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桂芳 冯尕才
摘 要:《红楼梦》中晴雯的临终呼唤的人,贾宝玉以为是自己,事实是娘;《乱世佳人》中埃伦临终呼唤的对象,斯佳丽进行了追问,答案不是自己,而是母亲少女时代的恋人。曹雪芹和玛格丽特·米切尔时空遥隔,但文心相通,在这两个情节描写上表现出了高度的相似性,都把答案写得出人意料,而又符合现实生活逻辑。这种现象并非偶然,而是演绎着中西文学创作的一种内在逻辑和共同规律。两位伟大作家通过对死亡的如实描写来完成对人物形象的最后塑造,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关键词:《红楼梦》;《乱世佳人》;曹雪芹;玛格丽特·米切尔;晴雯;埃伦·奥哈拉
清代作家曹雪芹和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远隔重洋,生平相差一个半世纪,没有看过彼此作品,相互之间亦无发生影响,但前者的《红楼梦》和后者的《乱世佳人》(《飘》)之间存在着许多十分相似的故事情节、创作方法以及思想内容,引起诸多学者进行研究,如付明端对两部小说中的女性意识进行了研究[1]256-259,韩小龙、高建平对两部作品中的生命美学作了研究[2]105-107,谢静、黄媛对小说中人物的家园意识进行了研究[3]45-49,翟旭[4]113-115、杨建荷[5]101-102、薛轶[6]94-96等人发表了对王熙凤与斯佳丽进行了比较的相关论文。其实两部名著之间的相似性并不限于上述方面,比如,曹雪芹在描写晴雯和米切尔在描写斯佳丽母亲埃伦临死前的呼唤这一对细节的艺术处理方面,也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是一处典型的“文心相通”的案例,值得撰文进行探讨。
一、关于晴雯、埃伦的临终呼唤和宝玉、斯佳丽追问的细节描写
晴雯是贾宝玉的四大丫鬟之一,针线活好,聪明伶俐,长相出众,反对贾宝玉的贵公子的做派,追求人格平,深得贾宝玉喜爱和尊重,两人结下纯洁而真挚的男女情谊。但是“风流灵巧招人怨”,晴雯受毁谤较多,又跟林黛玉关系很好,使王夫人深为忌恨,因而在抄检大观园的风波后,将其从病床上拉起,撵出大观园(第78回)。晴雯出去后,病情迅速加剧,命已垂危。宝玉探望去的时候,她“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7]560咬下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留给宝玉,又主动与宝玉互换了贴身穿的袄儿作纪念,意思是“衣服主里子,既给宝玉,则真夫妻矣”[8]1281;最后催宝玉赶快回去:“今日这一来,我就是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7]561这些感人的细节,透露出两人关系之清白和感情之深。
当日夜里,晴雯悲惨离世。贾宝玉后来悄悄向小丫头探问去世经过和情形,小丫头说袭人曾打发宋妈看望过晴雯:“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
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幸好旁边另外一位伶俐丫头了解贾宝玉想法,编了一通晴雯去天上当花神的谎话,才好歹懵过了宝玉(第78回)[7]567。
晴雯去世是五在更多时分,宝玉那夜无眠,至五更方睡去,一睡着就梦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第77回)[7]562(既托此梦,而宝玉又是晴雯最亲近的人,所以他满心认为晴雯去世的时候叫的是自己,然而竟然不是,叫的记忆中连面貌都模糊不清的娘。这个结果大出宝玉和读者所料。
再来看《乱世佳人》中埃伦的临终呼唤和斯佳丽的追问。
