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那个老李是个倔老头,今年六十七岁。北部林区开发建设初期,他作为当时的知识分子,(其实就中专毕业),按股级被分到了这偏僻的山里做了一名电业干部,那时候,他才三十岁左右。
老李基本是不爱搭理人的,不分阶级成分,也不论贫富贵贱,只需用他鹰样的眼瞟上一瞟,就会给人定论,将来与之会不会相互往来。他的大嗓门是出了名的,对憎恶的人口头禅两句,扒你的皮,打折你腿。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一辈子不升迁是有道理的。老子天下第一的一副冷脸,领导不喜欢。
不搭理人,不升迁却不代表他一个朋友没有,相反,还真有那么三两个和他相仿的冷脸,从年轻时候就如影相随,老王便是其中的一位。
老王和他是同一时期分到厂里的技术员,比老李大几岁,两家住邻居。老李的孩子少,只两个,一丫一小,都聪明伶俐,妻子又是厂里的干部,生活很是让人羡慕。老王家孩子一大帮,上面的五个都是丫头,虽也个个漂亮,可老王不喜欢,为了能有一个接户口的男丁,他一直让老婆的肚子不空闲的努力着,除了生孩子,就是累死累活的务家。老王的老婆永远的粗门大嗓,每天叉腰骂,基本都是,老大又不看孩子,偷着和哪个小男生跑出去玩了,老二猪一直不喂,畜生们嗷嗷的在圈里吼叫,她还慢条斯理的弄自己的书本。老三又在学校淘气,把别人家孩子打了,别人家长来理论了,老四又把躺在摇篮里的老五喂得满头满脸,看着老五在那蹬腿手刨的哭闹……所以,老王家永远的大人叫孩子哭,鸡飞狗跳的街市样的热闹。
老王下了班最喜凑到老李家,两人做上那么一盘半碟的小菜,喝着唠着。也许,这是老王躲清静且最惬意的地方了。既然喝酒,其实一定不是清静的,常常是两人端着酒杯,伴着老王老婆的亮嗓,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几杯酒下肚,两个人也跟着嗓门大起来,也许为厂里的一点什么事,也许为个人看法里的某个人,也许都没有也许,两张酒后的红脸几乎同时一跃而起,互相的指骂,扒皮,打折腿的骂词满天飞,骂不过瘾的时候,就把桌子也掀翻,弄得杯盘狼藉,这时候,老王老婆会飞也似的奔过来,两家的大人孩子全体动员,死命扯开两人,再看着两人一副永远不相往来的样子散席。可用不上三两天,两个人下班照旧提了酒肉,扬着嘴角又凑在了一起。
老李、老王在习以为常里继续着他们战斗式的友谊,一晃就过了十年。十年后,两家同时分到了家属楼上,这回不是了邻居,从此热闹的家宴结束了。结束的原因还有一个,老王已经升迁,他做了厂里的副厂长。应酬很多,而老李还是个股级干部。老李没打折谁的腿,反倒因为股骨头坏死,自己腿瘸了,医生让他手术,换一种人工的髋关节,但是要承担风险,也许以后永远走不了路。老王知道了来劝,说,一切费用有厂里来承担,只要他去治。可老李的倔脾气上来了,死活就是不手术,靠止疼药忍着,任谁劝都不听,于是拐杖陪伴了他。老王拗不过老李,通过关系,给老李弄了一台报废的皮卡车,要他代步。老李至此成了有车一族,那个时候还没有几个人有车,虽说车很破。
之后的几年,老王一路官运亨通,副厂长做到厂长,又调到电业局任副局长。老李却因身体原因,一日不如一日,早早的就退到了家里。好在一双儿女还算出息,日子也过的富足殷实,只是,他的话更少了。老王刚当领导的时候,还会偶尔打个电话,后来电话也很少了。老王的消息,老李大都是听其他来串门的老同事讲述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说,老王发达了,给谁谁安排进局机关,光好处费一次就多少钱,又说,局里某某大姑娘,小媳妇的是他的情妇,光高调领着的就不下五六个。说,老王老婆现在更年期似的每天看贼样的跟着他,只要看见有女人和他在一起吃饭唠嗑的,就不管不顾的破口大骂,两口子的架打的比年轻时候还凶……树大招风,老李每次听了这些就会拧着眉头,骂上一句,都是扯鸡巴蛋。然后拿出烟,吧嗒,吧嗒,抽起个没完。
