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传明, 平 瑶
“风云”与“风月”的缠绕*
——“白蛇传”重述与现代中国特定历史时空下的情欲叙事
耿传明, 平瑶
摘要:每一次对白蛇故事的重述,都与现代意识形态的更新和重构密切相关,也是对既往价值的埋葬和回望。台湾李乔黯然于历史的无可更改,唱出人在历史阴影下的绵绵遗恨;香港李碧华试图以边缘性的情欲叙述颠覆宏大的历史图景,却在爱恨纠葛中走不出难以化解的百年孤独;内地李锐震惊于文革历史中恐怖的巍巍群相,写出人性的丑恶不堪。他们在想象中占有、嘲讽、逃避着他们眼里的“中国”,却不约而同地以情欲的满足作为追求身份独立、主体自由、精神解脱的主要方式。一本白蛇故事的改编史,伴随着中国现代意识形态的潮起潮落,记录下当代两岸三地的政治搏逐,折射出当代人的希望与绝望。
关键词:白蛇传; 白蛇; 青蛇; 李锐; 李碧华; 李乔
民间故事是一个民族大希望和大恐惧的浓缩沉淀,白蛇故事随着集体无意识的嬗变而不断变化。白蛇故事原本是一则来自印度的佛教故事*参考赵景深:《弹词考证》,长沙:商务印书馆,1938年。,讲的是蛇女诱人害人,被道人高僧收服的事*早期白蛇故事的主要文本有:《李黄》([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西湖三塔记》([明]洪楩编,谭正壁校点:《清平山堂话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等。到[明]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峯塔》(见刘世德等主编:《警世通言》,《古本小说丛刊》第32辑,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白蛇故事基本定型。。随着故事在中国民间被重述丰富得愈多*直到清代弹词《义妖传》([清]陈遇乾原稿,陈士奇、俞秀山评定:《绣像义妖全传》,同治八年(1869)刊本)、《雷峰塔传奇》([清]方成培撰:《雷峰塔传奇》,收录于《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下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雷峰塔奇传》([清]玉花堂主人校订:《雷峰塔奇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白蛇传前后集》([清]梦花馆主编:《白蛇传前后集》,北京:中国书店,1988年)等,白蛇故事在中国发展成熟。,诫欲色彩变得越来越淡,白蛇渐渐脱去妖气成为贤妻慈母,降妖除魔的诫欲故事变成了夫妻升仙的美满神话。“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峯塔倒,白蛇出世。”*[明]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峯塔》,刘世德等主编:《警世通言》,第1445页。上世纪80年代后,两岸三地的作者不约而同地对白蛇故事进行了重述。台湾李乔的《情天欲海——白蛇新传》,香港李碧华的《青蛇》,内地李锐的《人间——重述白蛇传》都极具颠覆性。不同历史时空之下的作者对自己历史处境的不同认知,对各自政治身份的不同体验以及他们在主体性问题上的追求与迷思,赋予了白蛇故事前所未有的主题和意义。
一、《情天欲海》:台湾人的欲海神游
传统的白蛇故事对西湖风景或以二三诗词吟咏,或以虚笔凌空点染,营造出幻美凄清的诗意氛围。当代白蛇故事中的西湖景象则迥然不同。他们或忘我憧憬,或冷嘲热讽,或痛心疾首于想象中的“中国”。在“中国镜像”和“自我形象”的互掩互见中,两岸三地的作者寻求着各自主体的建构和显现。
以最细腻的笔法对山川风物进行描摹的一本白蛇故事,来自1983年尚未解禁的台湾。《情天欲海》对西湖风光精雕细刻的摹写,连篇累牍的赞叹,在白蛇故事史上堪称空前。李乔以一种近乎现实主义的手法,将传说中的西湖写得具体而微,如在目前。他细细描述苏堤、断桥、苏小小墓的景致风光,历数飞来峰、放鹤亭、保俶塔等的历史由来。即使在水漫金山之时,李乔仍将白蛇所站之地——凌空亭详述一番。法海的“金山三宝”不是袈裟钵盂等佛家法器,而是一座周鼎,一枚东坡玉带,一面诸葛铜鼓。当白蛇与法海鏖战正酣,李乔却一排干戈风云,将历史文物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李乔想象中的西湖是前所未有的精美、丰富,充满历史感。但白蛇在山川亭林之间的顾盼流连却志不在游山玩水,白蛇的溪山行旅,实为作者在神游山河。