埃伦全名埃伦·奥哈拉,是主人公斯佳丽的母亲,爱尔兰移民、美国南方佐治亚州种植园主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妻子,塔拉庄园的女主人。南北战争期间,亚特兰大发生大火,斯佳丽带着儿子、刚分娩的媚兰及其婴儿、黑人女仆普莉西历时一昼一夜,千辛万苦逃回塔拉庄园,而就在回家的前一天,埃伦已因长期劳作和伤寒病症而永远离开了人间。
等斯佳丽情绪稳定后,斯佳丽请从小陪伴母亲长大,又照顾自己三姐妹长大的黑嬤嬤讲述母亲去世的经过,问“她有没有……提到过我?有没有叫过我?”黑嬤嬤回答:“没有,宝贝。她以为她自己又回到萨凡纳,又是当年的小姑娘。她没有叫过哪个人的名字。”
事实上黑嬤嬤隐瞒了实际情况。不过旁边一位印第安女仆迪尔西不管不顾地说:“不,她叫过的。小姐。她叫一个人的名字。”
斯佳丽问叫的是不是爸爸,迪尔西回答:“小姐,不是的。不是你爸。那是棉花被烧掉的那天晚上——”迪尔西叙说道,北方军把塔拉庄园据为司令部,还把斯佳丽家接连三年积存下来的棉花一把火点着了。火烧得满天通红,后来火苗伸进了窗子,把埃伦小姐给惊醒了,她在床上笔直坐起来,大声叫喊,一遍又一遍的叫:“菲利普!菲利普!”[9]434-435
菲利普是谁呢?他跟埃伦什么关系?除了黑嬤嬤,斯佳丽、迪尔西谁都不知道。
斯佳丽是母亲最心爱的女儿,新婚不久丈夫即从军死去,因生活郁闷而去了亚特兰大。在离开母亲的两年时间里,正逢乱世,相信母亲可能更牵挂她,因而临终前会呼唤她,再不然就是母亲不放心丈夫,临终前呼唤爸爸杰拉尔德,但怎么也料想不到母亲对她和爸爸都未提起,呼唤的却是自己不知道的一个陌生人。
由此可见,曹雪芹笔下晴雯的临终呼唤、宝玉对她呼唤对象的追问,和米切尔笔下的埃伦的临终呼唤、斯佳丽对她呼唤对象的追这两个情节描写,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一、逝者是主人公最亲近的人之一,辞世是主人公都不在身边;二、主人公都很关心逝者的临终呼唤,且以为呼唤的肯定是自己;三、事实却出乎主人公与读者的意料。
三、晴雯和埃伦临终呼唤的心理、病理学解析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高度相似现象?现在通过对晴雯和埃伦的身世和人生经历来对她们的临终呼唤进行解析。
《红楼梦》第77回追叙,晴雯10岁左右即被贾府管家赖大买来做丫鬟,后来被送给贾母,进来时,连家乡父母也记不清,亲人中只有个名叫吴贵的姑舅表哥。吴贵儿整日在酒肉中混混沌沌过日子,嫂子灯姑娘风流成性,也不怎么管顾晴雯,而且家境贫寒,也无力管顾晴雯。卖女儿做别人家丫鬟,一般都因为家庭贫困,无力抚养,但是也有区别,比如花袭人、司棋家境况就稍好点,也常回家走走,而晴雯进了贾府就与父母永别,被赶出贾府后也只能依附在表哥家,且住那么破烂的屋子,睡那么简陋的床,喝那么粗苦的茶而不觉其苦,可见小时候家境比别家还要贫困。所以晴雯是个十分苦命的女孩子。在贾府做丫鬟,尤其是宝玉身边做丫鬟,晴雯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生活最优裕的一段时光,但是,幼年时的贫苦生活、被卖身为奴与双亲永别的凄苦经历,是她挥之不去的最大心理阴影。endprint
英国心理学家赫伯特.C(Cloudia Herbert)和维特莫尔(Ann Wetmore)所著的《抚平创伤》认为,“某些生活事件,虽然并没有超出人类经历(笔者按:指该书前文所说的人为灾难、自然灾难以及暴力、犯罪和恐怖主义),但对某些人来说也可能是压倒性的和可怕的,这些人将产生强烈的恐惧感和无助感,如同一次不折不扣的创伤性经历。”[10]8晴雯幼年的经历,无疑属于“在别人的控制下遭受身体或心理上的折磨”[10]9的一种严重的心理创伤。这种创伤,虽然会在事后被“深深地埋藏了起来”[10]10,但是不经过针对性医疗,是不会消失的,“事实上,很多人希望自己能够遗忘这些记忆,但是这些记忆却依然生动而详细地存在。”[11]164弗洛伊德认为,童年生活的绝大部分内容都被压抑到潜意识中去,而那些能勾起痛苦回忆的部分就是被压抑得最厉害的部分。可是,这些被压抑的部分又最活跃、最不安份,所以,它们虽被压抑在心里的底层但要千方百计表现自己。意识对它们的自我表现企图给予了严密的监督,以致使它们常常以变态心理或梦幻的形式表现出来[12]20,当然也会以临终时的呼唤表示出来。
