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游

2015-01-27 22:53徐江宁
美文 2014年24期
关键词:鹅蛋西沟外公

徐江宁

我从小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在我六岁之前,我一直和两位老人生活在辽宁省朝阳市一个非常偏远的山村里。彼时,我的父母和家里其他亲戚都在我们省的另一个城市打工,所以儿时的我与父母,每年也就只能见上一次面。

打从我三岁以后,我的童年记忆全部都是外公、外婆和我们共同生活的小山村。在我六岁左右时,每每黄昏后,我就会蹲在村口,望着大巴车扬起黄尘而去。那会儿,我总在幻想外边的世界有多么绚烂美好。现在,身处雾霾之中的北京,却渴望回到那个遗失在童年眸子里的美好山村了。

赤子泪必有赤字情,少年游必有少年事。七年前,瘫痪在炕上快半年的外公离世。去年年中回老家,才得知外婆得了脑梗住院治疗,因为知道我要回来,提前办了出院手续。想到此,难受与感慨颇多,只愿写出此文,能把儿时那个村落很多美好的事情,用文字做以梳理。

干面子与黄豆酱

外婆生活的那个村子叫大房申,而外婆的老房子就坐落在村口不远处,与村名算是应景儿,外婆的老房子还算蛮大的。老房子分东屋、西屋,每个屋子在厨房都连接有一个火灶,一家人做菜吃饭都靠这个。虽然那会儿山村里通了电,可是90年代的东北农村,根本没有人家买得起连接电源的做饭设备。

大多数村民每天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赶着马车上山捡柴火、枯树叶,然后拉回家里,找一个专门的仓房屯柴。这个工作在农村可是头等大事,如果懒惰捡得不频,很容易导致没法生火做饭。尤其在秋末之际,不天天早出晚归大量采集并储备柴火的话,就没法过冬了。在寒冷的东北山村里,没有足够的柴火烧炕做饭,无异于坐等死亡。

外婆生活的村落,玉米是最常见的粮食植物。在东北地区,一般将玉米称为“包米”。外婆的一个拿手绝技就是做玉米饼,当地土语称为“干面子”。外婆做的比现在市场上卖得玉米饼要大得多,而且因为是在火灶上做的,“干面子”的底部已经成了黑色的焦糊状,非常坚硬,牙劲儿不好的人,估计都咬不动呢。

我想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外婆生活的山村世代才会把这种玉米饼叫做“干面子”吧。

外婆还会用黄豆做黄豆酱,不过这不算什么拿手绝活。在东北农村,每家都会自己做酱。不过外婆做的酱的特色就一个字:“咸”。外婆特别喜欢吃咸食。酱虽然咸,但是色泽和香味却是极好的,所以街坊邻居总有人拿容器过来要酱吃。

每每四五月份,外婆园子里的生菜长成之后,她就将生菜洗净,用生菜叶夹“干面子”,再抹点儿黄豆酱在里面,开始咀嚼起来。

外婆特别享受这种吃法,以至于现在得病了,总是跟母亲埋怨道:“再也吃不着自己在农村时做的‘好吃的了,城里的菜饭真难吃!”

姨姥姥的咸鹅蛋

我的外婆还有个妹妹,比她小几岁,如今已经去世了。按东北习俗,我应该称呼外婆的妹妹为“姨姥姥”。

外婆与姨姥姥两姐妹,小时候生活特别惨。她们的父母在没解放的战乱年代说没就没了。之后,外婆领着年幼的妹妹,寄居在抠门的舅舅家,一直到成年。姨姥姥跟我讲过,外婆是个特别好强的女人,用现在的话来讲,绝对是一条风里来雨里去的“女汉子”。

那会儿,她们姐俩常常食不果腹,饥肠辘辘。但外婆总是先把食物给姨姥姥吃,自己则忍着饥饿,有好几次都昏厥过去。那会儿,姨姥姥还特别小,很喜欢吃咸鹅蛋。她总会拽着外婆的衣袖,哭闹着要吃。可是那会儿鹅蛋金贵着呢,不像现在,都没人愿意吃了。抠门的舅舅把自家特别少的咸鹅蛋,牢牢锁在仓房里存放着,准备留着逢年过节再吃。

当年,外婆为了能让姨姥姥吃到咸鹅蛋,就偷了舅舅的钥匙,把仅剩的六个鹅蛋“偷”了出来。舅舅知道后,拿着藤条,二话没说,照着她们的屁股狠劲地打。姨姥姥年幼,吓得只是哇哇大哭,外婆却异常冷静,把姨姥姥死死抱在怀里,对舅舅叫嚣,是她“偷”的,使劲打她吧。

结果,舅舅真的把姨姥姥推到一旁,然后把外婆踢倒在地上,疯了一般狠命地打。幸亏街坊邻居听着声儿,都过来劝止,要不一准得出人命。后来,外婆是被邻居花钱送到村里郎中那儿上的药。姨姥姥抱着趴在炕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外婆嗷嗷直哭,使劲儿保证自己再不给姐姐找麻烦了。看病的郎中,见到这一幕,忍不住的直掉眼泪。外婆的屁股血渍直流,将近半个多月没下得了炕。

