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问题1
——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研究系列

2015-01-22 06:16邹其昌上海大学数码艺术学院
创意与设计 2015年5期
关键词:理论体系人类学本土化

文/ 邹其昌(上海大学 数码艺术学院)

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中国设计梦)是整个中国体系建构(中国梦)的核心价值部分。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主要包括核心设计文化价值体系建设、关键设计技术价值体系建设、先进设计制造、生产与消费价值体系建设等诸多领域。而传承与创新是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基本策略。其中传承包括本土民族设计资源的传承和当今世界先进设计体系的学习与借鉴。就世界范围而言,美国体系(美国梦)中的美国设计体系(美国设计梦)是当今最为先进、系统、完善和创新的设计体系,是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最为重要的坐标。对美国设计体系的系统研究和学习应用是当今中国设计理论体系研究乃至整个中国文化体系研究极其重大的系统工程。同时,本土化资源也是构建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的重大系统工程,本土民族设计资源更是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独具国际竞争力价值的关键性根本。

当今世界,如何处理全球化与本土化之间的张力已成为世界各民族发展进程中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中国设计学作为生长于这一语境中的一个话语系统,同样面临着这一问题。具体来说,中国设计学一方面要面对自身文化源远流长而又灿烂辉煌的传统设计文化资源,另一方面又要不断接受来自世界不同设计文化(尤其是西方设计文化)的强力冲击和影响。因此,对如何处理本土化与全球化之间的张力,如何立足本土又放眼世界,并进而对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等问题进行深入思考就显得尤为重要。

设计学科的独特性质,决定了其理论体系一方面建立在历史和现实的大量设计实践的基础之上,另一方面又对当下和未来的设计行为发挥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和指导作用。特别是在今天,两次工业革命以及随之而来的第三次产业革命,使得人类设计可资凭籍技术达到了人类文明前所未有的高度,设计在人类生活中也因此占据了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毫不夸张地说,当今世界正是一个设计的世界,在某种程度,设计甚至决定了一个民族乃至人类的未来命运和前途。从这一层面看,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的建构及本土化,其意义和价值就远远超出了学科建构的狭小范围而关乎到整个民族在未来世界格局中的地位和影响力。

设计学从来都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学科范畴。在人类文明史上,随着不同时代设计概念内涵和外延的不断变化,设计学也不断调整着自身的研究对象、研究内容和研究范式,因而其理论体系本身也是一个流动和开放的系统。因此,要探讨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的建构问题,我们首先就必须对当代的设计概念有一个全面、准确的理解和把握。这是直接关乎设计学科顶层设计的重大战略问题。

今天的设计(设计艺术),应该是在高科技发展的基础上,以深厚的人文视野,整合各种传统的艺术形式而呈现出的一种融多维性、多学科性、多层次性、跨文化性等综合一体的、全新形态的创造实践和生活艺术。今天的设计和设计学已不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装饰”、“广告”和“工艺美术”(当然也包括它们)。就目前世界的发展态势而言,设计是一门属于我们时代的创造实践、一门“艺术”,一门真正生活化的艺术。其他的传统艺术类型,也只有通过“设计化”(再造设计)才能真正走进人们的生活。我们的时代特征是:世界因设计而精彩。没有设计就没有“苹果”(apple,不只是一个电子产业,是人类智慧和文化价值在当今的集中体现,设计成就了这一切),也就没有当代人类智慧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的舞台。有了设计,传统的诗、书、画、音乐、舞蹈、影视、戏曲等传统艺术元素才能融为一体,并以全新的方式进入当下的人类生活方式之中;有了设计,技术更加美丽而走向人性。正因为具有沟通技术与艺术、融合艺术与生活的特质,“设计”(设计学)才分属于“工学”、“农学”与“艺术学”三大学科门类,具有极大的综合性和跨学科性质。设计学是设计理论、设计实践与设计产业三位一体的融合体。

