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被“幻象”遮蔽的“视界”
——评阿玛蒂亚·森的《身份与暴力——命运的幻象》

2015-01-24 08:26翟永明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幻象恐怖主义暴力

翟永明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6081)



打开被“幻象”遮蔽的“视界”
——评阿玛蒂亚·森的《身份与暴力——命运的幻象》

翟永明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6081)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之所以被誉为“经济学良心的肩负者”,就在于他的经济学智慧与“全心全意的人道精神”完美结合。这种结合使他的理论视界超越经济学的狭窄领域,辐射到当代最具有混淆性和挑战性的问题上来。森的《身份与暴力——命运的幻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一书以“身份”为视角,分析了对人类单一性身份的虚幻认知与强行设定所构成的幻象怎样制造了一个暴力横行、纷争不断的世界。他祛除了被各种偏见、误解所笼罩的“单一性身份幻象”,从价值观、伦理角度富有建设性地重塑了对世界的整体看法,开启了一个朝向未来的、更和平、多元与宽容的可能性的世界。

阿玛蒂亚·森对于身份的思考起源于年少时亲眼目睹的一场杀人事件。令他无比困惑的是,在这场印度教与穆斯林的骚乱冲突中,昨天还是各自社群中平和的普通大众转眼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透过宗派主义单一性的棱镜,森发现了身份的秘密:在施暴者眼中,那些受害者作为一个人所具有的一切被彻底忽视了,完全被简化为一种仅具穆斯林身份的符号。他进一步指出,这种对于单一性身份的沉湎,不仅将丰富的人性与多元的身份彻底抽象化,而且还吞噬了对抗双方思考的自由,成为一种把世界推向暴力与恐怖的幻象。以此为基点,森敏锐地发现煽动暴力者会根据特定的暴力目的,挑选大众众多真实身份中的一个并加以强化,然后别有用心地删除其他各种身份归属和关系,制造了唯一身份的幻象,这样便成功地挤压了人思考与选择的各种可能,轻易地将其转换为暴力的帮凶与杀人的工具。事实上,正如森的洞见,世界历史中各种迫害和扼杀的前奏,往往是别有用心者有组织有步骤地创造出的单一性身份的幻象。

暴力仅仅是阿玛蒂亚·森思考单一性身份的一个起点,他的思考触角冷静深邃,对大量由幻象引发的理论概念的混淆、公共政策的得失以及文化价值观念的简化都进行了深入的澄清与辨析。

首先在理论概念方面,他发现许多关于文化、文明的理论的潜在本质是创造了“把人们塞进单一身份的盒子”的幻象,即把原本具有多样性身份的个人理解为某一特定集团的成员。这种对人众多归属与关系的抹杀与简化,使得本来要建设性地、全面理解人类的尝试,最终滑入狭隘而危险的泥沼。因为这些内涵含混的理论概念,容易被那些挑动社会对抗和暴力的人利用,通过强化宗派排他性,给世界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因此,森一再提出要警惕那种“精致的理论也能支撑并不复杂的偏见”。比如以亨廷顿为代表的风行一时的文明冲突论,看似有着深刻雄辩的文化视野,实际上其理论预设就是世界上所有人的身份差异只存在于文明体系这个单一的维度中,这种绝对性的划分为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与对抗埋下了伏笔。这种单一的划分也会构造出一个绝对的“西方文明”,不仅无视历史上不同种族对于民主和科学所做出的积极贡献与彼此相互融合的实际,而且臆造出所谓独特的西方价值观,创造了西方文明在“光荣的孤立中形成”的幻象。与此同时,森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反对者(认为不同文明的人们之间存在善意),其实是在共享一种简化主义信念,它不仅助长了这一信念的流行,也催生了“反西方”的全球性的对抗与地区宗派暴力冲突。在“反西方”的思潮中,不论是所谓的“亚洲价值观”、伊斯兰教理想(反对一切代表西方的事物),还是历史悠久的殖民化思想,其实都是因“固恋”西方而产生的一种富有偏见与依附性的“反应性自我认知”,这种认知生产出的相应的“反应性自我身份”,是把自我强化为与西方存在显著不同的“他者”,并制造出单一的“非西方”身份的幻象,而这似乎可以部分地解释发生在美国与欧洲的原教旨主义与恐怖主义。