《情天欲海》塑造出一个在“中国”版图上奔驰吟咏,满含欲念的理想主体。从人景交融的状态中飘逸而出的,是一种对于“中国”空间的强烈占有欲。作者随着白蛇的行迹移步换形,远观栖霞岭外的桃林花色,越过蓊蓊郁郁的莽林峭岭,近听紫云洞中的滴答水声。李乔随行赋笔,从客观的地质地貌、曼妙的天光变幻,直写到人物风流、天地沧桑。他的浓墨细笔所要呈现的,并不仅仅是一幅绝美而泠然的山水画卷。白素贞面对佳境,陶醉忘我之时,神游中的作者亦已目酣神醉,如痴如醉。“就让自己完全沉醉,溶融于湖光山色吧……化了。白素贞她,整个的我有,都化了。”*李乔:《情天欲海——白蛇新传》,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89年,第10—11页。后文引用仅在内文标示页码,不另注。白素贞在西冷桥畔领略到物我浑然、天地一体的融通妙境;关于中国山川风物的“北进想象”,在一种神怡心醉的状态中徐徐铺展开来。
白蛇的天上人间之旅,是一个台湾人的陶然北进梦游。小说最后出现突转:白蛇在神游泰西与狮身人面对话之后,终于确立自身的存在,达成了最后的顿悟。作者李乔在写白蛇与法海的对决时感到信仰的崩溃,他在完成小说创作之后放弃佛教,转而信仰基督教。白蛇的中西漫游,不妨可以说是作者作为一个台湾人寻求信靠的精神之旅。在虚拟的旅途中,作者完成了对神州大地从憧憬、占有,再到离弃的精神过程。
无独有偶,李乔*李乔(1934—),本名李能棋,台湾苗栗县客家人,代表作有《结义西来庵》、《寒夜三部曲》,曾获台湾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吴浊流文学奖、巫永福奖等。他曾被聘为真理大学台湾文学系兼任教授,任总统府国策顾问。《情天欲海——白蛇新传》是他退休后创作的第一本小说,从1982年开始连载,完成于1983年。的《情天欲海》也是将白蛇故事在中国历史中定位得最为精准的一例。作者将这个虚构的传说故事安排在金兵肆虐,宋室南渡之时,可谓意味深长。许宣是一个官宦世家的贵公子,父亲因卷入南宋“主战”“主和”之争枉死,从此宋室南迁,家道中落。传统白蛇故事中的许仙(宣)是一个父母双亡、身世平平的无名后生。《情天欲海》用了大量笔墨叙述许宣庞杂的家族史,并与现代台湾的历史境遇暗暗相合。李乔借来青史作情史,曲折而真切地表达出一个台湾人在历史沉浮中的复杂体验。
一直以来,许仙是白蛇故事主要人物中唯一普遍意义上的“人”,他处在高僧与蛇女之间,充满矛盾与无奈,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创作者对“人”的理解。《情天欲海》中的许宣是历史兴亡大幕之下的残渣,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有着显赫荣华的过去,却身无长技,贪图享乐,醉心于斗鸡、走狗、逛窑子。他无法接受落魄困窘的现实,只能沉迷于幻想,放任自己苟且沉沦。他对姐姐、姐夫十分冷漠,毫无感情可言。他急于发财,在瘟疫盛行时千方百计想要提高药价,视人命如草芥。与白素贞的相处过程中,他机关算尽,罔顾白蛇的一番真心。娇美贤良的白素贞,无法令他的色心淫欲得到满足。许宣为人之懦弱卑琐,在白蛇故事史上至为罕见。
在《情天欲海》中,许宣总是心怀怨毒,认为是历史无可更改的败局决定了自己一生的不幸。“他是一个不幸的人,而且这些不幸都似乎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尤其他完全是受害人。”(页29)许宣的不幸与不堪,被认为是战争的副产品,历史的遗留物:“抗争结束了,雨过天晴,风和日丽……那些渣滓,角落里的污秽呢?总要有人去承当,去担待。”(页31)许宣污秽腌臜的人格,似乎是历史的自然结果。而面对无法改变的历史定局,肉欲的满足似乎成为了他最大的慰藉。没落的身世使许宣终日浪荡于秦楼楚馆,寻得一时的释放和安慰。新婚之时,重誓之后,他仍对花衢柳陌念念不忘,时时往返流连。白素贞的深情厚意不能使许宣感动,法海的律法喝断也无法令许宣警醒。当白蛇被镇,法海化石,许宣又悄然回到了烟花柳巷之中。
《情天欲海》的叙述中蕴含着人在历史残局面前深深的挫败感、无力感。白素贞纵有无边法力、满腔柔情,也无法阻止许宣在历史残渣中继续沉沦。任佛法如何庄严,也无力将人从历史的桎梏之中救起。许宣在大情大法之间辗转波折,也未尝没有悔过向善的念头,最终却仍难逃历史留给他的宿命。《情天恨海》是佛家律法、人世真情、人性良知在历史铁轮下的节节溃败。决定许宣性格和人生选择的,不是理智,亦不是情感,而是在他出生之前就木已成舟的莽莽历史。他的全部人生,无论多少惊涛骇浪,斜风细雨,终究填不满他心中的虚空,浇不息他内心的仇火。许宣的整个人生,因他而起又为他落幕的整出白蛇故事,不过是一个无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而肉欲的放纵,则成为了人最终的出路和归宿。
这部小说原名《情天无恨》,后更名为《情天欲海》。作者原本想写的似乎是一个沧桑变尽、恩仇俱泯的佛教故事。奈何欲念太多,情结太深,《情天欲海》遂成为一个台湾人在历史残局之下的欲海神游和无奈叹息。
二、《青蛇》:香港人的“百年孤独”
“李碧华的《青蛇》颠覆性最大。”*谢燕清:《大传统与小传统——白蛇故事的三期型变》,《民俗研究》2007年第1期。白蛇故事在1986年的香港,已经不再是白蛇的故事,而是青蛇充满野心和爱恨的独白。《青蛇》大概是第一部完全以第一人称限制视角叙述的白蛇故事,而这个统摄全篇的视角却出自一向被视为陪衬的小角色——青蛇。传统白蛇故事的基本情节(西湖同船、借伞成婚、盗取库银、端午现形、仙山盗草、水漫金山、断桥相会、白蛇产子、何钵收妖等)在小说《青蛇》里一应俱全,视角的撤换却使得整个故事的主题猛然陡转。
