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
直到坐进底铺靠窗的角落里,瓶儿才缓了口气。车厢里的灯光正好被上铺隔断,就是说不管谁从这里走过去,都不可能认出她来,暗地里她却能看到走过的任何人。自从与老闻有了来往,她一直很谨慎。她这会儿仍然不想被熟悉的人认出来,惹出绯闻。
“瓶儿。”那次,老闻这样叫她,嘻嘻地窃笑。
“真的把自己当花瓶儿了?”老闻一直抵制她总是赴约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们名目繁多的酒宴。
第一次听老闻这样称呼她,她有些不解其意。她那张精美光洁瓷一样的脸充满疑惑。
想了想,她又说:“花瓶儿有什么不好呢,就瓶儿吧。”花瓶具有美的属性和价值。她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
瓶儿是舞蹈演员,后来去演话剧。
舞台上的演员与舞台下活生生的人截然不同,台上是欣赏,台下是生活,一虚一实。尽管后来瓶儿由团里的台柱子改行深造做了编导,还是没有离开舞台。回到现实,惟一的爱好是绘画,办过个人画展,公认的名女。
那次是瓶儿的闺蜜,也是她北艺的同学影儿从平原上来看她,老闻带她们去吃西餐。走出西餐厅时瓶儿悄悄对老闻透露了影儿的话,席间,老闻没有正视她们一眼,她们归结到一点:老闻是个不自信的人。
老闻仍旧低着头,边走边自我解嘲,说自己的行为完全属于唯美主义者的敬仰,抑或是宗教的虔诚。瓶儿听了,咯咯地笑,直喊肚子疼。
瓶儿又说:影儿还私下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要再与老闻来往,老闻不但不自信,最可怕的还是“贫农”,靠工资生活的人。影儿说,她就从来不与那些文艺圈里的“贫农”们交往,寒酸得要死,她更喜欢生意人。
老闻听了,开始对影儿充满敌意,他认为影儿是那种没有品位、贪婪、花哨、靠吸男人血活着的女人,会带坏了瓶儿。
瓶儿照旧与在报社工作贫农类型写诗的老闻来往。
这次他们约好,朝有海的地方走。
老闻还没有上车,瓶儿担心老闻会临时变卦取消行程而显得焦躁不安。
临开车前的几分钟,老闻才匆匆地挤出过道上找铺位、送站的人群,坐在瓶儿对面的铺上。
瓶儿发亮的眼睛穿过微弱的光线,一刻不离地盯在老闻的脸上,心里涌起一股海一样的潮水,然后释然。
老闻左右环顾,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压低了声音说,有点儿事耽搁了。
车轮声声,心跳一样的节奏。
那一夜,她几乎没有睡意,不时地感受着对铺老闻的存在。
她知道,老闻同样如此。
的确,那是个有海的地方,集城、泉、山、海、岛于一体的独特之地。
老闻曾经看到过一个叫金昌绪的人在一千多年前写下的一首诗,这首诗让老闻联想到一位漂亮的少妇,因为黄莺儿不停地啼叫,搅醒她“不得到辽西”的思念征夫的一个梦,一个留在不毛之地上的梦,现在想来,应该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老闻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到了那个地方,并且也是当兵,连队里的文书。连队从长白山里撤出来,他因腰伤到那里疗养。
那段日子,接触到的人并不多。那所部队医院里的护理员留在他的记忆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独自一人踱步海边。
那个护理员细挑个儿头,脸稍长且十分白净。傍晚,他们偶尔会走进花园,偶尔说上几句话。
再后来,她自然会问,哪年的兵,家在哪里。
他回答是大兴安岭,那里是黑龙江的源头,有漫长的边境线,还有茫茫的雪原。
她夸张地摇头。
他又补充:就是东北,东北的北方,能看到北极光。
她还是摇头。
他从头凉到脚,仿佛一下子缩回到家乡的雪原。
他想,她的反应或许是对他的漠视吧?城市的女兵,傲气。或许,她真是不知道那个地方。转念又一想,或许她的父亲是部队的高干呢,那么她肯定会是一个“内招”的女兵,这样的女兵前途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并且一定会越来越好。不管是哪一种,他们显然都不会属于同一个战壕。
每日的蜡疗、热敷,本来她一直护理得很好,他出院时却没有与她打招呼。他想,自己不是黄莺儿,不是啼叫的时候。即使啼叫了,她毕竟不是红颜少妇,她的梦也绝不会留在辽西的海边。
虽然离开了医院,他却感到腰伤非但没有痊愈,还多了一块心病。
所有这些,都是老闻在一个有雨的夜晚亲口所述。
海上蒸发的湿雾,灰涂涂漫天散落。太阳隐匿,又不时在游弋的云卷后镀一圈光晕。瞬间的白朗,恣意涂抹在瓶儿水柔的肩上,大片裸露的颈部呈深海中独有的大海螺肉体的质感。宝石蓝丝衫的颜色格外耀眼。
踏上站台的一瞬间,瓶儿心境豁然开朗,仿佛挣脱了一个浑浊的世界。
瓶儿站在站台上,没有立刻走向出站口。目光凝固,望着被天空挤压在城市边缘的那片海域。
站台嵌在城市眉头,望出去很远。
根据老闻的讲述,三十年前在辽西海边的这座城里,曾经隔海相望烟雨迷濛中的景色,失魂落魄地感慨着那里的朦胧与真切,这次是否会有一个完美的解译。
瓶儿拉了老闻的衣袖,老闻走过去,遮挡住身后列车所有打开的车窗里人们的视线,直到车轮碾压铁轨沉重的声音完全消失。
有海宾馆。
放好拉箱,甩开挎包,她把自己放肆地摔在床上。
选择这家宾馆,不仅仅是靠海,主要是宾馆的名字给人一种放松的感觉。风趣的出租车女司机,有擅言的口才,颇丰的导游知识,一路不停地解说。
司机是外来者认知一座城市的基础,是心情招牌,是城市因素的缩写。
“你想啊,海有多么丰富,有海就是什么都有了。”
女司机说:“这个季节就俩字,收获。收获大海所有的馈赠,这个季节,蟹子虾爬子海螺什么的也是最肥嫩的时候,人就更不用说了,收获付出,收获钱,收获喜悦,收获爱情。呵呵,您说是不是。”
女司机呵呵地,微侧了头,像专门说给后座的瓶儿。
“就去有海吧!”瓶儿咯咯地笑。又问女司机:“莫不是介绍客人也有回扣吧?”
