草草就结束了。半夜时分,戚广义突然接到住在父亲家的弟弟打来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让他赶快过去。戚广义急忙打车赶到父亲家,和他同时赶到的还有120救护车。父亲患了脑中风,嘴角歪斜,哈喇子不断,半边身子不听使唤。大家把父亲送到医院,交住院押金、化验,抬着担架楼上楼下做各种检查,直到下半夜才输上液。
大哥说:“怎么会这样呢?咱爸这是诚心和儿女过不去。”
没人接大哥的话茬,大家围在父亲身旁,默默地看着父亲。父亲患过一次脑中风,大夫说这种病一次比一次重,让他们有心理准备。戚广义突然觉得,他们兄妹做的是不是有些过分?父亲这次突然患病,与老太太被撵走是不是有直接的原因?父亲这4年应该是幸福的,但这幸福很短暂,就像襁褓中的婴儿,被他们兄妹无情地扼杀在摇篮中。最让大家感到为难的是,这次父亲住院,钱一下成了问题。父母攒下的那些钱,母亲住院和出殡用得所剩无几,老太太拿走的10万块钱,还是家在外地的兄妹几个垫付的,再让大家摊钱已经力不从心。大哥把大家叫到病房外,大哥说:“摊上这样的父亲算咱们倒霉,咱又不能不管。我看唯一的办法就是卖房子……”
老妹妹说:“卖了房子,父亲病好了以后怎么办?”
大哥说:“以后再说以后的,现在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谁也不能因为没钱眼睁睁看他死吧?”
大家觉得只好这样,然后留下人在医院轮班护理,大哥和老妹妹回家张罗卖房子。房子虽然很旧,但位置好,在市中心,卖房信息在网上一公布,咨询电话就不断地打过来。以老妹妹的想法是扛住价,别轻易出手,能多卖点是点,但大哥却急于把房子卖出去,恨不得马上把房子变成现钱,结果是至少少卖了2万块。把弟妹们垫付的10万块还清,剩下的大哥说由他保管。戚广义说:“还是大家一起保管好,用起来更加方便。”
大哥瞪了一眼戚广义:“怎么就你事儿多?我是老大你知道不?如果父亲也没了,这个家就我说了算知道吗?”
戚广义还要说什么,被老妹妹扯了一下,也就忍住了。
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父亲竟然恢复得很好,半边身子虽然还有些不太听使唤,但在人的搀扶下可以慢慢下地活动。医生说回家养着,多锻炼行走,还会恢复得更好。回家养着,可父亲现在的家在哪儿呢?戚家兄妹这才意识到更加缠手的事就摆在面前。大哥说实在不行把父亲送养老院去,因为养老院的条件也很好。但却遭到弟妹们的一致反对,说把大病初愈的父亲扔下不管,无疑是把他推向死亡的边缘。大哥说:“那你们说咋办?总不能就这么住在医院里吧?”
戚广义说:“挨家轮。6个儿女还怕没地方住?”
大哥问:“怎么轮?”
戚广义说:“你不说你是老大吗?那就从你家开始轮,半年还是两个月,你来定。”
大哥像被噎了一下:“你……轮就轮,我打电话问一下你嫂子。”说完走到楼道尽头,电话打了十几分钟才回来。
大哥说:“现在就出院上我家,一个月后老二去接。”
8
父亲在大哥家住了不到10天,大嫂就打电话给戚广义,说父亲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往死里作人,并哭诉起父亲十几条罪状:特意往坐便池外尿尿,半夜不睡觉用手杖捣门,吃饭挑肥拣瘦,竟然把不愿意吃的饭菜倒进鱼缸里,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有一次竟然光着腚从卧室跑出来……听完大嫂的唠叨,戚广义问:“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
大嫂急了:“那是你的死爹你不管?”