李碧华改变了故事的缘起:青、白二蛇步入红尘不是为了报恩,而只是因为小青一时好奇,吞下了吕洞宾的七情六欲仙丸。小青一再声明“这祸是我惹的”*李碧华:《青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9页。后文引用仅在内文标示页码,不另注。,“一切都是我的错”(页8),让自己的懵懂成为所有悲欢离合的起源。
李碧华使小青成为了恩怨情仇的焦点。当白素贞与许仙渐渐情浓,《青蛇》着力写出小青的失落与忌恨:她在“几天之内”“沦为”“次选”(页39),而“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还要“帮她找男人去”*“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艘小船,帮她找男人去。”李碧华:《青蛇》,第36页。。小青悲叹着“她(白素贞)一直把我当做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页54),但“我”早“已经野了”*“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李碧华:《青蛇》,第72页。,有着“不可思议的不安定”*“我还不是一个‘女人’,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李碧华:《青蛇》,第58页。。白蛇端午现形固然是由于法海献计、许仙怀疑,却更是因为妒火中烧的小青在白蛇身上暗施毒手。当白素贞远赴昆仑盗得仙草,小青却趁机与许仙偷情。奸情败露,小青不依不饶地要与白蛇对决。在得知白蛇怀有身孕之后,小青又断然决定与许仙一刀两断。白蛇被镇雷峰塔,小青一怒之下将许仙杀死,“坚决地把一切了断”(页135)。至此,白蛇故事始于青蛇的懵懂,而终于青蛇的愤恨。青蛇已经成为白蛇故事真正的主角。恩怨情仇,只因青蛇在对白蛇的嫉妒和同情之间摇摆不定;爱恨心酸,都是小青的自恋与自怜。
1986年,西西在《肥土镇灰阑记》中宣告:“我有话说。”*西西:《肥土镇灰阑记》,何福仁编:《浮城1.2.3——西西小说新析》,香港:三联书店,2008年,第140,140页。同年,李碧华让青蛇在跌宕起伏的白蛇故事中赫然宣布:“我是主角!”*“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 李碧华:《青蛇》,第120—121页。这些不约而同的呐喊是香港意识的觉醒在文学中的直接映现,呼之欲出的是一种介入历史、主导历史、阐释历史的渴求。李碧华试图改变小青在庞然大物(主角白蛇、主线故事、宏大价值)边缘被压抑、被疏忽、被遗忘的历史。她拒绝成为宏大历史剧目的陪衬或玩偶,她要以自己的视角和声音将整个叙述翻转过来。《青蛇》是香港人为自己建构的舞台,主角是香港人自己,要演的是香港人自己做主的故事。香港是一座“我城”*西西的小说《我城》被视为香港本土城市文本的开篇之作。西西:《我城》,台北:洪范书店出版社,1999年。,一个“我”字寄托着数不清、道不尽的无奈和渴望。
小青不愿用自己整段的人生做别人历史的边角料。在小青与他人的爱恨情仇中,小说要表现的是无论分合,都是小青对自己历史命运的主动选择。西西的马寿郎要追问的是“为什么我没有选择的权利”*西西:《肥土镇灰阑记》,何福仁编:《浮城1.2.3——西西小说新析》,香港:三联书店,2008年,第140,140页。,而李碧华则让小青已然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今夜星光灿烂,为我作证……我,永远,不再,爱,他。”(页97)善变而又决绝的情感选择,旨在凸显小青的自由意志。李碧华以虚构的情节构筑起情感的真实,将西西求之不得的“选择的权利”弄假成真。
小青的叙述往往有意触及重大历史事件,又对宏大历史保持疏离,将所谓的宏大历史玩弄于股掌之中。小青看到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之后,如常地繁衍生殖爱恨老死的芸芸众生;她嘲讽历朝的民间英雄,所谓的揭竿而起,黄袍加身,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乌合之众;她冷眼旁观历史风风雨雨千百年,对“他人的”历史不感兴趣,对“今夕是何夕”的问题反映淡漠。小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红卫兵砸雷峰塔的原因,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页142)。小青认定“我有的,不过是自己”(页85)。李碧华涉笔“宏大历史”又撇开“宏大历史”,紧紧地握住臧否人物的话语权,牢牢地占据着捭阖命运的主角地位。