具体说,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就是要立足于以“考工学设计体系”为代表的深厚的民族传统设计文化资源(包括设计实践、设计理论、设计思想),在充分挖掘传统资源的同时,紧密联系中国及世界当下鲜活的设计实践,并对国外先进的设计理论、设计思想等设计文化资源进行广泛地借鉴和吸收,在此基础上,与中国传统的设计文化资源进行创造性地整合,逐步发展出从概念术语到理论范畴再到逻辑架构的一整套中国设计学独特的话语系统。这一话语系统一方面立足于本民族深厚的传统设计文化,另一方面又对当下世界鲜活的设计文化保持一种高度敏感,因此是一个流动、开放的系统。由于这一话语系统能把自己无所不在的触须伸展到本土和世界当下每一个鲜活的实践领域和生活领域,因此其本身就是一门真正“生活化的艺术”。也只有这样,中国设计学才能在世界设计学格局中占据一席之地,并进而发挥与中国灿烂辉煌的设计文化传统和当下正在逐步提升的综合国力相匹配的国际影响力量。

但另一方面,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它需要众多设计学研究者在不同的设计学分支学科领域进行长期的艰苦探索并开展广泛的合作。包括政产学研的有效互动,即学术界的深入系统的理论研究,政府部门对设计理论研究成果的有效规划、部署、协调与推进,产业界对设计理论研究成果的积极转化与开发,以及大量复合型设计理论研究和关键设计技术人才培养等诸多方面的互动。如此才能够有效地实现“万众创新、设计立国”发展战略。尽管如此,在展开这一庞大的系统工程之前,从较为宏观的层面上“设计”出一个较为可靠的蓝图,并勘定出其中的几个核心坐标,仍是可行的,同时也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

宏观地看,设计与民族生活方式、设计与民族文化精神之间的关系问题以及本土化路径的选择和方法论问题是我们在展开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本土化这一伟大工程之前应该着力思考的三个重大问题。

生活方式是一个民族在生存和发展的漫长历程中,人与自然环境长期交互作用的产物,是自然环境、社会关系和技术传统三个重要因素长期模塑的结果。从社会史的历时维度来看,民族生活方式具有相对的稳定性,但又非一成不变,它往往伴随着自然环境、社会关系和技术传统的变迁而变迁。从地域分布的共时维度来看,生存于不同地域的民族,由于各自的地理环境、社会关系和技术传统极为复杂多样,民族生活方式也往往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面貌。

凭籍自身掌握的知识和技术,人类从制造第一件工具起,就在各自的自然环境和社会关系之中,开始了其生活方式的选择和模塑过程。这样,当我们想要考察其中任何一个要素时,就始终离不开对其他要素及民族生活方式的整体把握和深入理解。著名技术史学家达里尔·福德(DARYLL FORDE)就认为,“技术只有与其使用者的生活方式联系起来,才能被我们理解。特别是食物采集的技术,必须根据不同地区相应的经济背景来考察。”1查尔斯·辛格、E·J·霍姆亚德、A·R·霍尔主编《技术史·第Ⅰ卷·远古至古代帝国衰落:史前至公元前500年左右》,王前、孙希忠 主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12月第1 版,p.111。其实,何止是食物采集技术,在技术史的研究过程中,我们对任何类型技术的考察,总是离不开对特定地域独特经济模式(也即狭义的生活方式)的深入考察和研究。设计作为人类特有的一种创造和实践活动,它与民族生活方式漫长的历史模塑过程始终是相伴相生的。另一方面,设计与参与民族生活方式模塑过程的自然环境、社会关系和技术传统等要素又互相影响、交互作用,共同构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因此,对人类设计行为进行研究,就离不开对这一复杂关系网络及其要素的深入考察和研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获得对设计与生活方式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刻理解。

对生活方式的研究是人类学最引为骄傲的领域。从这一层面看,在技术史以及设计学的相关研究领域,借鉴人类学的学科理论和方法不仅是现实的而且极为有望取得丰硕成果。这也是近年来设计人类学、科学技术人类学2对于学科名称,不同的学者之间存在着分歧,它们分别代表着不同的学术渊源。此处采用刘珺珺科学技术人类学的学科名称。参看田松,《科学人类学:一个正在发展的学术领域》,云南社会科学,2006年第3 期。另外,对于科学技术人类学,我们既可以把它看作人类学的分支学科,也可以看作是对设计的重要元素——科学技术的人类学考察,因而也可以归入设计人类学的学科领域。当然,对于这一点,不同的学者可以持不同的看法。以及设计文化研究得到持续关注并成为学科研究热点的一个重要原因。概观来看,这些研究的一个总体趋势,是以人类学的文化整体观来对设计问题以及技术和技术史问题展开深入细致地考察。