戚广义毫不留情地回敬道:“没轮到我我怎么管?你不也是死爹养的吗!”然后挂断了手机。父亲到大哥家,戚广义一次也没去,不是不挂念父亲,实在是不想见大哥大嫂那两张脸。已经大学毕业的女儿想去看望爷爷,因为妻子离家出走后,一直是爷爷奶奶帮着照看女儿,女儿对爷爷奶奶的感情很深。但戚广义没让女儿去,他说再过20多天爷爷就回来了,他怕女儿去了大哥大嫂不给女儿好话听,让女儿为难。他知道,占惯了便宜的大哥大嫂一定很窝火,因为第一轮就轮到了他家。隔了两天,大妹妹和老妹妹分别打来电话,说大嫂给她们打电话,说父亲往死里作人,用不用回去一趟?戚广义说:“不要管她,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呢。”30号那天,大哥打来电话,让戚广义明天去接父亲。戚广义说:“应该是后天吧?这个月有31号。”电话中传来粗重的喘息声,然后就挂断了。
1号那天,戚广义去接父亲。父亲一见到他竟像孩子似的哭起来。大嫂气急败坏地说:“这一个月让你作得天昏地暗的,你有什么好哭的?都轮一遍以后赶快想办法,这样下去谁也受不了……”
戚广义并不搭言,只是默默地给父亲穿衣服,把大嫂的恶言恶语当成了狗放屁。父亲住的小屋有股难闻的气味,被褥上到处是尿渍。父亲比在医院时还消瘦很多,胡子也好久没剃了。戚广义把父亲接回家里,护工老黄早就等在楼下,他和戚广义把父亲背到楼上,然后张罗着给父亲烧水洗澡。老黄是戚广义在劳务市场找的,一条腿有些瘸,干了好多年护工。戚广义不能和大哥弟妹们比,他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有固定的买卖,他一天不干活就一天没饭吃。老黄很快把热水器烧热了,然后在戚广义的帮助下给父亲洗了澡,又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衣服。老黄做这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干净利落,把父亲交给这样的人,戚广义感到很放心。晚饭没让老黄做,戚广义打电话给马小秋,让服务员送来几个菜,然后和老黄对饮起来。父亲好像三天没吃饭了,把嘴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着:“好吃,太好吃了。你王阿姨做的菜就是好吃……”
戚广义和老黄碰了一下酒杯,说:“黄大哥,这一个月老父亲就托付给你了,拜托了。”
老黄说:“你放心,我会像对待亲爹一样照顾好老爷子。”
两个人就把酒干了。
这次戚广义在外地揽了一份活儿,三天后回到家,发现父亲竟然胖了一些,但脾气却变得更加古怪,喜怒无常。为了让父亲能多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戚广义给父亲买了一辆轮椅。老黄每天先把轮椅扛到楼下,然后再把父亲从楼上背到楼下,推着他在小区转转。每次骑在老黄的背上,父亲都很兴奋,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骑大马,驾,驾……”有时父亲勒住老黄的脖子不松手,老黄想把父亲放进轮椅又放不下,憋得满脸通红。这次回来恰好让戚广义赶上,他急忙跑过去,费了很大劲才把父亲的手掰开,老黄喘着粗气说:“幸亏你来了,再晚一会儿非把我勒死不可。”
戚广义连连说:“对不住,对不住,真不好意思。”
老黄用手揉着脖子说:“没关系,什么样的老人我都经历过。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人老了就不是人了,都是半人半鬼。”
戚广义笑了:“你说得对。你说咱们老了可咋办?两个孩子要面对4个老人,想一想都可怕。”
老黄一边推着轮椅一边说:“我有一招虽然损了点但保证受欢迎,以后凡是70岁以上的老人,都用火箭弄到太空上,不吃不喝地飘呀飘……”
戚广义笑了:“你这招是够损的,真要那样你不就失业了。”
老黄说:“干什么都比伺候老人强,这活儿根本就不是人干的。”
这时戚广义的手机响了,马小秋在电话中急火火地说:“我妈又犯病了,我实在走不开,你去帮我看一下。”
戚广义答应着,急忙骑着电动车往马小秋家赶。马小秋的母亲卧床多年了,而且患有老年痴呆,但五脏六腑没毛病,能吃能喝的。平时由马小秋的丈夫帮着照看,摇着轮椅端水送药,屎尿有尿不湿兜着,店里不忙的时候,马小秋抽空回来更换。但这一次老太太一反常态,大喊大叫,饭碗和杯子摔得满地都是,更糟糕的是,老太太把尿不湿拽下来了,弄得到处都是屎尿,满屋子臭烘烘的。戚广义感到无从下手,他急忙打开窗户,在卫生间找到胶皮手套,然后憋着一口气,把弄脏的被单和褥单扯下来,擦掉墙上的屎尿,直接塞进垃圾袋里拎到楼下。再上来时,老太太消停了,对戚广义说:“粮票和布票都领回来了吗?”