小青有意地表现出对西湖的不屑、隔阂与淡漠,试图驱散弥漫在西湖之上的诗意幻景。李碧华笔下的西湖,是“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真是可笑。”(页1)李碧华对这个被咏叹千年的湖泊冷嘲热讽,不愿被既定的美学体验和抒情范式所打动。
《青蛇》不仅力求消解附庸在自然景观上的中国式诗情,更试图颠覆已成为中国传统白蛇故事精义的恩情主题。《青蛇》中,白蛇与许仙之间所谓的情分,不过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页41)。小青令白蛇端午现形,“只为风月情浓”,“逼令我出此辣手,势不两立”(页78)。许仙明知青、白是蛇,却不动声色转寰于二者之间,意图财色兼收,坐享其成。法海将许仙掳上金山,志不在降妖弘法,却是因为他想要霸占许仙。白素贞“刚啖了几口的鲜肉,被人强要分尝”(页117),当然断断不肯。白蛇青蛇水漫金山,则是因为“我俩绝对不肯成全他!”(页117)小青的灼灼“洞见”和款款直陈,令一切历史都湮没在了水火不容、荒淫而又邪恶的关系中。小青直指白蛇故事前文本“过分地美化”,“隐瞒了荒唐的真相”,“我不满意”(页141)。小青旨在“还原”历史的真相:传说中的孝义恩情、天地情怀,不过是一场利害冲突、酸风妒雨。颠覆历史,放逐意义,小青说出了她眼中的真相:血雨腥风不过游戏一场,她投入其中只因寂寞难耐。整部《青蛇》是小青“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找不到任何稳固的意义或价值。
当诗意、历史、情义被逐一“祛魅”,欲望作为一种自然属性成为了小青世界最大的真实,小青将主体认同建立在了对自己欲望和情感的体认之上。《青蛇》以小青强烈的欲望、嫉妒心、选择欲作为标识主体存在的主要方式。“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页139),许仙、法海、白蛇,都是她的欲望对象,是主体进行自我呈现的凭藉。情浓之时,小青感到“天地无涯,波澜壮阔,我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缠住他,直到永远”(页85)。尘埃落尽后,小青自觉看穿世事:“我不珍惜,不心慌,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游戏。”(页137)《青蛇》的文本世界一面是令人瞠目结舌的爱恨情仇,另一面是主体若有所失的绵绵愁绪:“谁都没有醒,只有我醒过来,在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镜,情似青烟。怅怅落空,柔柔牵扯。”(页97)一种无着无落的空洞感萦绕故事终始,成为青蛇故事的真正底色。
当小青疏离他者,拆解诗意,颠覆历史,消解价值,情欲成为了主体最后的面具。但主体似乎无法安于被情欲定义的处境,主体与情欲之间的裂缝使得小青的世界被一种无处不在的虚无感深深渗透。青蛇总说自己“耐不得寂寞”(页13),她随白蛇入世也只不过因为“怕寂寞”*“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二者有何分别?”李碧华:《青蛇》,第13—14页。。当目睹白蛇与许仙恩爱缠绵,她感到“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我的努力和热忱,有什么回报——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李碧华:《青蛇》,第35页。。她盗取库银,却在银子的包围中感到孤单,“意兴阑珊”*“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小。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陡然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李碧华:《青蛇》,第36页。。白素贞忌惮她勾引许仙令她离开时,她感到“极度的孤独”*“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我突然极度地孤独。”李碧华:《青蛇》,第72页。。当得知自己间接害得许仙被吓死,她感到“无比空虚”*“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忽然间无比空虚。”李碧华:《青蛇》,第80页。。她在吓杀许仙,了结一切后叹道:“到头来都是空虚。” (页137)她“那么孜孜不倦地写自传,主要并非在稿费,只因为寂寞”(页150)。待到白蛇出塔,看破世事而又不甘寂寞的小青,又一次随白蛇踏入红尘。
令人沉迷辗转的情欲无法给予人真正深刻的存在感,惊心动魄的爱恨无法填满小青内心的空虚。小青入世、出世、再入世的独角戏,演尽了《百年孤独》里布恩迪亚家族世世代代的热望与萧索。天地浩渺,若无宏大的故事、价值甚至谎言,渺小如人难免茕茕不知所措。种种的情欲、战争、反抗、依赖,是由于寂寞,伴随着寂寞,也带来寂寞。令人迷狂的情欲不过杯水车薪,无法缓解主体无处可依的恒久悲戚。