文化整体观是人类学研究的一条重要原则,这一原则自人类学学科的创立之初便作为学科的基本指导思想被稳固地确立起来。文化整体观的确立与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和民族志书写实践密不可分。马林诺夫斯基说,“民族志田野工作首要而基本的理想便是,清楚而明了地勾勒出所研究社会的结构,把所有文化现象中的定律、规则从不相干的事物中梳理出来。”3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张云江 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 版,p.9。要实现这一理想,人类学家的田野调查就不能是猎奇式的浮光掠影或断章取义,而首先要长期沉浸于这一文化系统中,对其中的每一种文化现象、风俗习惯、宗教仪式,每一种法律制度、亲属结构以及每一项生产实践、技术发明和艺术创造等,进行全方位和深入细致地系统考察。这就需要人类学家把文化现象置于调查对象特有的文化系统中来进行整体性地理解,而非以自身文化系统为参照系,从中任意抽取出几个文化现象、文化行为或突发事件来进行孤立地、断章取义地观察和描述。如果人类学家采取后一种方法,那么这种类型民族志描述,便很有可能沦为一幅夸张变形或拙劣的漫画图景。以这样的人类学文化整体观来看,世界不同民族的文化系统,正是一张由丰富多彩而又异彩纷呈的文化现象以及这些文化现象之间的复杂关系构成的一个巨大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

如前所述,民族生活方式是一个民族在生存和发展的漫长历程中,人与环境长期互动与交互作用的产物,是自然环境、社会关系和技术传统三个重要因素长期模塑的结果。从这一层面上看,民族生活方式其实就是一个民族文化系统的物质和实践层面。西方人类学自学科诞生之日起,便对民族文化系统中的物质和实践层面进行了大量卓有成效的研究。从这一层面看,我们正可以从西方人类学大量的经典民族志中,广泛地汲取设计人类学的思想资源,从而服务于设计学科的理论体系建构。

在极为漫长的与自然环境的交互作用过程中,人类凭籍自身的劳动、智慧和逐步积累起来的技术成果,艰难地也是卓有成效地改造着大自然,创造了人类辉煌的物质文明,创造了有别于原始自然、被称为“第二自然”的人造环境。随着社会文明的不断进步和科学技术的日趋发达,这种第二自然在人类生存和发展过程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在这一过程中,自然环境、社会关系和技术传统三个重要因素在人类实践的层面上,自始至终交织成为一个异常复杂的关系网络,正是它们的共同作用,才孕育了人类灿烂辉煌的物质文明,同时也模塑了人类各民族各具特色的生活方式。人类学方法的引入,将极大地推动我们对这一复杂关系网络的系统梳理。在这种全新视野中,技术传统、设计行为以及设计实践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文化现象,它们一方面是环境选择和适应的结果,另一方面又与特定民族文化系统中的宗教信仰、道德实践、民俗活动、节庆行为以及经济活动等息息相关,与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比如,“自古以来建筑都不是简单的‘做房子’,建筑是一个时代社会生活的集中体现,包括自然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习俗的等等方面的综合影响。”1邹其昌《<营造法式>设计理论体系的当代建构》,创意与设计,2012年第04 期。正是所有这些要素的共同影响以及它们之间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共同造就了一个民族独特的技术传统、特色鲜明的居住模式以及有着独特面貌的设计实践,也正是它们之间的交互作用,共同孕育、模塑了一个民族独特的生活方式。

在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过程中,我们正应该秉承人类学的文化整体观,对民族独特的生活方式进行全面、深入地考察,对其中的自然环境、社会关系和技术传统以及它们之间错综复杂复杂的相互作用、相互关系进行全面地细致梳理,以人类学的深描方法来对这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进行深入细致地描述。这种描述由于植根于特定民族独特的文化情境中,因而更有利于我们把握其最为根本也最为独特的部分,而这些描述毫无疑问可以成为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及本土化过程中极富价值的本土民族文化资源。

