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武
“年方弱冠来湖邑,岁月如流六十秋。自问平生无愧疚,忠心耿耿作黄牛。”一杯白水,一支水笔,一把藤椅,父亲颀长单薄的身影投射在冬日的暖阳下。
父亲的诗情源于庐山脚下海会镇裴家畈,成片的石头山长年淌着庐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水,百年上下八间带天井的祖屋是他儿时的乐园。后来他独自离开了家乡,成了一个回不去的人。
一头老牛,一根草绳,一顶草帽, 那是1973年的春天。父亲牵着老牛,经年累月,在湖滩下,在草坡上,在树荫里。44岁的父亲把我当成他的小牛样精心喂养。艳红的映山红,清清的山泉水,酸甜的野草莓,低飞的红蜻蜓在父亲的视线里流转。时间于他而言,没有阴晴与日落,只有老牛的粗喘与我呢喃的笑语。
父亲无数次搂着我小小的身子,用刷子般刚硬的胡子轻擦着我白嫩的脖颈。我在父亲怀里不安分地扭着小蛇般的身体。
“回不去啰。”
“啥叫回不去呀?”我睁着眼睛似懂非懂。
“回不了家啰,就像你忽然闻着妈妈的体香却找不着她的身影。”
“我晓得,一定是妈妈贪玩,和你玩躲猫猫的游戏,我和哥常玩这个,总是我先找到他。我最会找了,我帮你。”我一哧溜从父亲身上滑了下来,神气活现地扬起头。想,父亲定会像以前夸我时那样,用蒲扇般的大手勾起食指轻刮着我肉坨坨的鼻头,我紧闭着眼满心欢喜地等着。却听见父亲沉重拖沓的脚步,我的鼻头一片冰凉。
怎么了?父亲呢?
我四处找寻父亲的身影,最终在厨房灶头找到了他。他弯着身子正笨拙地用火钳往灶膛里添木柴,灶头上吊着的铁汤罐里沸腾的黄豆和着浓浓的米香味充盈着整间灶屋。熊熊的火头很高,不时撩起的火焰舔着他额前的头发弥漫着一股焦臭味,父亲竟无从察觉。我蹑手蹑脚轻绕到他的身后,扑的一个鱼跃趴到父亲背上双手圈着他的脖颈歪着头凑着香他的脸,一股咸辣味蹿过舌尖呛得我眼冒金花,父亲满脸是泪,艳红的火光似一条条金黄暴突的蚯蚓爬满父亲瘦削的脸庞,我吓得哧的一声从父亲背上跌下来放声大哭。父亲用手背木然胡乱地擦去泪水搂过我,我像个小猴狲立马蹿上父亲的身,吊着父亲的脖颈泪眼婆娑久久不肯松开。父亲拍拍我的胸口抚着我毛绒的头发说:“莫吓莫哭,闻着黄豆煮米的味道就想起你奶奶,小时候经常吃这个,有好多年没吃过她煮的啦。”
“奶奶!听妈妈说她是地主婆,她长啥样子?是不是像连环画上那个偷辣椒害死刘文学的地主婆那样的恶?”我气呼呼地竟有点口吃。
“她不恶,更不是坏人,她和你妈妈一样是世上最好的母亲。”父亲落寞的声音在噼啪炸起的干柴烈火中升腾,冲天的火光映照着他疲惫的脸。
“那你怎么不接她来家玩?我还没看过她呢。”
“不敢接,争逼着她和我划清界限,就像过家家你不和‘大头站一边。”
“哦,‘大头是演坏蛋的,我是好人,等玩完了过家家我还是愿意和‘大头站一边的。”我无知地笑了,扭着小屁股出门找小伙伴玩去了。
寂寂的夜里我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虽是压了又压,母亲的声音仍有如受潮的炮仗般零星地炸起:“你好不容易熬出点头,恢复了工作调到这里当了个副主任,让你出趟差,你倒好,一月的工资竟让扒手扒得一分不剩。”母亲嘤嘤地抽泣起来
“莫哭,让孩子们听见不好,我晓得这么多年你跟着我吃苦受累不易,你从未干过农活,因受牵连上大山挖山挣工分,大冬天像个男人一样上山打树桩做柴烧,秋天去老乡收割过的花生地捡拾被遗漏的花生煮给孩子们吃。平时没给你置过一件像样的衣裳,结婚时置的红金丝绒短大衣,你只是过年上街去娘家拜年才穿一下,回来后又捡到樟木箱里收着……”
“你还说我,你哪不是一样?记得啵,去年冬天场里搞鱼苗繁殖的孵化池,你带头挑塘泥,弄得衣服上全是泥巴点,我帮你刷,哪晓得全刷湿了只好洗掉。谁知第二天上面来人检查工作,衣服得不干,你只好穿着棉袄棉裤去搞接待。为场里职工种菜园的事,你在场党委会上拍桌子据理力争,赢得了全场职工的拥戴,是你的固执和担当最终解决了职工吃菜难的问题。你为人好,为解决南垅湾土地问题,多次走村串户,问冷暖,讲政策,悬置多年的历史遗留问题最终得以圆满解决,纯朴的南垅湾乡邻年年拿我们当亲戚走。”母亲又扑哧笑出来。