姨姥姥生前每每回忆起这事,都声泪俱下。将近六十多年前的事,却记得这么清晰深刻,可见她们当年吃了多少苦,外婆又受了多少难。

所以,姨姥姥长大嫁人后,每年都要腌好多咸鹅蛋,让她的大儿子骑自行车给外婆送来。再后来,就是有了我们这些孙子辈的孩子们之后,每到过年时,亲戚朋友都凑齐了,再拿出来吃。

姨姥姥腌的咸鹅蛋,因为时间过长,已经不是油黄色,都变成了暗绿色的,有点像松花蛋,不过味道还是特别好。

我小时候每次去姨姥姥家,都会吃上好几个咸鹅蛋,再带走几个。姨姥姥的几个孩子,后来都工作、生活在沈阳。在姨姥姥去世的前一年,我去沈阳看她,还吃上了她开春忍着病痛的身体做的咸鹅蛋呢。

当时感慨味道跟小时候一样,甚至更好吃了。姨姥姥当时看我吃得很香,摸着我的脑袋特别欣慰。万万没想到,就在第二年,她就去世了,而这味道也成了我今生永恒的记忆。

西沟的植物与动物

村外不远处,有一个坡度由缓到陡的大山沟,名字叫“西沟”。这个山沟,就是当地的大人们警告小孩子,绝对不可以擅自去的地方,因为那边常有狼和蛇出没。

外婆生活的山村再往北就是内蒙古草原。由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草原慢慢沙化,所以好多草原狼“南下”,到了朝阳北面的广袤山区中,占山为王,成了一方霸主。

因为西沟的山泉比较多,地势采光也比较好,而且当地政府也允许村民去西沟开垦种地,所以即使猛兽比较多,为了生计,村民们还是咬咬牙、跺跺脚,去山上开垦种地了。

外公在西沟就有一片地,主要种三种东西,我敢保证,它们是现在生活在城里的孩子没见过的,分别是棉花、烟草和香瓜。

先说棉花。说实话,如果不是小时候有在农村生活过的经历,并且外公也种过棉花,我真没有想到,棉花竟然是一种植物长出来的东西。长棉花的植物,我后来专门查过,是锦葵科棉属植物。一般高一点二米左右,开白色小花。现在回想起来,远看挺像一片白玫瑰似的,而一旦走进棉花地,无意中棉花絮飘进嗓子里,呼吸道就会火辣辣的疼。

再说烟草。大概半米高左右、最顶部有很多圆锥状的花,下面有很多绿色大叶子。秋天的时候,把这些叶子掰下来,在太阳底下晒干,就是烟叶了。我们买的香烟,就是这种烟叶在香烟场经过加工而成的。但是农村的老汉们,都是直接抽“汗烟”的,所以身上会有很大的烟土味儿,相伴一生。

最后说香瓜。与西瓜一样,香瓜是匍匐在地面上的藤蔓植物,一般要求种植地的土质最好是黄土。而朝阳在辽宁的西部,是一个非常干旱少雨的地方,所以东北特有的“黑土”比较少,反而常见的是类似大西北的黄土。

不过这也使得譬如外公种香瓜的这样的黄土地,除了有干旱的威胁外,还总会受到特别讨厌的“土耗子”的祸害。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土耗子”是什么动物,其实之前我也不甚了解。后来与外婆电话交流,又查阅了一些资料,才知道“土耗子”应该是辽西地区对田鼠、獾子的总称。

关于田鼠,大家应该不会太陌生。生活在农田里的一种大老鼠,数量庞大的话,就会泛滥成灾,和家里的老鼠都属于啮齿目。而獾子不是鼠类,至于是不是害虫,待考证。獾子属于食肉目,即我们通常所说的“野兽”。獾子的皮毛可以做皮制用品,而用獾子提炼的“獾子油”是一种治疗烫伤、烧伤的特效药,所以总有人捕杀、买卖獾子。鉴于此,獾子如今已经成为市级保护动物。獾子喜欢在瓜果地里挖洞,吃植物的根部,但也吃鼠类、蝗虫等农业害虫。

记忆中,对西沟最深的一次记忆是,看到一只狼与一只蛇的决斗。那是我陪外公去收拾田地后往回走,外公一手扛着锄头,一手牵着我。我不停地向外公问这问那,突然间,风吹草动的间隙,外公眉头一皱,像是觉察到什么不对劲了。他捂着我的嘴,蹲在路旁的草丛后,轻轻拨开挡着我们视线的野草,一只野鸡、一条蛇、一只狼映入我的眼帘。前两个一看就知道,至于狼,那会儿哪知道呀。我只以为它是只灰色的、可爱的小野狗呢,现在回想起来可真后怕,那尾巴分明是夹着的!