戚广义说:“都领回来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马小秋的丈夫脸上挂着笑,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这年月没有免费的午餐,想索取就得付出。”
老太太说:“还免费呢,没有票都不卖给你……”
戚广义没有说什么,推门走了出去。
第三天过了饭口,马小秋从店里匆匆赶到戚广义家,他们已经很久没亲热了,身体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往外拱。老黄推着父亲在小区里闲逛。两个人脱着衣服,戚广义提起那天马小秋的丈夫冷嘲热讽的话,就说:“我是不是做得不太仗义,有些趁火打劫……”
马小秋已经把自己脱得精光,一只手在戚广义的两腿间抚摸着。她说:“换一个角度说,你这属于学雷锋做好事,帮助下岗女职工解决……”
马小秋的嘴被戚广义的嘴一下堵住了……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月初的时候,老三戚广礼用车把父亲接走了。干完活儿回到家里,戚广义突然觉得屋子冷冷清清的。但这种冷清和寂静,让人感到很放松,如释重负。女儿和大学时的男朋友在省城找到了工作,男朋友小康家在农村,还有一个妹妹,是寡妇妈把他们养大的。小康看好了一处房子,但首付需要20多万,他家连零头都拿不出。戚广义疼爱女儿,他愿意为这个从小就失去母爱的女儿做任何事。供女儿上完大学,他没攒下多少钱。管弟弟妹妹借,他猴年马月都还不上。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套房子卖掉,这辈子他觉得亏欠女儿太多,用任何方式补偿女儿他都愿意。
马小秋听说戚广义要卖房子,一下就急了,她说:“有房子有女人是个家,有房子没女人是半个家,没房子没女人连流浪的狗都不如。”
戚广义说:“什么都没有不算啥,我有宝贝女儿……”
“房子坚决不能卖。”马小秋不容置疑地说,“我可以借给你钱,每年还多少你做个计划,利息就免了。”
戚广义感到心里热热的,他们虽然有夫妻之实,但毕竟是萍水之交,一下拿出那么多钱,让戚广义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嗫嚅道:“我一年……挣多少钱你……你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马小秋说:“只要你不死就得还,让你欠我一辈子……”
就这样,戚广义帮女儿交了首付,内心却充满了对马小秋的歉疚。他除了拼命干活替女儿还债,一有时间就去照看马小秋的母亲。老太太已经完全糊涂了,像个老妖精肆无忌惮地施展着魔法,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父亲不在身边,戚广义觉得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父亲已经轮到老妹妹家了。这期间,弟妹们经常给他打电话,诉说父亲的种种不是和恶作剧,话里话外充满了无奈和疲惫。弟妹们有话不愿和大哥说,却都愿意向戚广义倾诉,但对于父亲,戚广义也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月初的时候,大哥没去接父亲,过了7天,老妹妹打来电话,说大哥依然没去接父亲,也没打电话说明原因。戚广义正在吊棚,一手拿着射钉枪一边拨通大哥的电话。大哥说:“老二,咱们这么轮也不是办法,弄得家家筋疲力尽的不说,连正常日子都没法过……”
“那你说怎么办?”戚广义问。
“我看还是送养老院吧……”
戚广义打断大哥的话:“咱们6个儿女,把爸送养老院去,就是不怕外人笑话,咱心里也过不去……”
“有什么过不去的?养老院也不是集中营,以后咱们老了都得上养老院。你打电话给老妹妹,让她再坚持几天,等咱俩找到了养老院,让她再把咱爸送回来。”
戚广义无奈,扔下手里的射钉枪,来到阳台上分别给弟妹们打电话。装修这家在37楼,站在阳台上,整个城市一览无余。让戚广义没有想到的是,弟妹们全都同意把父亲送到养老院。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大家全都厌倦了,也都迫不及待地想抛弃那个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的父亲。戚广义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这个城市不知还有多少像父亲这样的老人,他们行走在去往天堂的路上,那么艰难而崎岖。戚广义想,等自己老了那一天,就从这37楼跳下去,在到达地面的一瞬间,一定是飘然若仙,如梦如幻……
可到那时还能爬上这百米高楼吗?