根据《红楼梦》交代线索,晴雯早先就感染了伤寒,后来熬夜陪宝玉温习功课,病情加重,抄检大观园时受到极大的侮辱和误解,已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7]557。被撵出大观园后又“着了风”[7]561,饮食、住宿条件极差,气上加气,终至病危。王夫人谓晴雯得了“女儿痨”,只是托词以应贾母,但感冒进入严重阶段,当时医疗条件下已经无法医治,则是事实。在严重感冒症状下,患者因发寒发烧,大脑某些部分会逐步受到损害,部分功能丧失,但是意识却并不完全丧失,在其临终的挣扎中,往往会提取出以前生活中某些片段,特别是记忆最为深刻的某些片段,发出最后的呼唤。晴雯最大的缺憾是幼年即失去母爱,最深刻的情感体验是心灵无处归宿,因而意识回到幼年,死前呼唤的是娘。
曹雪芹给了贾宝玉和读者以一个都感到意外的答案,但这样的交代符合晴雯身世、经历、症状以及临终心理,同时突出了晴雯“身为下贱”的悲惨命运,增强了《红楼梦》“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悲剧意识。
埃伦的15岁前的经历则与晴雯截然不同。她出生于迷人海滨城市萨凡纳的罗比亚尔家族,父母亲是法国人,家境优裕,从小受到良好教育,是“名门闺秀”。埃伦在少女时代,深爱上堂哥菲利普·罗比亚尔。因为菲利普“作风大胆放荡”[9]41,所以他们的爱情遭到埃伦家人的反对和阻止,迫使菲利普离开萨凡纳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在那座城市里,菲利普死于一次酒吧斗殴事件中。埃伦认为是父母、姨妈等人逼走了自己的情人,菲利普的死有他们的责任,为了表达对家人的这种恨,避免再与他们见面,埃伦答应嫁给个子比自己矮一头、性如烈火、年龄大20多岁的种植园主杰拉尔德·奥哈拉。埃伦并不爱杰拉尔德,杰拉尔德只是娶了埃伦这个温柔的躯壳,她的爱情已经随着菲利浦一同死去了[9]41。
无疑,情人的死亡是埃伦少女时代遭遇的最大心理创伤。
埃伦在帮助照料患病邻居时,感染伤寒,二女儿苏埃伦和三女儿卡丽恩也接连被感染。在北军军医的治疗下,苏埃伦和卡丽恩最终痊愈,而埃伦却因长期操劳、身体虚弱而趋于严重,终至不治。埃伦和晴雯的症状十分相似。黑嬤嬤说埃伦死前已经严重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了,连从小就陪伴着她的黑嬤嬤也不认识。“她以为她还是在萨凡纳的那个小女孩呢”[9]434,说得很符合客观事实。严重的伤寒损害了埃伦大脑的部分功能,使她忘了现在的一切,但是,被压抑到潜意识中的对菲利普的爱及其死亡的哀痛,却终于找到机会来表现自己,使埃伦的意识回到过去那个她一生中最痛苦、记忆最深刻的时代,临终前还念念不忘少女时代的恋人。
因此,埃伦和晴雯一样,心灵都曾受过创伤,留下了巨大阴影,在病魔摧残下,意识回到从前某个时期,纠结于心灵最深处的伤痛。斯佳丽得到的答案出人意料,但符合埃伦的经历、症状和临终心理。米切尔的这种描写,突出了美国南方传统对女性的压抑和束缚。
总之,抛开晴雯和埃伦两个人的国籍、身处的时代和社会环境、身世、命运、年龄、文化程度等巨大的差异,只就《红楼梦》和《乱世佳人》对两人临终呼唤以及宝玉、斯佳丽对呼唤对象进行追问这两个情节的描写来看,存在着庶几完全相似的地方。这种相似并非偶然的巧合,而是掩藏着一种深层的原因:“不难理解,人性、文化与作家的思想及个性,是影响中西文学创作的核心因子与深层动力,当他们的发展演变趋向内在一致的时候,中西文学的发展就会出现某种契合,……就会出现相似的故事情节,这绝不是偶然,正是上述合力一致作用的结果”[13]37-43。
曹雪芹和米切尔两位伟大的作家文心相通,基于对人性共同点的认识和对生活的深刻领悟,不约而同地遵循了相似的文学创作规律,体现了钱钟书所说的“东海西海,心理攸通;南学北学,道术未裂”[14]1,以及“人共此心,事均此理。用心之处万殊,而用心之途则一”[14]286的文化现象,做到了法国文学家龚古尔兄弟在《翟米尼·拉赛特》所说的“以不偏不倚的客观态度呈现关于他们生活和环境的故事于公众面前”[15]353。