逢年过节,很多南垅湾乡邻提着自家做的年粑和瓜果菜蔬来看望父亲,父亲热情地留他们吃饭,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临走还要回价值多一点的果品给他们。因为农产品多,母亲便餐餐当主食吃。我第一个跳出来不高兴,当着父亲的面翘着嘴说:真讨厌这些乡巴佬,不要脸,拿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换我家的好东西走,害我们天天吃这个,害我没有好东西吃。那是计划经济年代,什么都是凭票供应,果品送给了他们,我的那份就没了。父亲第一次对我动了手,我一个趔趄碗碎了。我手上留下了一个疤。
疤长成了我手上的记号。父亲常常牵着我的手在南北港大坝上徘徊,摩挲着我的手站立在风中遥望鞋山。他无数次喃喃自语:要是你奶奶也给我留下这么个记号该有多好。
鞋山那边就是故乡,父亲望眼欲穿。
那年,父亲终于带上我专程回了故乡一趟。刚进畈口,三三两两归家学生的身影顿时扣住了父亲的目光,“当年我就这般大穿着你奶奶新做的布鞋离家,想起就像昨日。”
祖屋已荡然无存,原址上建了一重三进的农家小院,稻场晒着新洗的苕粉,一条黑狗狂吠不止引来灶屋劳作的堂嫂。趁着堂嫂和父亲说话的间隙,我绕着屋前屋后转圈。鹅卵石垒起的小水塘泉水清洌,农妇操起棒槌洗衣,欢快的笑声惊起屋后鸡鸭此起彼伏的鸣叫。“这是谁家的孩子,好面生哈。”一穿花衣的妇人停下敲得正欢的棒槌。“是忠绣家的,你没听说她叔回乡探亲闹了好几日咧,又是杀鸡,又是洗苕粉。”“来,来,凑近点,她叔离家都十多年了,听说当了大官哩,以前一直不敢回。”“听老辈人说,曾见着偷跑回过一次。刚进贩口远远地瞄见忠绣她奶捡牛粪,儿子见有人监管便从兜里掏了一包零票塞进牛粪里,她奶眼神不济交公时被发现,为此批斗游街,死时还睡的水泥棺,做鬼也不能投胎。”
吃过午饭,在堂嫂的指引下我紧跟在父亲身后走向荒僻静谧的田畈,春寒料峭,畈间鲜有躬身劳作的人影,偶有老鸹凄厉的叫声划过声声夺人心魄。畈的尽头一丛山林兀自横入眼帘,无边的蒿草漫过腰际沙沙作响。父亲微湿的后背,脚下逼仄的泥路,我趔趄的脚步,薄雾就着口中呼呼的白气缭绕,手中提篮的供品洒了一地。我怯生生地冲父亲喊:“你走慢点,等等我。”没有应声。
若不是山包前新竖的一块简易墓碑,便很难发现那是一冠坟。它孤零零地隐在其间,因少有供奉坟上遍布野草。一棵高大粗壮的泡桐把坟包盖住,枯枝上吐出几点新绿。父亲接过我手中的提篮摆供品,点香烛,燃炮仗,烧纸钱,行跪拜。早春的寒气沁骨,粘湿的衣衫蹭着渐冷的肌肤倒竖起白喇喇的汗毛。坟头响起丝丝孱弱的泣声,断断续续就着清冷灰白纸钱香烛的烟气升腾游走。我倏地躲到父亲身后抓着他的衣襟半天不敢吱声。“莫怕,奶奶会保佑你的。”“你骗人,骗妈妈说钱被偷了其实是你塞在牛粪里给奶奶,奶奶没看到为这还睡了水泥棺,是奶奶找你来了。”我泣不成声竟又一次口吃。
一只老鸹飞来飞去不停歇地在新绿的枯杈上振翅哀鸣,护卫着身后鸹巢内黑压压蠕动的幼鸹。父亲双膝跪地,用力撕扯着一簇簇野草,锋利的草尖钢刺般冷峻矗立。青烟袅袅,微风徐徐,仿佛吹起了黄豆掺和着大米一起煮的浓香充盈着鼻息,仰头间一黑箭般的身影腾空而起直插云霄。
……父亲已经80多岁了。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他卧室里的摆设依然极其简单。柜头堆满了书,有些已经泛黄磨损得厉害。耄耋之年的父亲除了写诗,更多的时候是独自端坐在藤椅上陷入长久的沉默。风吹起他的华发,他的脊背已然弯曲,他的诗情也更显沧桑,然而西望的目光却异常坚定。那目光穿越阳台,穿越林梢,穿越宽阔绵长的鄱阳湖水。或许,故乡在他的凝望中愈来愈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