三、《人间》:文革后的“农夫与蛇”
《人间》的作者李锐曾游历西湖,他却将白蛇故事的地理背景完全虚化,试图在高度抽象化、寓言化的情境中追问人性问题。李锐将主要的情节发生地从西湖挪到了碧桃村——“几近陆地尽头的群山之中”的“一个小小村落”*李锐:《人间——重述白蛇传》,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67页。后文引用仅在内文标示页码,不另注。,唯一的地标是“村前有棵老槐树”(页75)。碧桃村被剥光树皮的老树“像一副惨白狰狞的骨架立在村口”(页110),白蛇的生活空间被笼罩在一种噩梦般的氛围之中。西湖的湖光山色并不能令李锐魂牵梦绕,他对长久以来令无数文人墨客沉吟咏叹的西湖,几乎是刻意的逃离。
李锐的白蛇故事表现出强烈的逃避冲动。白蛇的人间之旅,事实上是白蛇在中国大地上的不断逃亡。白蛇与许仙一再搬迁以躲避法海的追捕,逃避众人的碎语闲言。每当许仕麟的蛇的习性被人发现,许宣一家便不得不再次逃匿。粉孩儿和香柳娘无力反抗族人邻里的摧残,只能在远离人群纷扰的梦境中相遇相守。白蛇在人间屡次迁移,四处逃逸,磨牙吮血的济济人群却如梦魇般穷追不舍。揪心于人人相残的恐怖情景,李锐让山清水秀的西湖从故事中隐退。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惊悚气息和极限意味的“碧桃村”,作为对现实中的动荡中国的隐喻。
李锐的《人间》是一场关于人性深度的试验,暴露出当代中国人在人性问题上的极度恐慌。“当迫害依靠了神圣的正义之名,当屠杀演变成大众的狂热,当自私和怯懦成为逃生的木筏,当仇恨和残忍变成照明的火炬的时候,在这人世间,生而为人到底为了什么?”(序言,页2)《人间》中的困惑与追问,不得不令人联想到中国内地未曾走远的特殊历史。
在《人间》中,恐怖残酷的群众成为了白蛇故事前所未有的主角;亲友的背叛与无奈的自杀,成为白蛇故事的主要情节。在暴众的强逼下,小青被她所救的“范巨卿”背叛杀害,白蛇在为小青报仇后自刎而死,香柳娘(白蛇的转世)也在族人的阴谋逼迫下悬梁自尽,“火把下面一张张人脸,光影晃动,黑沉沉如张牙舞爪的怒鬼”(页132—133)。捕蛇人大肆屠蛇后,“从血泊中站起,看着惨淡的星光,遍地蛇尸,也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地狱”(页105)。人们将垮掉的雷峰塔榨骨吸髓,“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群被戏弄的牵线木偶,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群吞吃了同类的野兽”(页3)。白蛇故事中史无前例地出现了吞噬一切的狂暴群相。“在李锐笔下,大众已从故事背景走向故事前台,凸显为故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主要元素,甚至可以说构成了情节的主要动力和意义的基本支撑点。”*翟永明:《神话与“反神化”的大众——李锐〈人间〉中的大众形象与社会转型》,《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
李锐让白蛇故事从古代延续到当代。文革中,人们“引蛇出洞”,转世为人的白蛇被打成“牛鬼蛇神”,再次被至亲背叛。群情鼎沸之中,她看着自己的丈夫揭发自己是祸害人间的“毒蛇”,她感到口号声像浪涛一样将她淹没吞噬。事实上,不是白蛇的故事延续到了当代,而是文革的惨痛历史记忆左右了人们对于白蛇故事的想象。《人间》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在当代的颠覆性重演。故事原本是农夫救蛇却被蛇咬,现在却成为蛇救农夫,反被浩荡的农夫大众所杀。作者在《人间》中悲叹道:“这人世间真是托付不得真心呐……”(页3)李锐笔下这一群丧尽天良的“农夫”,使蛇对人类丧失了基本的信心。
人们在中国近现代史各个时期的心愿与症结,每一次意识形态的潮来潮涌,都为白蛇故事打下鲜明的烙印。20世纪20年代,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不满于白蛇被镇,他“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9页。。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批评“乡下人的迷信”和“奴才式的破坏”,呼吁着“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第204页。。50年代初出现了重写历史剧的风潮,白蛇故事亦被改写。田汉的京剧《白蛇传》与张恨水的小说《白蛇传》虽然体裁不同,风格迥异,却有着近似的结局:小青带领水族推倒雷峰塔,广大群众将被压迫的白蛇解放出来。直到李锐的《人间》,作为解放者的大众又在一种非理性的激情驱使下成为丧心病狂却又势不可挡的群氓。
