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

2015-01-26 21:21徐珍
创作评谭 2015年1期
关键词:玉镯云儿珍珠

徐珍

从不戴玉。

游玩,挂波西米亚的长链,热情、奔放,又不失浪漫。上班,用铂金细链吊一颗雅致的小坠,紫,或红,带点钻,一点若有若无的闪,不张扬,却时尚、典雅。居家,挂珍珠,木珠、石头短链。珍珠细腻,安静。木珠粗糙,朴实。而色彩斑斓的石头,调皮。每一套衣装,都配上一根链或镯。每个季节里,可以每天不同风韵,是一点小饰品起的眼跳。

女儿会帮忙拉上后背的隐形拉链了。有时,孩子让她蹲下;有时,孩子踩在凳上,她拉紧裙角,孩子往上拉。偶尔拉不上来,女儿会说:“你又长救生圈啦!”她挽起长发,他给她扣上链上的钩,然后,一大一小看她在镜前显摆:

“好不好看?”

“当然。”

不喜黄金。

儿时祖母为她算过一命,不宜金,许是潜意识里影响。铂金的,也断不能过度张扬。那条细链,是十多年前无意间经过溢洲商厦,见它在玻璃橱窗里娇娇柔柔,遂一见钟情。它曾与一颗从西湖来的紫珍珠相依相伴,可太纤细,柔弱到好几次被孩子扯断,那颗紫珠也不知遗落在何方。

竟是许久后,才觉察自己没了那颗紫珍珠。心疼。不是为它不菲的价格,是觉得再不可能遇上另一颗色彩和大小都如此心仪的珠了。它是那年往灵隐寺求安时,决定真正放弃一些东西的见证——她在佛前誓言,做一个母亲吧,安心去走一个女子该走的路。

夜晚,她陪母亲、云妹和弟媳萍在广场的奇石展上看玉器。母亲和云儿,都喜极黄金和玉器的温婉。没有人知道,玉,会让她一点一点心酸。

小时候,曾无数次抚摸过一对玉镯清冷透彻的兰,它戴在最慈祥的祖母腕上。家族里每个女人,不管高矮胖瘦一律遗传高血压,祖母逃不开,她和云儿以后也逃不开。而男人,一代一代都是血友病携带者,不惑之年前,每个男人都惊人地流鼻血。

她是父母婚后多年的第一个孩子,小时候也异于旁人地流鼻血。常常虚弱地倚在祖母跟前,看着玉镯里越来越深的血丝恐慌。

祖母的手,瘦小,干瘪,却温暖。她问祖母为何玉那么凉?祖母抚着她的脸笑:“来,囡妮,贴着它,你温,玉就暖。”她看见血丝在镯子里微微游荡。祖母说:“那里面已经有好几代女人的血气,现在有我的,以后有你的。”

祖母永远留在她六岁的光阴里。没有人注意到,她藏着祖母给她的那对玉镯。云儿和波先后来到这个世界,她成长女了。很多次,她偷偷贴着玉的冷,听祖母的血在镯里奔腾,泪如雨下。

11岁的秋天,要搬新房。祖母居住过的高泉寺木板老屋,已破败不堪。父亲的这个第二老家,除了为祖母扫墓,都不再去过。她的老家,林场小小一折,那个枯燥的秋季,所有有关童年的美好,被那个灰暗而瞑寂的长日从此掩埋。她独自落在众人身后,把玉镯藏进小木盒放进旧杂物堆里。

当她知晓时,焚烧已经开始。沉重的云层低悬在天穹,火光把缓缓降临的夜幕染得血一样红,同龄的伙伴在火堆旁欢跳,祖母微笑的面容随着旧物灰一起烟消云散。她抱着衰败的树,身后是荒芜的围墙,清冷和孤寂浸透着她,心,冷却,下沉。

很多年后,在云儿的腕上无意间见到一只镯。只一瞥,她便知道,是她的。那里面漾着祖母暖温的血,那上面的一条痕,是她在祖母跟前的杰作,她曾为留下那道痕内疚不已。她向母亲旁敲侧击。母亲神秘兮兮从箱底掏出层层红布裹着的另一只玉镯说:

“你祖母冥冥中保佑,那年搬家焚烧前,五岁的波突然间便争抢要旧杂物堆里的一个木盒,拨开火星拿回来后才发现是这对家传玉镯,族人以为早已丢失,原来是你祖母冥冥中为留给我们家,云儿要远行去昆山,第一次那么远,她喜欢玉便让她带去有瑕疵的那只,等她回来要还我的。”

她激动地抚摸着玉镯,贴在脸,泪含满眶,她听见祖母的血又在玉里奔腾,心里悲哀曾经它的失去,又庆幸它的失而复得,久久不能语。母亲诧异她的举动。

“我想祖母。”她说。

“那当然,孙辈中她最疼的便是你。”母亲说。

彼时她在家乡最末流的大学,纠结在生命的意义和情感里,怎么也走不出来。那是她这些年最后一次见那对玉镯。她不懂,也不屑用金钱去衡量玉镯的价值。

又很多年,有一次突然很念想祖母,她告诉母亲想见见镯。母亲说:“云儿说那只不小心摔碎,买了只翠绿赔呢,另一只藏得实在不便拿,以后要传给波的。”她有些心酸,从此不再提玉镯的一切。

祖母的音容,几乎已快完全没有记忆。那些与祖母有关的片段,都幻化在梦里火光,随灰烬漫天散去。不是刻意去遗忘,而是忙,活着人的一切。

她介意父母为波放不开手地操劳一切。有一次两老絮叨弟媳萍的不懂事时,她突然忍无可忍地说:“你们不要像要求我一样地要求萍,她孤身从北方跟着波多不易,如果你们对我的照顾有对他们的五分之一,对波的要求有对我的五分之一,现在你们都舒心地养着老!”

又愧疚自己伤人的话语。没有夜班的晚上,瞅空她依旧带着女儿散步去父母那,有时带点水果,有时糕点。和波的三个幼儿一起游戏,也和父亲聊会新闻,或者听两老彼此抱怨。

周末,和云儿一家依旧去母亲那蹭饭。六个孩子,八个大人,有时候还有其他亲戚朋友在父母那一起热闹。她不会远离这个小城,云儿不会,波更不会。他们一定在一起,在两老触手可及之处。咳嗽很久,母亲很无意地说:“炖点糯米给你吃吧,补咳虚。”很长一段时间暖在她耳边。尽管,母亲最终又因忙着波的三个孩子忘记说过的话。她的心里,已很温馨。她的能力和喜好,不过是街边小店简单的不贵挂饰,从不曾幻想黄金和钻石。

日趋年迈的双亲需要她的温,逐渐长大的孩子更需要她的暖。挂着自己能承载得起的铜、珍珠、木、玻璃小饰,小城的生活和它们一样,平凡又多姿。她在小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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