9
大哥很快找到了一家养老院。
市里只有3家公办养老院,那里的条件好,收费也合理,但早已是人满为患。戚广义和大哥都去进行了咨询,工作人员说,即使现在登记排队,最早也要在10年后才能排上。大哥找的这家夕阳红养老院,是一个居民楼改造的,二楼,两间屋子,每间屋子放8张床,床与床之间勉强可以通过一个人。即使这样,大哥还是说了很多好话老板才答应的,因为他们专收卧床的老人。戚广义不理解,收一些能走能撂的老人多好,为什么非要收卧床的呢,一个来养老院看望老人的家属一语道破天机:卧床的好管理,吃喝拉都在床上,8张床雇一个护工就行,人工费就省下了。但戚广义担心,这么多人住在一间屋子,父亲能休息好吗?大哥说:“老年人觉少,睡几个小时就够。最主要的是养老院离咱们两家都近,来探视也方便。”
戚广义知道这是大哥的托词,真正的目的是这里的收费低,父亲的退休金刚好够,不用儿女再贴补。至于探视方便更是连鬼都不会相信。过了两天,老妹妹和妹夫用车把父亲送了回来。快半年没见到父亲了,父亲还是那样手脚乱动,嘴不停地唠唠叨叨。以大哥的意思直接把父亲送进养老院,但戚广义没同意,而是把父亲接回家里,让马小秋在店里做了几个菜给送来,然后和老妹夫给父亲洗了澡,一起吃了顿晚饭。马小秋很细心,给父亲买来里外两套新衣服。第二天吃完早饭,大哥打来电话说大嫂心脏不舒服,他不能来送父亲了。戚广义就和老妹妹和妹夫打车把父亲送到养老院。看到满屋子的老头,父亲竟然很兴奋,栽栽愣愣地非要挨个床和人家握手,拉也拉不住。临走的时候,父亲说:“你妈怎么没来?让你妈赶快过来,这里多好玩……”
来到楼下,老妹妹抹着眼泪说:“二哥,大哥是指不上了,我们离着又远,最操心的还是你,你受累了……”
戚广义说:“自己的爸,谈不到受累不受累的。”
老妹妹从包里拿出一些钱塞进戚广义的手里:“这些钱你拿着,有空买些吃的来看看父亲……谢谢你了二哥……”
就这样,父亲在养老院住了下来。活儿不忙的时候,戚广义就买些吃的去养老院看父亲。父亲喜欢吃酱猪手,而且只吃一家的,软韧适当,酱香扑鼻,如果换一家买回来,父亲马上能分辨出来,并随手摔到地上。有一次戚广义问父亲大哥来看他没有,父亲突然变得异常兴奋,连连说:“来了来了,隔两天就来。不像你们这些王八蛋,把老子都忘了。”戚广义问护工,护工说除了你没人来看老爷子。每次去看望父亲,坐在楼下门口的老板娘就会很热情地大声和他打招呼,有一回他刚要上楼,被老板娘拦住了,她满脸堆着笑说:“你等两分钟再上去,正给那些老爷子换褯子哪。”
过了一会儿戚广义来到楼上,父亲正在发脾气,枕头和被子全都扔到了地上,父亲气急败坏地叫着:“法西斯,纯粹是法西斯!竟然用绳子绑老子,别忘了这是毛主席的天下,看毛主席怎么收拾你们这些王八蛋!”