鲁迅笔下的群相,是一群醉生梦死的看客,庸众之恶在于麻木不仁。田汉与张恨水笔下的群众,是已经被唤醒,被鼓舞,齐心协力的英勇民众。他们被领导着去推翻压迫,解放一切,豪气冲天,势不可挡。而李锐笔下的大众,则是文革时期热切而嗜血的暴众。白蛇故事记录下中国大众从在蒙昧中被唤醒,在鼓舞中参与运动,又在荒诞的残杀中迷失自我的全过程。
面对群体的凶残暴戾,作者将求得良知和真情的希望寄托在个体身上。李锐笔下的许宣曾经对蛇充满恐惧,却被白蛇的善意和真情感动,心甘情愿和一个妖孽亡命天涯。他向法海求情:“一个不伤人不害人的妖精,一个生灵,泱泱世界,为何就容她不下?”(页121)他在白蛇赴死之时质问法海:“天理何在?……为善者,不得善报,为恶者,四处逍遥,法师啊,你行的是什么报应?”(页134)他为这人世间感到羞愧,宁可瞎掉也不愿多看一眼这个无情无义的人世。许宣拒绝转世为人,他化作一棵树,在文革的狂风骤雨中守护着转世的白蛇。
《人间》中的法海堪称白蛇故事史上最为痛苦的收妖人。李锐用第一人称日记体的形式写出了一个收妖人充满矛盾的内心。法海看到的都是人间的罪恶却无能为力,他命中注定要追杀一个没有劣迹的妖精。法海在良知与使命之间煎熬辗转,百折千回,只能独自哀叹“原来,杀一个妖,也如此不易”(页125)。法海被白蛇所救,他看到白素贞舍己救人,却不被世人所容,而人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人为自己设想出这样一个完满的终极退路即可放心大胆地为非作恶。他为白蛇愤愤鸣冤,却被愤怒狂暴的群众胁迫,不得不降妖除魔。他在最后关头默默地为许宣和小儿留下生机,用钵盂为死去的白蛇和青蛇收殓超度。令法海后悔的是:“我从未敢轻视我的对手和敌人,然而,我却谬误地相信了我的同胞”(页89)。令他久久无法释怀的是:“我以正义之名,杀害了她们。”(页138)从此法海还俗成为一个纤夫,以苦行的方式自我放逐。
《人间》的文本世界建构起群体之恶与个体之善的二元对立格局。面对凶残狂暴的群体,作者塑造出作为受害者、思想者、承担者的个人主体系列:一方面,《人间》里的温情往往只存在于个体之间,并在浩荡残忍的群体狂欢中被摧折净尽。许宣与白蛇之间的深情厚爱、白蛇与青蛇之间的姐妹情义、法海与蛇妖之间的惺惺相惜,都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善良而脆弱的个体,在嗜血凶残的群众之中显得不堪一击;而另一方面,在逃无可逃的困局当中,个人主体最终不再逃避,而是选择背负苦难,发出控诉与悲鸣。在愈演愈烈的群众怒火中,白蛇选择留在碧桃村受难,小青快马加鞭地赶回这个狂暴中心——在劫难面前,白蛇、青蛇选择直面淋漓的鲜血。法海、许仙则在劫数之后,以个体的方式担负噬心的痛苦,承受惨淡的人生。个体对于群体的狂暴充满了恐惧和逃避冲动,面对劫难却在最后关头纷纷选择了主动承担。
李锐塑造出充满温情和担当的个人主体,作为对狂暴群体的抗衡。然而二者之间的龃龉,却成为小说最大的盲点:如果个体都是这样善良、充满情义和责任感,群体的恶又是从何而来?个体性和群体性是人的双重属性,两者的极端对立是否将造成对主体新一轮的异化和伤害?主体向个体性认同的过程,也是主体逐渐走向封闭和孤立的过程。被放弃的空间成为暴众的领地,势单力薄的个体终于难逃任人宰割的命运。最终白蛇只能独自走向惨遭屠戮的结局,碧桃村终于成为白蛇无辜受刑的死地。
文革是一场血的教训,带来关于人性的无数问题和无穷困境。文革后的白蛇故事,显得异常残忍。文革体验成为作者想象故事的起点,重述神话的支点,理解人性的核心。李锐试图对历史进行反思和叩问,而萦绕不去的文革记忆却使李锐白蛇故事里的每一个问题都显得沉痛无比,惨烈不堪。
四、政治·欲望·救赎
白蛇故事的重述史,是白蛇故事从神话传说到文学的演变史。白蛇故事在当代两岸三地的散射,表达着各式各样的情感体验、主体冲动、历史诉求。然而众声喧哗之下,尽是蠢蠢欲动的欲念。无论是李乔、李碧华还是李锐的白蛇故事,其中的欲望书写在白蛇故事史上都是相当惊人的。
《情天欲海》看似当代两岸三地的白蛇故事中探讨佛理最多的作品。佛理偈语在文中比比皆是,却充满矛盾与危机。佛家经义妙在色空情理的“不二”与“圆融”。在作者眼中,人情与佛法却始终势同水火。作者将二者设置在不共戴天的格局之下,并让律法秩序沦陷覆灭于情天欲海之中。《情天欲海》中白蛇与法海的对垒,是“诸天神佛”也“不能排解”的“对决”(页289),是“真性纯情”与“律法大道”的冲突(页269)。但天兵天将、护法神器、佛家法宝,都无法与象征情欲的白蛇抗衡。白蛇对佛法屡屡提出质疑,为情感、欲望、本能正名。金山斗法之时,白素贞“以肉身做武器”*李斌:《白蛇传的现代诠释》,苏州大学博士论文,2010年。,她为克敌制胜扯去自己的衣衫,“裸裎了白腻腻,颤巍巍,凹凸玲珑的上半身”(页278)。充满诱惑的女体使四大天王、四大揭谛、十八护寺伽蓝不敢直视,一哄而散;法海的“金山三宝”,所谓的“法海荡荡”顷刻间功亏一篑。白蛇入塔前的一句诘问,使法海瞬间僵成一具巨石;白蛇出塔后的一印一偈,又令法海复原僧身。《情天欲海》中的法海无法度妖,反而被白蛇震慑,又仰仗白蛇点化。在白蛇入塔出塔之间,佛相庄严已轰然倒塌。