图1

图2

在具体操作层面,这种考察、梳理和描述,可以同时在纵向与横向两个维度上展开。纵向维度着眼于设计史的梳理,借鉴人类学的视野和方法,秉持一种人类学的文化整体观,并采纳人类学的深描方法,努力还原出民族生活方式在不同时代的独特面貌。在这一过程中,依次展开对环境、社会关系和技术传统等因素以及它们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入考察,把不同时代的设计风格、设计类型、材料运用和技术手段等要素置入每一时代独特的生活方式图景中来进行综合全面地理解和把握。这种方法对于我们理解一个民族特定时代设计史的整体风貌将起到别的方法无法替代的作用。比如,中国古代设计学经典《考工记》在其开篇的“总序”部分就指出:“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2《考工记》,闻人军 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4月第1 版,p.4。这句话以极度凝练的语言,概括了设计实践中影响设计行为和最终设计产品形态、质量的几个重要因素,即地理环境、气候条件、材料选择、工匠技术等。但我们的理解倘若仅仅停留于此则是远远不够的,比如 “地有气”一句,除了包含地理环境因素外,还“强调造物生产的社会条件,如文化传统,政治因素,技术传承等,是作为相对于客观自然的一种社会存在”。3邹其昌、孙洪伟《智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界:<考工记>造物思想初探》。这一观点建立在对《考工记》成书时代整个社会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民俗以及技术条件等综合状况的系统考察和分析基础之上,换句话说,是在对《考工记》成书时代民族生活方式的全面理解和整体把握基础之上得出的结论,因此是有说服力的。在横向维度上,对于当下源源不断地涌现出的新产品、新设计,我们也同样可以借鉴人类学的文化整体观来进行考察。这种考察从不孤立地看待每一种设计现象和设计行为,而是把它们纳入民族整体的文化图景中来进行研究,考察它们与其他社会、政治、经济、宗教、民俗等等民族生活方式要素之间的种种复杂关联,进而对它们进行深入细致地描述和阐释。同时,我们还应该把纵向和横向两个维度很好地结合起来,在挖掘设计史上民族传统设计文化资源的同时,又紧密结合当下的设计实践和设计现象,进而做出自身的判断和思考。我们看到,这种设计理论体系的建构以及本土化的努力,由于立足于对本民族生活方式的系统考察和深入研究,立足于本民族自身传统的和现实的设计实践及设计文化的深刻把握基础之上,因此将更有理由期待它为本民族的设计行为和设计实践提供更科学、更有价值的指导,从而实实在在地推动本民族设计理论、设计实践以及整个社会、文化和经济建设的全面发展,真正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中国梦,也包括中国设计梦)做出自身切实的贡献。

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本土化的另一个不容忽略的重要方面便是民族文化精神的深入研究。

文化精神是文化系统的核心组成部分,是民族文化系统的精神层面。如同前文所指出的,正是它决定了一个民族生活方式的独特面貌,也正因为如此,它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一个民族设计行为和设计实践的整体风貌。从这一角度上看,要实现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目标,对本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进行全方位的系统梳理和深入研究就显得尤为重要。

图3 马克思 韦伯

美国著名人类学家,科学文化现象学1本人认为,以格尔茨为代表的人类学学科流派,科学文化现象学的学科名称与目前学界流行的阐释(解释)人类学、符号人类学等学科名称相比,更能准确地表明其学科的理论立场和方法论旨趣。参看李清华《格尔茨与科学文化现象学》,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 期。的创立者克利福德·格尔茨认为,相对于低等动物,人类行为更少受到内在于生物有机体的基因遗传物质的控制,而更多地受到外在于生物有机体的文化的控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文化就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控制人类行为的类似于基因物质但又外在于人类生物有机体的东西。格尔茨称之为“体外控制机制”( out-side-theskin control mechanisms)。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格尔茨借用马克思·韦伯的说法,认为人是栖居于人类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这张无所不在的意义之网就是文化,而人类用于编织这张意义之网的媒介在格尔茨看来,正是在人类文化中俯拾即是的符号。这张借助于符号,在人类漫长的进化历程及个体在特定社会情境中的学习、成长历程中逐步“编织”起来的“意义”和文化之网,就是人类行为的“体外控制机制”。对于人类文化极端依赖的这种符号控制机制的进化历程,格尔茨有过一段精彩的描述。他说:“缓慢、顽强但几乎是令人绝望的跨越整个冰川时代的文化成长,改变了进化中人类的选择性平衡,这在人类的进化中起到了一个重要的导向作用。工具的完善、对有组织的狩猎和采集实践的适应、真正家庭组织的开始、火的发现,并且(尽管目前在任何细节上要完全追溯清楚仍然异常困难)最关键的是,对意指符号系统(艺术、神话、仪式)作为导向、交流和自我控制手段的依赖性的日渐增强,正是它们为人类创造了一个他不得不遵从和适应的全新环境。”2Clifford Geertz,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1973 Basic Books, p.47-48.对于社会个体的文化习得及“体外控制机制”的作用原理,其经历的则是一个对特定社会中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道德和价值观念以及社会规范对个体人格的模塑过程。在格尔茨的眼中,这同样是一个“体外控制机制”发挥自身作用的过程。