戚广义急忙捡起地上的枕头和被子,一见戚广义,父亲的火气更大了:“你们这些兔崽子都跑哪去啦?他们把我绑起来,又灌辣椒水又坐老虎凳,想置我于死地呀……”
戚广义一边安慰着父亲,一边从方便袋里拿出酱猪手。父亲一见酱猪手,火气小了许多,但酱猪手的香味刚散开,立马就被呛人的臭味所掩盖,护工开始给拉在床上的老人换褯子。戚广义实在坐不下去了,但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发现父亲的手腕上有明显的勒痕,他这才意识到父亲说的话是真的,他们竟然用绳子捆绑父亲!戚广义刚要发火,但他还是忍住了。又隔了两天,戚广义早早等在养老院的外面,看到来送桶装水的车一停下,他抢前一步,扛起一桶水对送水工说:“我帮你扛。”
送水工莫名其妙地跟着戚广义,戚广义用桶把自己的脸遮住,快步往楼上走,等坐在门口的老板娘认出是戚广义,大声喊叫时,戚广义已经走进父亲住的屋子,眼前的情景让戚广义大为惊讶,父亲被绳子五花大绑地绑在床上,四肢乱蹬,不住地喊叫,护工正手忙脚乱地解着绳子。戚广义扔下手里的水桶,一个箭步蹿过去,照准护工的脸就是一拳,护工“嗷”的一声倒在狭窄的床缝中,鼻孔流血。
老板和老板娘马上围了过来,一边堆着笑脸赔着不是,一边匆忙解开父亲身上的绳子,戚广义一把夺过绳子,指着老板和老板娘说:“你们他妈还是人吗?我们花钱是来养老的,不是来受刑的。这要是你的父亲,你们他妈的也用绳子绑起来吗?”
老板娘说:“兄弟你消消火,我们做的不对,但我们也是万不得已……”
戚广义一边给大哥打电话一边说:“万不得已,你怎么不把你爸绑起来?”
大哥很快就来了,大哥掂着手里的绳子说:“你们这是虐待老人,我要到法院告你们去。”
一直赔着笑脸的老板突然板起脸来:“这位大哥,告我看就没必要了。像你家老爷子这样的,我们是不收的,是你求我我才收下的。你家老爷子太能作了,护工只看他都看不过来,不绑上他磕着碰着我们更负不起责任……”
戚广义更来气了:“这么说我们还得谢谢你了?你他妈说这话还是不是人?”
老板说:“我怎么不是人?做儿女的不养活自己的父母送到我这来,我这是替天下儿女尽孝你知道吗……”
大哥说:“废话少说,你看怎么办吧?”
老板说:“还能怎么办?我们是为了老人的安全,只是方法不得当。”
“赔钱。”大哥说,“我父亲的身心都受到了伤害,你们必须做出赔偿。”
老板摇着头说:“赔钱不可能,像我们这种小养老院,去了人工水电和吃喝,根本就不挣钱。”
大哥拿出手机说:“那我们只好报警了,再让电视台给你们曝曝光,看谁还敢把老人送到你这儿来……”
老板娘突然耍起横来:“报警就报警,我们是为了安全绑上他,又不是绑架。另外,你家老爷子不符合我们养老院入院条件,我们无法看护,请你们马上把老人接回去。”
戚广义说:“就你这黑心养老院让我们待我们也不会待的,想就这么让我们走,没那么容易……”
老板说:“退给你一个月的看护费,马上走人,否则愿意上哪告就上哪告去。”
大哥还要说什么,戚广义说:“马上拿钱,我们现在就走。”
戚广义和大哥把父亲弄到出租车上,戚广义对大哥说:“让咱爸上你家待几天,找到养老院马上就走。”
“那怎么行?你大嫂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脾气也是你惯的,她没有父母啊?你是这个家的老大,你负点责任好不好?我这几天在外地干活,要不我也不会把爸送到你家去。”
大哥便无语。一进大哥家门,大嫂惊叫道:“哎哎哎,怎么送到这儿来啦……”
戚广义说:“送到这儿来怎么啦?这是他大儿子家。”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只在大哥家住了两宿,大哥就找到新的养老院。那家养老院条件也很差,再加上父亲胡作乱闹,勉强住了一个月,又换了另一家。就这样,一年多的时间父亲换了7家养老院。现在这家颐年养老院是戚广义找的,条件很好,两个人一间,伙食也不错。开始大哥不同意,因为除了父亲的退休金,每家还要摊上一百多块。戚广义说那就从卖房剩下的钱中出,大哥这才答应。戚广义知道,大哥肯定把卖房款存了定期好吃利息。