四、结语
《红楼梦》和《乱世佳人》对两人临终呼唤以及宝玉、斯佳丽对呼唤对象进行追问这两个情节的高度相似性描写,看似一个非常独特的个案,其实演绎着中西文学创作的一种内在逻辑和共同规律。曹雪芹和玛格丽特·米切尔“文心相通”,都把答案写得出人意料,而又符合现实生活逻辑,并且通过对死亡的文学描写来完成对人物形象的最后塑造,达到了揭示社会现实,深化作品主题的目的。这两部小说之所以成为不朽巨著,成为中美文学的双璧,与作家对细节的如实描写有重要的关系。
参考文献:
[1]付明端.梦幻与超越——《乱世佳人》和《红楼梦》中的女性意识[J].世界文学评论,2008(01).
[2]韩小龙,高建平.《红楼梦》与《乱世佳人》生命美学比较研究[J].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6(06).
[3]谢静,黄媛.家园的追寻——《红楼梦》与《乱世佳人》的比较[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02)
[4]翟旭.《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与《乱世佳人》中的郝思嘉[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05).
[5]杨建荷.魅力女人——浅析郝思嘉与王熙凤的性格差异[J].作家,2010(16).
[6]薛轶.从跨文化视角对比分析王熙凤与斯嘉丽的“双性气质”[J].作家.2014(03).
[7]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01.
[8]曹雪芹,高鹗著,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评.红楼梦(三家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9](美)玛格丽特·米切尔著,陈良廷等译.乱世佳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10](英)赫伯特.C(Cloudia Herbert),维特莫尔(Ann Wetmore)著,周晓琳,袁文涛等译.抚平创伤[M].(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1.
[11]V. Mark Durand David H. Barlow著,张宁等译.异常与临床心理学[M]. 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12]张明.破译心灵深处的密码:深层心理学[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
[13]钟明奇.人性相同,文心相通——以《聊斋志异》与《十日谈》情爱观之比较为中心[J].文艺理论研究,2010(04).
[14]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5]周发祥.西方文论与中国文学[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
作者简介:杨桂芳(1967—),女,甘肃省宕昌县第一中学,中学一级教师,担任高中语文教学,本科,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冯尕才(1968—),男,渭南职业技术学院图书馆,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林业史、生态环境史、西北近代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