我们看到,格尔茨丝丝入扣的理论分析毫无疑问具有极强的穿透力量,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分析并非纯粹空洞的理论,而是建立在长期、深入的田野调查实践基础之上,因而更具雄辩力量。但沿着他的分析路径一路前行,我们又似乎感觉到这其中仍然存在着某些朦朦胧胧的“隔膜”,这些“隔膜”阻挡了我们进一步探寻的目光。联系人类设计行为和设计实践以及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设计学理论我们看到,对人类行为起到某种类似于基因编码的“体外控制机制”的东西,并非笼统的“文化”(即格尔茨观念中人类以符号为媒介精心“编织”起来的东西),而是文化中的精神层面。也就是说,文化系统中的实践和经验的物质文化层面并不能对人类行为起到控制和决定作用,真正发挥这种作用的,是文化系统中最为核心的精神层面。设计作为人类社会一项极为重要的实践行为,其基本面貌正是由每一民族独特文化系统中的民族文化精神所决定的。

设计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应该有其自身基本的学理逻辑,“从设计现象到设计研究,再到设计思想史,这是设计学科建设与研究的必然之路或学科发展的基本学理逻辑结构”。3邹其昌《简论中国设计思想史研究的意义、对象及其历程》,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1年第5 期。如果再把设计学的理论体系放在整个民族文化系统中来进行考察,那么设计思想史又只是思想史的组成部分,它与思想史的其他组成部分,如政治思想史、经济思想史、军事思想史、科技思想史、艺术思想史、哲学史等,共同构成了一个民族文化系统的精神层面。我们知道,任何分析都只是理论思考的手段和权宜之计。事实上,构成思想史的这些层面,它们在现实存在中完全是一个浑然的整体,不仅如此,这些层面与其他文化层面之间以及各层面彼此之间又相互交融、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共同构成了一个生机勃发而又错综复杂的“文化有机体”。这就告诉我们,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层面进行考察时,都离不开同时对其他层面及其相互关系的理解和把握,比如对于设计思想史来说,“哲学史和思想史同样也是研究设计思想史的基本参照系统”。4Ibid。张道一先生倡导建构一门设计哲学,正是要在对中国古代的设计实践和设计文献全面梳理和深入把握的基础上,集中清理出它与中国古代哲学众多命题、范畴之间的深层次关联,并进而联系当下的设计创造实践活动,对人类的设计行为、设计实践本身进行较为深刻的哲学思考。1张道一《一个哲学问题:设计艺术思考之十七》,设计艺术。从这一角度来看,设计思想史就处于设计学研究和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核心位置,对设计思想史的考察,就是要揭示出民族文化精神中与设计现象、设计行为及设计实践密切相关的思想和观念层面,阐发它们对本民族设计文化的深远影响。这一工作无疑应该成为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及本土化过程中的关键环节,“从当代设计学科研究与建设方面来看,中国传统设计思想的挖掘与系统研究具有相当重要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任何一门学科的建立与发展都必须根源于它的历史和现实之间的互动与生成。建构中国当代设计学体系,必须根源于中国传统深厚的文化资源,深入理解中国设计学自己的历史和精神,充分把握世界设计学体系的发展脉络,积极整合中西设计系统,真正推进中国设计学体系的建构与完善。”2邹其昌《简论中国设计思想史研究的意义、对象及其历程》,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1年第5 期。再回到前文的命题上来,在对民族生活方式的研究过程中,我们应该把纵向和横向两个维度结合起来,既要从纵向的历时维度上把握历史脉络,又要在横向的共时维度上触摸当下民族的以及整个世界鲜活的生活方式及设计文化状况的脉动,进而服务于中国设计学理论体系的自身建构。在对民族文化精神的把握过程中,我们同样应该在两个维度上同时发力,共同编织中国设计学理论体系的本土化之网。

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本土化的重大工程在有了民族生活方式的还原、构拟和整体把握,有了民族文化精神的深入挖掘和深刻领悟之后,还离不开具体路径的选择和方法论问题的深入思考。