短短长长里,日子又过了两年。忽一日,老同事串门来问老李,说,老王被拿下了,这事是真的吗?老李照例骂上半天,等人家走后抽闷烟。说破天老李也不信,老王会变成像他们嘴里那样。然而,后来的事实告诉老李,老王果然被拿下了,没被开除公职,追究法律责任已是万幸。老王落魄了,老婆带着所有的家产毫不留情的和他离了婚。孩子们都已大了,连最后终于超生要的小子也当了兵,可是,老王却无处去了……
几年都没去老李家的老王,在老李家喝了顿大酒。两人这回喝很多,却没热闹的吵架,而是抱头哭了一场,鼻涕眼泪的抹了彼此一身,散了。老王没像年轻时候那样再去老李家躲清静,凭着他当年认为交住的一些朋友开始做生意,倒腾煤,贩运木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再看见老王那是又五年的事了,老王用赚得钱给儿子娶了媳妇,生意一并交由了儿子,可他,儿子没接收,女儿们要他过去一起生活,他死都不肯,一个人住在一间租来的小房子里。他真正的闲了……闲了的老王一年有三季都穿着他最辉煌时候的一件昂贵的毛料衣服,晃着白了发的脑袋,挤在街边棋摊看热闹的人群里。
老李的腿终于维持不了,再看病的时候,医生说右腿已经患动脉血栓到无可治疗的程度了,必须截肢。剧烈的疼痛让老李再不能挺,痛快的截掉了那个陪伴自己五十多年却折磨他二十多年的零件。从此轮椅陪伴了他。
那是个十月初的林区,刚刚下了第一场雪,老王在一个明媚的中午去街边还有热闹的棋摊看棋,看着看着,他倒下了,阳光照着他白了的发,雪样的耀眼,褪色的毛料衣服依然笔挺,他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120把他送到了医院,孩子们也陆续的赶来,老王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医生要家属把衣服剪开,可任怎么扯都不动,老王死命的抓着袖管。他不让剪。CT结果出来,脑出血。医生和家属商量,是否手术治疗。后果是,可能老王救过来将是永远的植物人,或者手术台也下不来。孩子们懵了,不知如何。大家在门外商量半天,决定手术。当大家返回病房,发现老王手上的吊针被他不知怎样给拔掉了,眼角流着大滴的泪,他在无声的说,他不想活……或许是遵了老王的意,他死了,那年,他五十八岁。
老李知道消息是在傍晚,那一夜他没睡。第二天早早的让老伴推着轮椅打车去了殡仪馆。让人在陵前搬了把椅子,静静的坐在那,不和任何吊唁的人寒暄,一句话也不说,面无表情的盯着闭着眼的老王,一直到天黑,没喝水,没吃饭,烟却抽了两包……
老李依然赖吧的活着,且新添了一种皮肤病,虽不传染,却每天都从身上落下好多的皮屑,很闹心。他的爱好已经由从前的喝酒,骂人变成打理自己容忍不了的脏。老李真的剥皮了,不是剥别人的,是自己的……当阳光恰好照进他卧室,就会看到一直养的肥猫在舔着梳理毛发,而老李在认真的找层出不穷的新生的痂。
李的女女和老王的老五从小是最要好的友,老五出息,在沿海的一个城市当了官太太,过得很好,这一年夏,她们在海边相约,端着酒杯,夜夜的唠着家常。眼前场景一直的晃,老王,老李又在一起喝酒吵架,老王的老婆又在拿着苕撵着几个姐姐们,老三又在房梁上跳来跳去的捣蛋,老王家后屋收来的烟酒糖茶摞的好高,女女和老五又蹑手蹑脚偷出来拿出去喝酒……
女女是我,老李是我爸。老王是老李的友,老五是我的友。
此时我很想和老五说说我们父亲的过去,但我没说。因为我知道,女儿最在意的是自己的父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