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的名义

王芸

仿佛一片薄而锋利的寒凉，搁浅在心里。这部命名为《诗》的电影，回想起来，清晰的是爽净而明媚的，有风吹过的阳光，衣着得体的老妇在郊野孜孜于对诗的捕捉和追寻。她是那么地不肯深坠于现实，不时地逸出，逸出，向着诗意漫溯，可是现实，以它薄而锋利的残酷，快速无痕地切过。

影片开头汤汤而来的河水，和片尾汤汤而来的河水，是否某种隐喻。那洁净不息的流水，流经村庄流经城市，洗刷着人世的脏污，也浮载着人间的生死。在流水送来的、日益切近的女尸，那被流水凌乱也驯服的发丛旁，出现了“?”和“poetry”。我们知道那是“诗”。诗的点题与出现，如此突兀，如此悖离我们对诗的理解，想来是导演李沧东的刻意。

杨美子，一个66岁的老妇，提藤包，戴白色镶花朵的遮阳帽，碎花衬衣和黑色暗花长裙，配素白网状围巾，得体的妆容，端庄雅致。说话时，不经意地露出娇羞。如果仅仅从表面，很难看出此刻她生活的局促。实际上，她是一位长期帮人照料半瘫老人的佣妇，每月领取政府有限的补贴，只身帮远在外地的离婚的女儿带着外孙，时而忘记生活中的常用词，忍受着肩痛和经济的拮据。她洁净而小心地活着，她的问候和话语，时常没有人耐心去听，她却顾自地与人打着招呼，说话，微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却避不开人世间袭来的伤害。

这样的人，是容易被诗感召的。她们敏感、细腻，有着饱含汁液的感情细胞。看到“公共文学课堂，你也可以成为一个诗人”的招贴，杨美子坐进了学习写诗的文学课堂。

“课程结束的时候，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写出诗来……”文学课老师说。于是，杨美子在狭窄杂乱的家里以手遮眼寻找诗，将一个苹果圣物般端详寻找诗，坐在树下看被风吹动的叶子寻找诗……就在这时，找上门来的，却是非诗意的现实。

在小酒馆，与其他几位家长见面时，杨美子才知道外孙参与的六人学生组，强奸了一个同年级女孩，而女孩几天前跳河自杀了。如此突兀而震惊的消息，杨美子却仿佛没有听闻入心，她起身离座，出现在小酒馆的玻璃窗外，在几位忧心忡忡的家长视线中，旁若无人地端详一朵花，继续寻找她的诗。

透过她平静如常的外表，很难洞察此刻她的内心。可是她，在本子上写下：“鲜血。花朵红得如鲜血一般。”

诗，这狭窄的通道，帮我们潜入了一个女人极力掩饰的脆弱、慌张、震动。讲述着鸡冠花语的杨美子，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做出的本能选择已经明示在她的话语里——保护。“一个保护着我们的保护伞。”此时，对于这个女人，诗又何尝不是一把撑开的保护伞？

突如其来的消息，抽走了杨美子脸上的笑容，让她迅疾憔悴了。她站在外孙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那是她真正感到无力的世界。外孙在自己参与酿造的死亡面前，显得那么无觉无感无痛，冷漠至极。杨美子用尽力气，也无法揭开外孙蒙住头、将她阻隔在外的被子。她甚至做不到去严厉地责骂他。

几位家长商议的结果，每家出五百万用于赎买孩子的未来。

杨美子做着其他家长没有做的事。她去了教堂，旁观自杀女孩的安魂弥撒。对于她，精神上的负疚感，更甚于难以支付的五百万现金的重压。她逃一般离开，取走了蜡烛前供放的女孩遗像。这负疚，无人可以帮她化解。这重压，无人可以帮她承担。这疼痛，无法向人去诉说。只有在莲蓬头下，蓬勃的水声中，她才敢痛哭出声，让水溶于水。

此时，诗成为慰藉，是叹息的余音，是对尘世的疑问。她在本子上写下：“鸟儿的歌声，他们为什么歌唱呢？”

别的家长关心的是自己的孩子，是对事件尽量无痕的掩埋，而她，关注的是一个年幼的生命，是她曾经感受到的伤痛。杨美子独自去学校教室看女孩读书的地方，去学校实验室看孩子们犯错的现场，去桥头看女孩跳入河中的地方，去郊外农场见女孩的母亲。她将女孩的遗像放置在饭桌上、她的外孙面前，代替了她的万千话语。

杨美子只在打电话给女儿时，恢复了惯常的笑容。她让笑声通过电话线抵达远方。她说着我很好，医生叫我多运动，多多写诗。而实际上，医生告诉她，她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综合症——老年痴呆症，她会越来越健忘，先是忘记名词，然后是动词……这个女人，将多大的忧愁都含在胸腔里，不让它逸出。对于将自己的孩子抛掷给她的女儿，她不忍心告知。