在小说中,肉欲的满足不仅给予历史铁轮之下的许宣最大的慰藉,更成为白蛇修行和信仰的本质。《情天欲海》将情色描写与宗教思辨并置,白蛇的修行方式使情欲具有了形而上学的宗教意味。白蛇在尘世的修炼,是她佛教修为蜕化殆尽,自我情欲张扬确立的过程。她在峨眉修炼时慨叹西天遥远,一念萌生,道行倒退如潮。她去仙山盗草时妄动无明,修行又倒退五百年,此时她一千五百多年的根基,已毁去大半。直到金山现形,白素贞一千六百多年的修行已彻底毁在人间红尘里。“白素贞菩萨”的证道之法,并非禁欲观照而是放任自我。“真正让她识见大开,给予无上启示的”,是一段“完全任放‘自己’的年月”(页295—296)。她最终的悟道,并非对自我的超越,而恰恰由西王母、狮身人面兽、女娲伏羲等难以归类的存在,达到对于自身有情性体的确认和对于自己异类身份的释怀。白蛇得道的一刻,腹中胎儿瞬间化为乌有。在中国传统的白蛇故事里(以玉山堂主人《雷峰塔奇传》为例),许士林的诞生是白蛇报恩的方式,是人蛇相恋的爱情结晶,为白蛇留下了出塔的希望。故事以许士林祭塔救母彰显感天动地的孝义真情。李乔作品中的白蛇象征着“众生有情”,却拒绝成为传承生命的母体,取消了情义伦理的价值。李乔的白蛇故事遂成为情欲的自我满足和自我证明。白素贞以自断子嗣的方式,从本质上改变了台湾版白蛇故事的结局和主题。
许宣纵欲,是以肉欲的满足作为历史困境中的温柔幻梦,缓解窘迫的政治处境对人造成的重压。白蛇的修行,则是将情欲当作超越历史政治困境的突破口。对于山河的占有欲,面对历史的无奈感,在情欲的宣泄之中得到某种程度上的释放。在历史政治的僵局之下,许宣重返青楼,白蛇以欲修仙。无论人在历史面前的姿态是无奈还是不甘,情欲的满足成为了他们共同的诉求。
“《青蛇》之引人入胜,也不在于它戳破了爱情的真相,而在于李碧华的故弄玄虚,把一个简单的民间传说,点染得异色纷陈,欲念横生。”*陈燕遐:《流行的悖论——文化批评中的李碧华现象》,陈国球编:《文学香港与李碧华》,台北:麦田出版社,2000年,第147—148页。《青蛇》可谓是“情欲的泛滥”,其中“同性恋、异性恋、多角恋爱此起彼伏,纠缠不休”*朱崇科:《混杂雅俗的香港虚构——浅解〈青蛇〉》,《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年第1期。。小说《青蛇》于1993年被改编成电影,情色主题在电影中被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活色生香。小说的主体冲动、历史观、寂寞感在电影中难觅踪影,而充满诱惑的性暗示、身体描写、情色镜头则满溢而出。《青蛇》以其满是情欲的世界颠覆了宏大的历史叙述、传统的情义主题以及中国式的诗情。李碧华看似“边缘”却野心勃勃的情欲叙事,未尝不是另一种面目的宏大话语。《青蛇》表现出一种将一己私欲公布于众的强烈冲动。来自香港的欲望叙事要争取的是更大的政治空间,更独立自由的话语权以及更为普遍的关注和尊重。
《人间》中的肉欲成分相对较少,却往往出现在千钧一发之际。白蛇在赴死之前与许宣“无穷无尽、欲仙欲死地缠绵”(页113),他们以欲望的满足求得对残酷现实的暂时逃避。李锐让法海悟到:“大善和大慈悲在真理之外,如同这山、这水、这风与这慈悲的阳光都在时光之外一样。”(页124)然而这一层悟境,却只发生在香柳娘在自尽之前与粉孩儿共赴云雨之时:他们“就这样生死缠绵地躺着,就像躺在时光之外,世界之外”(页55)。情欲的满足成为白蛇和香柳娘赴死之前的最后心愿,人欲似乎已经成为当代人逃避现实、寻求救赎的唯一希望。文革之后,中国内地的白蛇故事表达出人对私密情感的极度渴望。文革时政治权力对人生存空间无处不在的控制,造成人对于公共空间的极度恐惧和不信任。80年代后中国内地的小说呈现出一片肉欲横流之势,一方面是政治欲望的变相延续,同时也是对政治约束的过正反扑。
政治原本就是欲望与利益交织的战场,当代人以政治身份作为自我认同的依据,人的喜怒哀乐的触点和诉求往往难以脱离政治的范畴。情欲书写则成为争取政治权益、缓解政治压力、超越政治困境的利器。以欲之矛,攻欲之盾,是当代两岸三地白蛇故事的共同特征。
对于超验维度,当代两岸三地的白蛇故事均表现得相当淡漠。早期白蛇故事有高僧道长降妖除魔,镇守人间。成熟期的白蛇故事,有南极仙翁、黎山老母、弥勒佛等助白蛇修行报恩,得道升天。到当代,各路神仙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白蛇从此似乎再也难以飞升。《情天欲海》是诸神丑态毕露的惨败,《青蛇》对神境丝毫不感兴趣,《人间》中的白蛇陷入了人世的永劫轮回。事实上,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神境已被人悄然离弃。田汉京剧《白蛇传》与张恨水的小说《白蛇传》,体裁风格皆不相同,却都在白蛇出塔与亲友重聚时戛然而止。这表现出人们对人力胜天的信心,也标志着人们对超越境界的放弃。