其次,在公共政策方面,森指出单一性身份的幻象表现在把文化看做决定人的身份和生活的唯一重要因素,忽视了文化与其他社会决定因素的互动以及人们对于多重身份的优先选择,造成世界各地屡见不鲜的公共政策失误。他以让世界感到恐慌的伊斯兰恐怖主义为例,指出恐怖主义的招募者强化伊斯兰教徒单一的宗教身份,使其忘却其他身份所具有的相应的权力与责任,从而可以投入暴力恐怖中。然而也许更让人警惕的是,这种强化人只有一种宗教身份的思维方式,竟然在推动和平的公共政策中大行其道。不论是以宣称恐怖主义招募者为“叛教者”的做法,还是企图把宗教机构吸引到和平立场反对恐怖主义的做法,甚至以政治和社会态度试图重新定义宗教的立场,都是以强化教徒宗教身份的唯一性,而忽视甚至牺牲其他身份为前提的。这种看似推进和平进程的积极努力,实际上收效甚微甚至困难重重。因为把宗教强调为唯一身份的幻象,是在夸大以宗教为界限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加深人与人的误解,从而为创造一个没有暴力的和平世界设置了重重障碍。另外,森还以英国推行新的“宗教学校”的国家政策为例,精辟地指出这种看似具有包容性的多元文化,从本质上来说却是一种单一性身份认同的幻象。因为这一政策只坚持人的身份认同必须由他的宗教背景来界定,在忽视人还应当具有其他身份归属的前提下,赋予宗教或文化传统传承的绝对优先性。因此,这一政策本身就是一种表面肯定多元并存实则否定融合的多元单一文化主义,不仅剥夺了受教育者选择自己身份的自由,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鼓励了信仰基础上的分裂。

再次,在文化价值观念方面,森明确指出,以国别、民族或种族对相关人群进行狭隘而简单的分类,不仅会导致一种弥漫着文化歧视色彩的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盛行,而且因为强化不同民族或种族身份差别的意识,造成源远流长的世界性冲突与分裂。比如在今天全球化背景中,反全球化这种以关注弱势群体所遭受的不公平与不公正待遇为初衷的价值观,仍然会依据身份的单一化对比幻象(如通过西方与反西方的公式)来培养和宣泄不满情绪,甚至因此调动人们宗教身份准备与西方对抗。这种带有破坏性的认识,将全球关系理解为相互敌视和对抗的关系,使得其由宽广的道德正义性滑向狭隘的分裂与争端。在价值观念的建构上,森提倡以自由为基座的多元论。他认为,在世界范围内倾向于多元化的文化保护浪潮中,一定要坚持人们有改变生活方式和质疑传统做法的自由,而且这种经过理性的应用自由得出的结果必须予以尊重。他一再强调,如果表面的文化多元是以损害文化自由为代价,那就会滑入反自由的立场。事实上,文化多样性的意义来源于文化自由的价值。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那种因思维懒惰,不经过认真理性辨析所造成的文化价值观念混淆是森一再反对,甚至是深恶痛绝的。当他以多元化来对抗单一性幻象时,也在时刻提防把多元化推入简化主义陷阱里,正是这种思辨立场的彻底与清醒,我们才得以在多元化这个容易被简单理解的词汇内部,看到了培根式的“质疑”精神的精髓:不满足于表面平衡,不轻易认同的思考与实践。而这种价值立场,才真正使得森所阐述的现代人身份的复杂性与多维度、所批判的当前流行的文化价值观念更令人信服。

森的卓识与洞见不只是展示了一个被单一性幻象重重遮蔽的“视界”,更在于他从身份的角度,赋予多样性、理性、自由以全新的定义,并由此找到走出单一性幻象的途径和方法,那就是给予人们更多身份选择的自由,将多样性作为一种价值加以鼓励。也就是说,要承认身份的普遍多重性,这种多重性意味着人们同时具有相互交叉的不同身份,如国籍、语言、文学、宗教、种族、文化历史、科学兴趣等,应该用相互竞争的身份认同来挑战单一的身份认同。并且在相互竞争的不同身份之间,个人必须经过理性思考,就各种身份各自的重要性及优先地位做出自由的选择。当然森也看到,群体中的个人往往会习惯性地“发现”和“继承”种族、民族、宗教等群体共同塑造的身份,因此,个人基于理性和自由的身份选择就不再是一种简单的态度和信念,更是面向未来,为了创造和平、稳定、包容的更好的世界所承担的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恐怖主义猖獗的今天,叙利亚冲突并引发的欧洲难民危机,印证了森在《身份与暴力——命运的幻象》一书中所阐述的单一性幻象给世界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也让我们再一次对他所呼吁的那个“可以共同确证我们共有许多身份”的更为美好的世界充满向往。也许本书更有意味的地方在于,虽然森多次在书中抵制人类的身份受困于出身环境与族裔背景的全部宿命,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正是由于出身于宗教冲突不断的族裔环境,才使他形成如此独特的问题意识与思维角度。在他最终用理性与卓识塑造的那个可能的世界中,我们依稀能辨认出那个在鲜血与死亡的刺激下执意为这个动乱的世界寻找美好可能的少年,这也许就是阿玛蒂亚·森的全部宿命:为人类打破幻象,打开更为开阔的理性的视界。

(责任编辑 武京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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