这一天，坐在河边的杨美子，刚刚从女孩跳河的桥上走下来。她拿出本子，我们看见一滴滴水渍在纸面化开，以为是她的眼泪，这个女人终于忍不住，清晰地落下了眼泪。可那是雨，满山野的雨。雨中的杨美子，被大雨淋湿的杨美子，这个用她自己的话说曾有过很多故事的美丽女人，她的笑容会让很多人变傻的美丽女人，显得那么憔悴、疲惫而悲伤。

被大雨淋透的杨美子，在心里做出了选择。这选择，将她送到了片子的结局。但在结局到来之前，再让我们说说诗。

诗是与现实的对抗？在现实中，我们多么容易将诗视为现实的对立物。仿佛，诗在驳杂的现实中无法立足，无法存活。现实的考量充斥着生活的每个角落，也左右着人们的情绪、思维、行动。甚至在很多人的视线里，根本就没有诗这一事物。然而，文学课老师说“你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首诗”“被你们禁锢的诗歌应该找到它们的翅膀，然后起飞”。

“写诗就是在啜泣的深夜独自醒来，就是建造一块坚固的基石，支撑起一根柱子，撑起你破碎的心……”“人们都说写诗的人，是心间绽放花朵的人。”爱诗的人，诉说着他们对诗的理解。杨美子写下的却是：“时光飞逝，花儿枯萎。”

这个本是以施害者家长的身份，去见受害者家长的女人，打算以自己的艰辛去打动另一个艰辛的女人，却在这艰难的路途上走着走着，开始忘乎所以地寻找诗。尝一口落地的红杏，在本子上写下：“杏树扔下自己的果实，只为来生”。

这个被诗情充满的女人，完全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和女孩的母亲聊着她看到杏、野花与美景的欢乐与满足，仿佛她不是一个被忧愁压覆的女人。我望着这个此刻被阳光照耀的女人，从心底里开出欢乐之花的女人，心里充满怜惜。她只是忘记了任何扮演，本色地出演了自己，一个正钟情于诗的女人。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个与诗相契合的人，像她的老师50年前预言的那样。诗人的身份，与一个人的经历无关，与一个人的身份无关，与一个人的处境无关，或许有关的，我想，是一个人的性情。

再一次逃一般离开现场的杨美子，在回转身后蓦地想起了自己的使命，背对阳光的脸色瞬间灰败、慌乱。可是一切已晚。是诗，让一度紧紧压覆她的忧愁散逸，却又那么地不合时宜。杨美子坠入更深重的忧愁。

一筹莫展的杨美子，满足了半瘫的老男人，以此拿到可以赎买外孙未来的五百万。不多不少，五百万。交出钱，度过人生一大难关的杨美子，似乎可以继续她的学诗之路了。她可以在这条路上走出很远，只要她愿意。可是，相信诗歌是美的杨美子，觉得帕警官在诗歌朗诵会上说性是侮辱诗歌的杨美子，已无法完成这样的远行。

她从网吧里将经历此事后依然无痛无觉的外孙带回家，为洗过澡的他修剪了指甲，对他说：保持干净，干净的身体才有清楚的头脑。然后，看着外孙被警察带走。那么平静地看着警车远去。回过身，她依然努力地接打每一个飞来的球。万千波澜，都被封闭在这个奋力跃动的女人的身影里。

影片的每一人物，每一场景，每一句对白，每一首歌曲，每一首诗的选择，都映现着导演的意图。片中的诗歌朗诵会上，有一首诗，很短，两句。《我问你》。

不敢踢开燃煤烧后的灰烬

你曾经

对另一个人来说是一个炙热的人吗

在“这个诗歌快要消失的时代”，电影《诗》以诗的名义，完成了对一个叫杨美子的女人生命最后时段的描述，在这一时段，她遭遇人生巨大的艰难，却选择了以诗对抗残酷的现实，以诗探测人性的温度。在这一时段，她努力寻找着诗，爱着诗，并以决绝的方式完成对自己的救赎，最终抵达诗本身。

美国作家华莱士·史蒂文斯在《最高虚构笔记》中写：“对生活所怀抱的诗意胸襟要大于任何一首具体的诗。”一直在寻找诗的杨美子，写下了她唯一一首诗。

《安格尼斯的歌》

作者  杨美子

那里怎么样

有多孤独

日落时是否仍是霞光满天

小鸟儿是否还在去森林的路上歌唱

你是否能收到我不敢寄出的信

我是否能说出我不敢说的忏悔

时间会不会流逝

玫瑰会不会凋谢

现在该说再见了

就像风儿  徘徊又离开

就像影子

像未至的承诺

像封存到最后的爱

亲吻我脚踝的青草

也像跟随我的小脚印

黑暗降临

是否仍会燃起一根蜡烛

我祈祷

不再哭泣

祈祷你知道

我有多么深爱着你

……

画外音由杨美子略带苍老的声音变为女孩稚嫩的声音。她们，在一首诗里融为了一体。

写出唯一一首诗的杨美子，她看起来那么冰凉，却又那么炙热。一如她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