正如前文所言,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建构及其本土化是一项极其浩大而艰巨的系统工程,需要诸多学科多门类协同创新,更需要设计学自身各分支学科领域众多研究者的长期合作与共同努力,这就决定了其研究方法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尽管如此,就其中的建构路径和方法论问题做一些探讨仍然是可行的,同时也是必不可少的。

首先是建构路径的选择问题。理论体系的建构可以选择不同的路径,路径的选择也将最终决定目标的达成。正如前文所指出的,本土化与全球化之间的张力已经成为当下人类生存境遇中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中国的设计理论体系建构同样面临着这一张力所带来的诸多困扰。面对这些困扰,我们的理论体系建构是闭门造车还是全盘西化?是躲进学院的象牙塔还是融入当下蓬蓬勃勃的设计实践?是立足本土还是放眼世界?是作系统改造还是修修补补?所有这些问题都同时涌入了我们的视野。

回避现实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但选择又必须建立在理性思考和慎重权衡的基础之上。首先,从纵向的历时维度来看。中国有着辉煌灿烂的设计实践、博大精深的设计文化、相对成熟的设计理论形态和极为深刻的设计思想。这早已为大量的历史遗存、数量庞大的考古发掘和源远流长的技术传统所证实并为世界所认可。至于相对成熟的理论形态和极为深刻的设计思想,要得到世界的认可仍有待于我们的进一步挖掘、整理和研究。尽管如此,中国古代的诸多设计学经典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比如《营造法式》便是中国古代建筑设计学理论体系发展成熟的重要标志,3参看邹其昌《营造法式》设计理论体系的当代建构,创意与设计,2012年第04 期。《考工记》开创并基本完成了中国传统手工艺时代的设计理论体系建构。4邹其昌《简论中国设计思想史研究的意义、对象及其历程》,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1年第5 期。与此同时,世界各民族也都有着源远流长的设计文化传统。它们的全体在理论上就构成了世界设计学不分国界的共同的设计文化资源。其次,从横向的地理空间维度来看。当下中国及世界各民族,都在各自不同的地域环境、不同的民族文化、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不同的设计文化传统中,进行着生机勃勃的设计创造和实践活动,这些创造实践活动既是各民族生活方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各民族当下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重要基础。中国设计理论体系的建构自然也不例外。

图4

图5

在科技迅猛发展、全球化进程不断加剧以及信息和传媒革命的时代背景之下,闭门造车式的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早已不合时宜。我们正需要广泛吸纳并迅速消化世界不同文化中的设计实践、设计理论、设计思想、设计产业和设计文化资源,对当下最前沿的设计实践和设计理论保持一种极高的开放度和敏感度。但与此同时,我们从不主张全盘西化,立足本土始终是我们的根本原则。中国设计学有那么深厚的传统设计文化资源,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目前对传统设计文化资源的挖掘和开发,仍停留在粗放水平。大量传统的设计文化资源亟待我们深入挖掘、整理和研究。在此基础上,紧密联系当今世界设计实践和设计理论的最新动态,以严格的学科标准,从概念术语、理论范畴到逻辑架构的层面分别进行深入系统地提炼,发展出中国设计学自身一套独特的话语系统。这才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全球化进程的推进程度越是深入,在全新的世界格局中,民族化、本土化的资源对于本民族在世界格局中占据有利位置并发挥重要影响就越是具有决定价值。当今的时代是设计的时代,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其意义早已超出了狭小的学科建构范围,而与整个民族未来命运和前途息息相关。因此,建构路径的选择就不能不本着严谨务实和深思熟虑的态度和原则。

除了建构路径的选择,方法论问题的探讨同样不可或缺。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首先应该采取一种多学科的综合研究方法。

科学研究的实践告诉我们,每一个学科都应该有其自身独特的研究方法。设计学本身是一个极为庞杂的交叉学科领域,即便是其学科内部的各个分支学科之间,也充满了大量的异质性因素。另外,各个分支学科与其他外围学科之间,又形成了众多或大或小的交叉研究领域。因此,在设计学的研究过程中,多学科的综合研究方法,既是显而易见的,其具体状况又是极其复杂的。