日子总算安定下来。弟妹们偶尔也从外地赶回来看父亲,父亲更加糊涂了,有时竟然分不清谁是老三谁是老五。但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多,就被父亲闯下的大祸打个稀巴烂——父亲竟然把同室的老李头打进了医院。
事情的经过是,每个房间都有卫生间,但同室的老李头喜欢用老式的搪瓷尿罐子。老李头喜欢喝茶水,尿也就特别多,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总能听见尿罐子特有的“哗哗”声。而父亲近一段时间尿尿特别费劲,一听到尿罐子的“哗哗”声就更尿不出来,再加上尿罐子无时无刻不散发的臊味,让父亲忍无可忍。为此两人多次争吵,而且把官司打到了院长那,但老李头不听劝阻,而且更加变本加厉,一边尿着还一边吹口哨,特意气父亲。当天晚上,父亲趁老李头熟睡的时候,拿起那个尿罐子扣在老李头的脸上,然后一下又一下在老李头的脑袋上砸着,直到护工匆匆赶来……
老李头住进了医院,家里人还报了警。警察看着像打了胜仗的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胡说八道的父亲,说你们还是自己私了吧,就是国际警察来了也没办法。私了就是赔钱,争来争去,医疗费、精神损失费、护理费等杂七杂八的加一起,赔了5万多才了结。而更让大家难以接受的是,父亲竟然查出患有前列腺癌。
10
戚家的兄妹们再一次聚到了一起。
医生说父亲这种病只有两种治疗方法,一是手术,但父亲的年龄大,而且心脏不太好,手术风险也很大。再一个就是保守治疗,通过药物进行维持,尽最大努力延长生命。大哥坚决不同意手术,说父亲万一从手术台上下不来,弄得人财两空,做儿女的将后悔一辈子。戚广义知道大哥有一半说得是对的,那就是怕花钱。几次折腾,卖房款已所剩无几。但真要手术父亲有个三长两短的,谁也担当不起这个责任。可是不手术的麻烦更大,因为排尿困难,父亲有时憋得“嗷嗷”直叫,只好给父亲挂尿袋,用导尿管给父亲排尿。父亲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动不动就摔东西。养老院已经不能再去了,或者说不会有任何一家养老院敢收留父亲了。父亲现在除了一身病,可以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看着大家都沉默不语,戚广义说:“这样吧,让父亲到我家去,咱们兄妹轮班伺候。一家一星期也行,十天半个月也行……”
大哥马上说:“就这么定了,一家10天,明天我就来。家在外地的只好多跑几趟了。”
日子又重新开始,只是这种日子让人感到无法言状的憋闷和压抑。大家都很守时,轮到谁谁就一刻不差地赶过来。除了每天的一日三餐,还要每天用注射器往尿袋里注射药物,清洗膀胱,然后随时放掉尿袋里的尿,隔十天八天的还要到医院换新的尿袋。天气好的时候,还要领父亲到楼下,让他坐在轮椅上晒太阳。邻居们见了,都说老戚头积了大德,养了一帮孝顺儿女。
轮到戚广义时,无论活儿多忙他也要停工,一个是短期护工不好雇,更重要的是父亲这种病让外人护理不放心。结婚已经两年的女儿怀孕了,想回家住几天却没地方住,这让戚广义感到很歉疚。最让他挂念的还是女儿生小孩时,现在都是独生子女,生孩子时两家母亲都争抢着伺候月子。但女儿却没这个福分了,在女儿最痛苦最需要抓牢什么时,身边却什么亲人也没有。
大哥和弟妹们虽然过10天就要折腾一趟,但10天之后还有50天好日子过。戚广义却不行,即使不是他的班,干了一天活儿回到家里,有时刚刚睡着就被父亲的大喊大叫或摔东西声吵醒。父亲还经常拔掉导尿管,无论是谁的班,三更半夜的他都要帮着把父亲送到医院,楼上楼下的背着父亲,让护士重新把导尿管插上。长长的胶皮管子插进小便里,看着都让人心惊胆战。轮了几个班之后,大哥和弟妹们明显地有些不耐烦,或者训斥父亲,或者在父亲摔东西后随手杵他两下。有时父亲突然明白了,便很伤心地哭起来,唠唠叨叨地说起养活6个孩子有多么不容易,现在老了却遭人烦等等。大家也不像一开始时那么细心了,有时忘了给尿袋放尿,直到憋得父亲“嗷嗷”叫才想起来。有时十几天没给父亲换内裤,导尿管渗出的尿液弄得内裤臊臭味扑鼻。父亲日渐消瘦,身体大不如从前,吵闹的次数明显减少,而且也不像原来那样有声有势的。最让大家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父亲开始感到了疼痛。一开始吃一片止疼药就见效,后来增加到两片,再后来每隔3小时就得吃一片,否则就疼得大喊大叫,满床打滚。止疼药需要父亲的病历和诊断才能开到,而且每次的量很少,根本不够用。戚广义就觍着脸一次次去找田大夫。田大夫的新房是戚广义给装修的,戚广义干活认真,手艺也好,田大夫没想到的他都替他想到了,不但省了好多工钱,而且装修的质量很好。但即使这样仍接续不上,在外地的弟妹们四处求人,弄到一些马上用快递寄回来。
