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娟
门扉里,那断了线的信笺,一直积压在母亲心头,它记载了母亲无眠的晨昏和泪沾衣襟的等待。半个多世纪的云烟风雨,已将它沉淀成一抹无声的海浪,日夜拍打着岁月的记忆,深刻成痕的是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
在漭漭海峡两岸,燃烧着血雨腥风的年代,使每一个清晨都有可能意味着别离。母亲深知这一点,她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那推开房门的转身,会成为永久的离去。
然而,在战火威逼的年代,人性、情感哪里抵得过炮火的威力?军令不会顾及许愿千年的相拥还是缠绵难舍的爱情。钢铁凿凿!号令震天!岂是凡身俗事能阻止的?
那晚,当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看着父亲越来越沉重的表情,母亲惊慌不已。待父亲穿戴好衣帽,就要跨出家门的那一刻,母亲忽然扑上去,扑在父亲的怀里,久久不肯离开。望着母亲慌乱的眼神,父亲心疼的搂紧她,用最热烈的体温,给了母亲最后的温存。
而那晚的饭菜,是母亲格外用心烹制的,却永远也等不到那个吃饭的人了。当她背倚门扉,翘首期盼的时候,一架停靠在东海岸上的银色飞机,已经腾空而起,向着波涛凶涌的另一片海域,义无反顾的飞去。而且,此刻、今生将是永诀!
从此,思念的烟花,便成为母亲驱散不掉的离愁。她常常一个人伫立在海岸线上,漂亮的身影,把孤独的海水映得格外凄迷伤感。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相思更揪人心肠呢?因为不能聚首,那些缠绵的爱变得苦涩艰辛,日夜煎熬着母亲细瘦的腰身。
我知道,一个把爱情奉做生命的惠安女子,在突然的失去里,会有怎样的惊恐无助!如果用痛不欲生来形容母亲当时的心伤,恐怕远远不够。一个突然失去依靠的女人,在风雨飘摇的艰辛中要独自撑起生活的重担,茫然无措的焦灼,会平添多少无稽的愁苦?曾经靓丽的眼波,常常盈满伤感的泪滴。那些无眠的夜晚,她总要将燃尽的灯花挑了又挑,她是希望在将要燃尽的灯火里,会突然传来父亲的脚步声!抑或父亲突然就站在了灯火前!
无数个等待之后,母亲的心变成了深秋的海潮,凉意浸骨。在每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她不在挑亮灯花,而是换上干净的衣服,把乌黑的长发随手挽成一个髻,再抻抻皱起的衣角,然后出门,向着潮起潮落的海边默默走去。在柔软的沙滩上,她扬起手,遮住眉宇间那丝丝痛楚,向着远方遥望……遥望……
我不知道在那许许多多的遥望里,会留下母亲多少的期盼和等待。但我知道,在那些无声溜走的岁月里,母亲的盼望,已化作空荡荡的相思,在海峡两岸飘来飘去。
天海一线的汪洋恣肆里,母亲的思念被堆积得无边无际。仰望的儿女情长在没有尽头的等待中,销蚀着脸颊上丰腴的酒韵。紫贝壳里丰盈的心愿,在摇摇无期的盼望中,憔悴地滴落着内心的忧伤。蓝色的梦啊,深裹在褐色的海水里,沉沉的坠入深渊。
不知怎么,在那咸涩的海水里,我总能读到母亲用离愁抒写的心语。而这心语无论是对爱情坚守的承诺,还是月影深处思念的泪滴,都成了永远无法传递的秘密,这秘密只能藏在母亲心底,那是可以惊破天穹的呼喊,一种无声,但却是从生命骨质里发出的呐喊!
海浪亲眼目睹了残酷的离散,但却无能为力。只能用暴怒的风浪,一次次把母亲的思念推向天穹。那把撑了无数次的油纸伞,已被滔天浊浪击打得千疮百孔,像母亲的心无已收复!
海峡的天空,母亲上不去,她看不到海峡那边的牵挂。只能把思念的衣衫叠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要嗅一嗅残存的体味,摸一摸熟悉的衣角,用一次又一次的翻动和触摸,来熨帖不断皱起的心痕。星星眨眼的时候,母亲的窗前却只有空寂的涛声,从天边慢慢涌来,把她盼望已久的等待,一次又一次推向海角天涯。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等待,是一个永不复生的梦。这梦一直伴着她,也撕扯了她一生一世。直到有一天,她累了,将要闭住双眼的时刻,她仍然念念不忘那积压心头的信笺,那等待了一生一世的思念,从母亲含混的嘴边,生生地飞起,向着海峡的另一边飞啊……飞啊……难以跨越的距离,让飞翔的翅膀经历着无数惊涛骇浪,狂风险阻,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飞跃变得格外艰难!
海鸥凄迷的叫声,似在呼唤一种飞跃的对接,一种跨越海峡的相聚,让等待变得真实、可信。
母亲年轻的身影,在寂寞的时光里漂成了弯曲的缩影,随着海风衍化成沉默的烟霞。在片片海潮的翻涌中,滚滚东去……巨浪滔天的海水,淹没了一个如花女子用悲剧刻写的人生。而信笺里母亲用丝帕裹紧的爱情信物,依然闪动着夺目的光彩,只是那个相思的人不知魂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