对于设计学的学科分类,目前国内学界一般倾向于设计理论和设计史的两分法。设计理论又进一步细分为门类设计学、设计心理学、设计哲学和设计美学等。其中的门类设计学又包括建筑学、环艺设计学、工业设计学、服装设计学、室内设计学、平面设计学、包装设计学等等。张道一先生曾将艺术理论划分为三个层次:技法性理论、创造性理论和原理性理论。1张道一《张道一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10月第1 版,p.55。如果我们借鉴张道一先生的分类法,那么门类设计学就可归入技法性理论一类,设计心理学可归入创造性理论一类、而设计哲学和设计美学则可归入原理性理论一类。但是显然,这种归类方法也存在着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嫌疑。设计学研究的实际情形是,门类设计学的研究并非都局限于“技法性”理论一类,它同样可以上升到创造性理论和原理性理论的层面。比如,《营造法式》就是中国古代以“中和”为核心,立足于营造本质与实践而建构起来的“一个理念、两大系统、六大范畴和十三大类型”的相互统一的建筑理论体系。2邹其昌《营造法式》设计理论体系的当代建构,创意与设计,2012年第04 期。按照上面提到的学科分类观点来看,它属于门类设计学中的建筑设计学,若按张道一先生的观点再进一步细分,那么它又应该划入技法性理论一类。但实际情形是,它不但涉及到对建筑技法理论、创造理论的考察,还而且涉及到对一般性原理的深入探讨。3文章作者归纳出的“十三大类型”即“壕寨、石作、大木作、小木作、雕作、旋作、锯作、竹作、瓦作、泥作、彩画作、砖作、窑作”等即明显属于建筑技法的探讨。其中的“六大范畴”即“总释、制度、功限、料例、等第、图样”等则涉及到创造原理的考察,其中的“一个理念”即“中和”精神则俨然上升到了设计哲学或一般性原理的考察。这些一般性原理,正是建筑学家在对它们与中国古典哲学命题之间深刻关联的系统分析基础之上总结出来的。其他的一些类似的案例在设计学研究中同样随处可见。

由此可见,任何的学科分类都只能是一种理论思考手段的权宜之计,是出于理论分析和建构的需要而非绝对泾渭分明的划分。但这些案例却从另外一个侧面展示了设计学研究的学科交叉性质。再比如设计史的研究,它一方面要从考古学、历史学、文献学中广泛地汲取研究成果,另一方面也要关注艺术史的研究成果,同时还要对于技术史、经济史等领域的研究成果保持高度的敏感。在人类史上,科学技术成果,对于人类设计实践和设计行为的影响早已成为学界的共识,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技术俨然应该成为设计史书写的一个重要维度。1参看李清华《技术与身体:设计史叙事的两个重要维度》,创意与设计,2012年第05 期。从这一层面上看,设计史的研究和书写几乎是不分学科的,它对于研究者的素养也因此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对于设计理论的研究,情况同样如此。由于设计是人类一种独特的社会行为,因此它不仅是设计学的研究对象,同样应该成为社会学、人类学和心理学等学科合法的研究对象。随着消费社会的到来,设计不仅仅是一种社会行为,而且是一种经济行为,因此它也成为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在后现代语境之下,广泛的学科交叉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成为科学研究的常态。任何学者想要在当下的研究实践中立足,就不得不接受和适应这一现实。正因为如此,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和民族志方法,社会学、经济学的调查方法、统计方法、定性分析及定量分析方法等等,都被毫无例外地引入到了设计学的研究领域。令人振奋的是,这种交叉学科的视野以及随之而来的全新方法,往往具有以往传统设计学研究视野和方法无法比拟的优越性。事实证明,这些方法的引入也正在设计学的研究领域结出累累硕果。前文论述中所列举的设计人类学便是这样的一个新兴学科领域。除此之外,设计伦理学、设计心理学、设计经济学(设计产业学)等等新兴的设计学分支学科领域也正在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

比如设计人类学,由于引入了人类学的文化整体观和田野调查方法,在对人类设计行为和设计实践的考察过程中,更加注重对设计行为与人类其他文化现象之间深刻和复杂关联的考察,因而对人类设计行为的理解就比传统设计学研究更为全面和深透。在后现代语境之下,消费经济已经蔓延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设计民族志的兴起,不但提出了全新的用户体验设计和交互设计理念,而且正逐步成为产品设计中市场和服务拓展的利器,成为跨国公司商业扩张策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研究实践,一方面为当下的设计实践提供了极富价值的指导,为未来设计指引了明确的方向,另一方面也激发出了诸多极富洞见的理论思考。这些都将成为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过程中极为宝贵的思想资源。我们应当做的,正是要在立足本土传统和现实文化资源及设计实践的基础上,放眼世界、博采众长并兼收并蓄,以服务于我们自身的设计理论体系建构本土化的宏伟工程。