“当然当然,我要收获人民币啊,人民的币子嘛,呵呵。”
显然,房间不够标准,却很洁净,一切都是白色。床垫不是席梦思,有些潮,木板生硬。
索性不去管它,尽可大字样地摆开自己,一幅洁白背景上的油画。
跟随老闻出来,抑或是老闻决定带她出来,事情本身就有意义,其它已无足轻重。瓶儿在心里说,放松再放松,你要的不就是这些么,只要他在你身边,只要他倾心对你描摹,他就是你的雷诺阿,你就是他笔下的采撷女。
老闻去餐厅订餐,他们打算在房间独享宁静。
瓶儿起身冲澡。
淅淅嗦嗦的水温柔流遍全身。她想起那个雨夜,不紧不慢的雨夜。
手机在床头柜上呜呜地振动跳荡。
这会儿肯定不到十点,她定制夜里十点自动关机。
会是谁个?瓶儿狐疑。傍晚,文化局副局长,也是她的老领导开车接她去吃饭,说是外地对口单位来人,要她去陪。本想推脱,老领导不高兴了,哼一句“你装啥呀”,她就不得不去。结果,瓶儿满桌一张罗,喝得难受,只得趁早溜了。雨夜,恹恹地歇了。
莫非又要歌厅、烧烤、泡澡一条龙。不知从什么时候,兴起了这种无论接待领导或接待朋友都必须完成的礼节。
半晌,“你……能来么?”是老闻的声音,有气无力。
她迟疑一下,迅速穿衣,带上手机,下楼。
楼外,细雨如丝。
老闻病了,发摆,吐了一地。
第一次到老闻家,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要从哪里下手。想起身上常用的营养胶囊,忙乱地塞到老闻的嘴里。
第一次与老闻独处,竟是如此局面,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老闻惨淡地望她一眼,放心睡去。
收拾好一切,关掉排风。她拉过椅子,静静地坐在一边。
窗外的雨小了许多,回身掀开窗帘,她看到雨水在玻璃上慢慢流出波纹。
真是帘外雨潺潺……
“水……”老闻说:“水!”
她激灵一下,跳起来找水。她老闻已是汗如雨下。
她倚住床头,搬过憋喘着气的老闻,让他把水喝下去。
喘定了,老闻环住她,头枕在她绵软的腹上,吟吟地哭出声来。
“瓶儿,你为啥不做我的新娘……”老闻颤颤地:“瓶儿,你何时才是我的新娘……”
瓶儿一片茫然。
瓶儿说:“不能啊,不能的啊,那是你的两句诗啊!”
瓶儿抚弄着他的一头乱发,说:“那个海边的故事呢?”
沉默良久,老闻回道:“我不是黄莺儿,不是啼叫的时候。即使啼叫了,她毕竟不是红颜少妇。她的梦也绝不会留在辽西的海边。”
瓶儿轻声问:“她是谁,她在哪儿?”
老闻把一张脸埋在瓶儿怀里,嘟囔着说:“不知道。”
“你一直在找她么,或是……一直想她?”
老闻的泪已完全濡湿了她的腹部。
她觉得窗外的雨再一次淋遍全身。
游船驶向深海。
海水浑蓝。倚在船舷旁,大朵小朵白而透明的水母,花儿一样不时漂浮上来。瓶儿不停地大呼小叫:“一个,看,又一个……”老闻看到海面上拱起一只硕大的黑色动物的脊背,又迅速沉入海中。
深海苍茫,漫无边际。有叶子般的机动船在远处时隐时现。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景致呢……
老闻苦苦思索三十年前寻找的那个答案,脑子里仍然海一样苍茫一片。他想,那个景致也许永远不会有。
登上海岛,老闻看到百余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原本生于热带地域的树种,却能在海岛上生息千载,实在是让他称奇。经问得知,却是一位佛师远渡重洋、历尽艰辛引栽于此。
一路走过,岛上的村落、田野古朴又安静。打渔人心安理得,就那样世代居住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田园诗一样的生活。这里远离都市的喧嚣、嘈杂,有的只是轻柔的海风,热烈的海潮,清幽的乡间小路,宁谧的海上渔村……
就在那一瞬间,他猛然震颤,似乎为三十年前的迷惘与失落找到了一个完整的注解。
瓶儿拎着从渔民手里买到的一袋子海鲜,走出码头。这时,她看到了老闻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老闻奔向她,搂住瓶儿的肩,看着海面说,我找到答案啦……
老闻觉得拥有了瓶儿,拥有了这个海岛,他已经拥有了一切,他会再写一首诗。
瓶儿似乎也明白了老闻在想着什么。瓶儿说,我也找到了。
瓶儿想的是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清净之地,可以放肆地爱一次了。
她还知道,老闻最终选择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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