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曦晨
六点。不知窗外的风景什么时候被染上了墨色。从密密的文字中解放出目光,夜色已如黑漆漆的幕布,遮挡住了视野。
活动僵硬的手指和四肢,她走向自己的家。
六点.橘红色的夕阳一往直前地穿过走廊给每个人拉出长长的影子,她的头发镶上一层金边。宿舍楼前堆满了家长和行李,空气里回荡着笑语。她步履轻快地穿出校门,穿过有形和无形的屏障,找到另一个自己。
六点一刻。白昼的温暖久久不散,家属院橘黄的灯光恍惚如儿时的黄昏,蔬菜下锅的“刺啦”声和高压锅放气的尖叫从一楼的窗户里穿破而出,召唤她尽快攀上顶层的家。
思绪飘回。疏落的几星灯火,陌生的人家里,该忙活节日的饭菜了。只是和自己无关。秋风起,枯叶窸窣,钻进鼻孔的清凉,如同炎炎夏日时的一杯酸梅汤。
六点一刻。她加快脚步,向着家的方向。风也加快脚步,从耳边匆匆掠过。夕阳燃烧似火。
六点半。她穿行在路灯的不毛之地。惨白的探照灯当头照下,勾勒出宿舍楼森森的轮廓。四下无人,她的脚步没有回声,连同自己的影子,都融化入夜色。
走进教学楼,亮灯的窗口比想象中多。一对,两对,三对,数不胜数。白天里杂乱的小溪,漂着落花和垃圾的小溪,在夜色中像极饱满墨汁的,斗折蛇行,蜿蜒出难解的汉字。
楼上,参考书在等她,试卷在等她,损耗得飞快的中性笔在等她。但温暖的灯光也在,皱眉继而开怀的时刻也在,那里有一座情感的山,阴阴阳阳,总是心的多样姿态。
六点半。穿越商场嘈杂的人群,和同伴携手归去。包裹浸润着甜香,金黄而软的,心灵都嗅得到的快乐的香。夜色渐渐加深它的色调。
七点。钟声响起,义无反顾。她的眼睛聚焦太近,她的手指蜷曲太紧,她没有选择,这是学生的宿命。
七点。到家了。她轻轻拂去房间里天文望远镜上的陈灰。细心地抚摸每一个角落,想起亲手组装它的夜晚,一个一个止旋螺母,只能手工,直到指尖麻木。这是她亲手种植并收获的庄稼。没有谷粒,没有花期。但藏起一个崭新而隐秘的世界。
露台上的植物在夜色中垂手而立,仿佛陷入肃穆的沉思。她不敢也不愿惊扰。身旁的一丛罗勒散发出淡而紫的香气。若凑近去嗅,那辛辣使她想起儿时常吃的川菜。浓浓的,充满似曾相识之感的秋之气息,渐渐从指间沁到骨髓。
架高镜筒,将寻星镜对准一弯金黄弦月。十字线中心对准,锁定。目镜,调焦。
她注视着那金黄的轮廓边缘逐渐锐利。弯弯的阴影边缘,是深邃的环形山,像乌黑的洞察万物的眼睛。浅而广阔的凹地,是月之海吧,海底可埋藏着童年的梦境?她出神地膜拜那一弯金黄,出神地凝望它的肌理。
所以她知道,除了脚下的路,还有更高贵、更神圣的存在,值得她目光流连。所以她常常用脚试探着去走那曲折的路,而释放了眼睛来仰望星空。尽管会因为磕绊而受伤,她喜欢满眼莹润的星光,而非道路的错综曲折。
月亮在,罗勒的香气在。她凝望着月亮,月亮回望着她。
十点。不睡的只有秋虫。哀伤地扯长了的“唧——唧——”声伴她夜行。
松树的轮廓极清晰地投在墙壁上,像绝妙的剪纸,或皮影戏,被风的艺人操纵。她深吸一口秋夜的风,仿佛薄荷的凉意滑过咽喉。
仿佛夏的羽衣撕开一道缺口,记忆洪水般涌出,又洪水般涌入。从儿时的天真欢乐,到僵痛的手指,成山的任务。
但秋夜的风掠过,带着若有似无的芬芳,像每一天,每一个季节的风那样,熨帖了她起伏的心澜。
她仰望那一轮明月。几朵云飘过,它倏忽不见,又倏忽现身。现或不现,她心中描摹得出它的样子,像云山上高悬的玉石。
她满意地微笑了:“我没法不爱这样的生活。”
十点。她静待睡意前来威胁,她准备束手就擒。
夜深了。梦里有桂花的甜香。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