其次,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还应采取纵向的历史梳理与横向的广泛借鉴相结合的方法。

中国设计理论要形成自身特色,要想在世界设计学的整体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最根本的一点便是要立足于民族本土的设计实践和设计文化资源。但与此同时,对于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本土设计文化资源从来都不是某种现成的、堆放在某个角落可随时抓取的东西。相反,它们只存在于本民族历史中大量丰富的设计行为和设计实践所形成的物态化的、留存下来并且数量极为庞大的设计器物和设计产品中,或者存在于零星的、通常是不成系统又极为庞杂的文献记载和图像资料中。在中国,情况尤其如此。对于中国古代的设计行为和设计实践,我们仅能从大量当下的遗存物或图像、文字记录和描述中构拟出其在历史上存在的大致情形,对于设计理论和设计思想,则更是很少以完整、系统的文献形式存在,而是零星、杂乱地分布于古代科学、哲学、历史学、方志等的文献资料中。这些文献资料一方面往往由于历史久远而生涩古奥,另一方面其数量又庞大到几乎令人绝望的地步。因此,想要建构起中国自身的设计理论体系,就需要广大的设计学研究者付出长期、艰辛的努力,对中华民族历史上丰富的设计实践和设计文化资源进行系统梳理和深入研究,在此基础上还要进行深度地提炼和总结,才能逐步形成中国设计学自身的一整套概念术语、理论范畴和逻辑架构。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说拥有了本民族自己一套较为成熟的设计学理论体系,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本土化的目标也才算真正实现。

与此同时,在全球化进程日益加剧的今天,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交往早已渗透到了民族生活的每一个领域。以设计这一人类当代最重要的实践行为作为研究对象的设计学,更是成为全球文化交往极为频繁的一个重要领域。在这一语境之下,任何民族的设计学要想在世界设计学格局中立足并进而发挥自身的影响力量,除了致力于本民族传统设计文化资源的努力开掘之外,还必须具备一种全球视野,努力从世界各民族历史和当下的设计实践、设计理论、设计思想和设计文化中广泛地汲取有用资源,并与本民族自身的设计传统、设计实践和设计理论进行创造性地融合,努力发展出一套具有自身特色的设计学话语体系。这套设计学话语体系本身应该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它一方面有着自身一套独特的概念术语、理论范畴,并拥有严密的学理逻辑和严格的学科规范,另一方面又对本民族传统的设计理论资源和当下的设计实践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对世界不同民族历史上和现实中的种种设计实践、设计理论和设计思想保持一种高度的敏感。只有做到了这一点,设计学理论体系才能够在自身系统内部保持一种极富活力的流动性特征。这种流动性的一端连接着本民族及世界不同民族传统中一切有价值的设计实践、设计理论和设计思想和设计文化资源,另一端则连接着着本民族及世界不同民族当下种种设计实践、设计理论、设计思想和设计文化的鲜活脉动。这种流动的过程,其本身也是淘洗、修正和提炼的过程。在这一过程在,本民族设计理论体系中的诸多命题、诸多概念、范畴和术语将得到进一步地检验、修正和提炼,学理逻辑因不断的历练而变得更加严密,学科规范也得以不断完善。更为重要的是,由于这一开放体系的一端连接着本民族和世界不同民族当下鲜活的设计实践和设计文化,因此它更能够敏锐地触摸和把握时代脉动,这就不但能对本民族当下的设计实践和设计行为提供极富价值的指导,而且能更准确地把握设计的未来方向,从而使得我们在新一轮的全球竞争中把握先机,在未来全球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总之,中国设计理论体系建构的本土化离不开对设计与民族生活方式、设计与民族文化精神之间深层次关系的探讨,也离不开对路径选择问题和方法论问题的深入思考。伴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消费经济的不断蔓延以及全球市场的疯狂扩张,设计正越来越紧密地与民族经济、文化以及国家核心竞争力联系在了一起,设计学自身独特的学科性质,使得它正逐渐成为全球竞争竞争过程中的一张王牌。从这一层面上看,加强设计学学科的理论体系建构并实现其本土化目标就不仅仅只具有学科建设的价值而具有重大的民族发展的战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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