神祇退场,看不到超越可能性的人,拒绝超越的人,沦陷在无法超越的迷障中的人,纷纷选择以欲望作为出路和救赎。蛇妖原本是色欲的化身,对妖的不断理想化,似乎表现出人们的某种善意,却也表现出人对于色欲的纵容。白蛇故事始于对人欲的惩戒和警示,清代的白蛇故事则表现出人对欲望的伦理化、情义化倾向,而在当代白蛇故事中,情欲被赤裸裸地合理化、正义化、理想化。一直以来多多少少令人恐惧受人怀疑的蛇妖,自此完全成为了理想人格的化身。《情天欲海》中,满含情欲的白蛇以感化世人的“新人”自诩,《青蛇》中欲火熊熊的小青骄傲地炫耀“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页19),《人间》中的许仕麟最终选择在杂耍班闻笛起舞,肆意地释放他作为蛇的本能。情欲无需被警示,拒绝情义伦理的转化,将自己当作了人性的理想。
但是,欲望的放纵并不能为人提供真正的出路和救赎,也无法解决现实历史中存在的问题。情欲的满足不能改变许仙堕落卑琐的人格,也无法让他真正感到快乐;爱欲情仇不能塑造起完整自足的主体,也无法驱散小青深入骨髓的寂寞;生死缠绵不能阻挡群众的喧嚣和暴动,也无法拯救生生世世被群众摧残逼迫的白蛇。对欲望叙事的嗜好如同饮鸩止渴。欲望书写生生不息,暴力和隔阂亦不断延续。乱花渐欲迷人眼,人们对理想的憧憬如雾里看花,与澄明清净的境界南辕北辙,渐行渐远。
“从创造者的观点来看,宇宙是形体产生、分裂、消亡的壮丽和声。可是转瞬即逝的生物所经历的却是战斗呐喊和痛苦呻吟的刺耳的不协和音。神话并不否认这种痛苦;神话揭示在痛苦之中、痛苦后面、痛苦周围的是本质性的安宁。”*[美]约瑟夫·坎贝尔著,张承谟译:《千面英雄》,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95页。神话赋予春夏秋冬、生老病死以确切的意义,引导着人安然度过生命中的每一个时期。在超验神境的烛照之下,人以个体自居,想象朝着整个人类敞开。对超越之境的向往,使苦难中的人得以瞥见神圣宁静的星空。
当代白蛇故事的神话色彩已然消亡褪尽,劝善的引导功能亦在渐渐退化消失。白蛇故事在当代,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白日飞升的大团圆结局,而是对生命更高层次的想象与体认,对苦难背后“本质性的安宁”的信心以及对生命本身的喜悦和憧憬。陷在欲火情海中的当代人以主体自居,却在矛盾重重的政局中挣扎,执迷于似是而非的幻象,无法为自己找到真正的出路。
当代两岸三地的白蛇故事,异口同声地追问着“人是什么”。这是人自远古神话时代就已存在的天问,所有的神话故事,都与这个问题有关。“一天的生物,人是什么?他不是什么?人只是一个阴影的梦。然而当从天堂射下一道阳光之礼时,人便在一道光芒和一个温柔的生命中休息。”*品达的诗。转引自[美]乔瑟夫·坎伯著,朱侃如译:《神话:内在的旅程,英雄的冒险,爱情的故事》,新北: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5年,第229页。在当代的白蛇故事中,天堂的阳光已遥不可及,历史成为人“企图觉醒的恶梦”*[美]乔瑟夫·坎伯著,朱侃如译:《神话:内在的旅程,英雄的冒险,爱情的故事》,第115,171页。,人的生命则成为自己噩梦中的阴影。白蛇故事在当代已不再是“引人入圣”的神话,而只能作为文学,记录下无所适从的人在没有救赎的世界上的欲念与梦呓、呻吟和泪痕。
“成仙易,做人难”的警语*李锐:《人间——重述白蛇传》,第15页。,将人们的视线紧紧锁定在了人的身上。当代白蛇故事很大程度成为对人性的责问。失去了超验维度作为参照和理想,人们“各谓其道,而各行其所谓”*章学诚著,罗炳良译注:《文史通义》,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85页。。两岸三地的作家、知识分子根据各自的价值观念,对白蛇故事进行了截然不同的阐释和生发。然而,“把高于自然的存在称作超自然”,是一件“致命”的事*[美]乔瑟夫·坎伯著,朱侃如译:《神话:内在的旅程,英雄的冒险,爱情的故事》,第115,171页。。当代人以各抒所欲的方式悲叹历史,消解历史,反思历史,却只能在欲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造就出这样一批“最有思想、最精致、也最失败的白蛇故事。”*谢燕清:《大传统与小传统——白蛇故事的三期型变》,《民俗研究》2007年第1期。一部白蛇故事的改编史,集中映射出现代政治与人的情欲本能之间的互动,政治扭曲情欲,情欲冲击政治,两者相互纠缠,密不可分。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5)05-0047-10
作者简介:耿传明,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天津 30007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时空意识的嬗变与20世纪中国小说形态的演进”(14BZW116)
*收稿日期:2015—05—06
平瑶,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天津 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