又轮到戚广义的班了。这几天戚广义很闹心,刚刚装修一半的活儿,房子竟然是一女二嫁,开发商把那套房子卖给了两家,戚广义起早贪黑干了半个多月,却拿不回来一分钱。离家出走一直杳无音信的前妻几天前突然打电话给他,痛哭流涕地向他赔礼道歉,要和他重归于好。随后女儿也打来电话,说预产期就在这几天,问他能不能过去陪她几天。戚广义在电话中答应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出来。父亲这种情况他根本离不开,和大哥或弟妹们串一下班他又难以启齿,因为大家都已经身心疲惫,自顾不暇。戚广义给父亲换了一套干净的内衣内裤,然后给父亲洗头洗脚。父亲已经瘦得脱了相,浑身只有皮包着骨头。由于长时间卧床,屁股和髋骨两侧磨出了血泡。止疼药对父亲来说已经不起作用了,疼痛使父亲变得像一只绝望的狼,哀怨地嚎叫。这天半夜,戚广义突然被惊醒,就见父亲把导尿管套在脖子上,正往衣柜门的拉手上挂。戚广义一下扑过去,抢下套在父亲脖子上的导尿管,声嘶力竭地叫道:“爸!你要干什么……”
父亲喘息着说:“二呀,爸实在不想活了,你就让我早点解脱吧……”
戚广义急忙给父亲穿上衣服,背着父亲来到楼下,等了好长时间才打上出租车。半夜被折腾的小护士很不满意,训斥戚广义为什么不看住了,戚广义突然一股无名火起,大叫着:“你他妈的有什么不耐烦的?你就是干这个的知道吗?我还怎么看?我他妈的不睡觉啊……”
戚广义这么一喊,病人家属和值班医生都被惊醒,连保安也气喘吁吁地赶来。戚广义对看热闹的人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往鸡巴上插导尿管吗?”众人便纷纷散去。换完尿袋打车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半夜了。躺在床上的父亲仍然痛苦地呻吟着,戚广义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的目光突然落在地上的工具包上,那是他这十几年来吃饭的家伙。这些年装修的工具花样繁多,越来越先进。过去吊棚、软间墙都要一个钉子一个钉子钉,现在有了射钉枪,“咔哒咔哒”比机关枪都快。戚广义看着疼痛难忍的父亲,一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天渐渐有些亮了,清扫工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戚广义从工具包里拿出射钉枪,站在这里恰好看到父亲的头顶。父亲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变白,而且很浓密。他慢慢把射钉枪抬起来,然后扣动了扳机,就听“咔哒”一声,父亲舞动的手不动了,随后像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两个字:“谢谢……”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戚广义呆愣着好一会儿才接手机,亲家母兴奋地叫着:“生啦生啦,是个带把的……”
在外地做生意的老妹妹是最后一个赶回来的,她抱着父亲的头恸哭不已,哭着哭着,老妹妹的手停在了父亲的头顶上,她慢慢转过头,两束目光透过泪水刀子一样刺向戚广义,戚广义不由打了个寒战,从头一下凉到了脚。老妹妹突然声嘶力竭地叫道:“快去给爸买顶帽子……爸活着时叮嘱我……他走时一定给他戴顶帽子……”
戚广义的眼里一下涌满了泪水……
责任编辑 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