只见蛇死死缠着野鸡,估计是马上吞食美味的时候,碰到了也饿急了的灰狼。蛇与狼就这么对视着,狼比较聪明,不主动攻击,就是围着蛇转,眼睛却一直盯着野鸡。蛇则挺着上半身,不停地冲狼吐信子,都是聪明的家伙,哪个都不先出手,不给对方留破绽。

大概是担心如果狼发现我们的话,会很危险,外公就用手按下我的脑袋,比草丛更低了。草丛不远处有块大石头,外公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狼的动静,一边蹑手蹑脚地移到石头跟前,然后用锄头打击着石头。狼不知道这突然发出的声音来自何处,受到惊吓一般,嗷嗷直叫,然后就仓皇地逃开了。后来上中学,我读了姜戎先生《狼图腾》,才知道当年我和外公的处境有多危险,而外公又是多么有智慧和胆量的一个人。

可怕的“鬼火”

也许是年幼无知的缘故,那次见到狼,我竟一点都不害怕。那会儿也没看过《动物世界》,不了解狼,所以那次,狼对我的威胁,其实没有太强烈的恐惧感。

倒是“鬼火”真的有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太胆战心惊了。

那次是我和外婆去东沟姨姥姥家串门,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因为那阵子外公身体不太好,外婆不太放心外公,所以婉拒了姨姥姥的留宿之邀,带上我走夜路回去。本来是要我留下的,但是我从小黏惯了外公外婆,跟姨姥姥关系虽好,但是让我单独跟她在一起,不黏着外公外婆是不行的。

那次见到“鬼火”,是我和外婆刚走出村口。远远地,我见到一团蓝幽幽的火光,时而飘起,时儿落下,我当时吓得就哇哇大哭。外婆抱着我,捂着我的嘴哄着我不要哭,并耐心地告诉我,那是死人的头发,一般有怨气才能着。

外婆在山沟生活了一辈子,就上了两三年学,将将巴巴认识一些字。所以以她的知识结构,解释不了我当时的惊恐和疑惑。其实,“鬼火”就是死人的头发自燃,之所以会自燃,学过初中化学都知道,头发中含有一种叫做“磷”的物质,是可以自燃的。

但那会儿我吓得不得了。因为当地是山村,从小身边耳濡目染的仙庙、法事、跳大神之类的事情比较多,所以“鬼”这个概念,一度曾深深地嵌入我的心里。我还记得当时我只知道喊:我害怕,我害怕。鬼啊鬼!

外婆只好抱着我,一边绕道而行,一边哄着我,让我的情绪稳定下来。可我还是继续哭,外婆就抱怨道,别再哭了,一会儿把怨气大的亡灵给招来就不好了,很容易“鬼打墙”,走不回家的。

所谓“鬼打墙”,是一种民间说法。山村的地理环境闭塞,人们对很多自然常识的解释,往往还延续着传统封建迷信的说法。“鬼打墙”,其实就是在夜晚的郊外行走时,分不清方向,自我感知模糊,不知道要往何处走,所以老在原地转圈的情况。

就这样,我们比平常多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家。到家第一件事,外婆就把我拽到水缸面前,我不知道外婆的用意,外婆则一脸严肃,叫我必须看着水缸三分钟,还不许闭上眼睛。

后来才明白,山村迷信的说法,认为“鬼火”是有怨气的野鬼“出现”,导致我们“鬼打墙”回家时间延长。在农村,据说一般情况下,回家后对着水缸看三分钟,土地公就会把你身上的晦气给吸走。

不过,也有出现“不一般情况”的,比如我。从见到“鬼火”的第二天起,我就开始发高烧,烧得满嘴胡话。外婆一边请来村里唯一的医生,给我打点滴,一边坚持认为是昨晚那帮“野鬼”所致,所以又搞了一些驱邪的仪式。仪式大多是在院子里进行的,我当时发高烧,已经记不得这些仪式了,只记得最后一项,是外婆找来三根筷子和一碗水。她把三根筷子反着立在有水的碗里,筷子奇迹般地立了起来。接下来,外婆振振有词,念一些我听不明白的“咒语”,然后拿菜刀把筷子砍倒,将碗里的水倒掉,把碗和筷子放在大门口的墙头上。

做完这些,外婆特别欣慰,抱着打点滴的我,微笑着说:“那些小‘野鬼已经被我催走了,好好养病,没事的,想吃啥跟外婆说,外婆给你做。”

我笑呵呵地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干面子。”

外婆听后特别高兴,她轻轻放下我,然后就独自去储粮的西屋,开始磨玉米面,烧东屋的锅灶,准备开做。在农村,做顿晚饭可不容易,基本上从下午三点就要开始忙碌起来了。

看着外婆为我做的这些,我当时特别感动。现在每每回想起来,也特别感触颇深。如今,外婆年岁大了,又得了脑梗,满头银色的头发,呆呆地坐在床上,不喜欢说话,我的心里一阵阵酸痛。我能做的,只是用文字潦草地记录些儿时的回忆。只愿我的少年游,能让我再次重温起在山村里,可以“窗外见雀跃枝头”的那些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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