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欲救不能 欲舍不忍”到“生死两相安”
——丧亲经历触发的医学沉思

2015-01-22 07:28黄宇欣北京大学香港科技大学深圳医学中心
中国医学人文 2015年1期
关键词:香港科技大学大姑痛苦

文/黄宇欣 北京大学/香港科技大学深圳医学中心

从“欲救不能 欲舍不忍”到“生死两相安”
——丧亲经历触发的医学沉思

文/黄宇欣 北京大学/香港科技大学深圳医学中心

我是一名与医学相关的生物专业的研究生。在过去20多年的成长历程中,我所受到的医学熏陶可谓是“寥若晨星”,更不用说医学人文的熏陶教育了。不仅缺乏死亡教育,也没有经常面对生与死的场景以触发自身对生命的思考,直到死亡在自己亲人身上发生时,目睹了亲人那张被疼痛扭曲的面孔以及那颗被病痛摧毁的心灵,死亡恐惧的强烈冲击才触发了我对现代医学的思考,它开启了我对身心灵的叩问,对临终关怀的关注。

我姑丈是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是某一单位的领导班子成员。自2003年被诊断为胃癌中期做了切除手术后,一直在家中休养,并且一直坚持术后的放化疗和定期检查。当时,我还是一名初中生,一听到肿瘤就自动把其等价为死亡的同义词,很痛、很恐怖!能够治好吗?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和疑惑。还记得在姑丈术后定期复查和治疗的这段日子里,我们全家曾多次去看望他,陪伴他,鼓励他。直到今日姑丈那瘦骨嶙峋的孱弱身躯和苍白的脸孔,包括他在众人面前极力掩饰其痛苦的微妙表情,依然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但是除了看到姑丈的病容和痛苦外,还有一个人的脆弱和痛苦深深地震撼了我,那就是我的大姑。在姑丈得病的那些日子里,大姑时常悄悄地打电话到家里来哭诉:姑丈是家里的“顶梁柱”,孩子尚小,她担心姑丈不能挺过去;姑丈痛苦的呻吟就像一把锤子,直击她的心脏,真想替他承受着这一切疼痛;“有空就多来家里坐坐,多鼓励鼓励姑丈,让他不要想那么多,积极治疗……”大姑在电话那一头翻云覆雨般的情绪波动,一阵哭,一阵沉默,再冷不防蹦出来的轻生念头,让我深深地体会到,作为病人家属,也是在经历着难以想象的苦痛。不幸的是在2008年,关键的术后第五年,肿瘤已是多次转移,大家心里都明白已经没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了。这个事实,无论对病人本身还是对病人家属,都是一个残酷而又难以接受的。作为姑丈最亲密的伴侣,大姑无疑是受打击最大的人。而姑丈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家的“顶梁柱”,他内心充满了愧疚,对于这样无情的宣判,他再也没有力量去反抗,他只能接受并且努力尽自己最后的责任,安抚亲人的情绪,以使他们能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依然能幸福快乐。因此在我们面前,姑丈表现出来的是坚强、是放下。他一直做工作开导大姑,也嘱咐孩子和我爸爸这些兄弟姐妹们多劝导和照顾大姑及家里人。恰逢那年也是表哥的高考,在考后的那个暑假里,大姑一家人每天都来医院陪伴姑丈一起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没有多余的治疗,有的仅是尽最大可能减少姑丈所承受的疼痛以及帮助他实现最后的愿望:坚持到表哥拿到录取通知书之日。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当姑丈癌症转移、接受医生最后的宣判之后,“无为”的治疗策略并没有得到大家的接受,起初大家还是依然持积极治疗的态度,奢望会有奇迹的出现。而在现行的医疗体制下,即使已经告诉了患者和家属治疗无望的事实,医生对于治疗无望的患者和家属不放弃治疗的要求和态度是不能拒绝的,即便医生本人深知这些都属于过度治疗,不仅会浪费医疗资源,对患者和家属也是一种负担,包括身体上的、心灵上的还有经济上的,但这也是一个无奈之举。在大众的眼里,医生的天职仿佛就是负责救活病人,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就会背负冷漠、失职等诸如此类的骂名。除非他能从心理上和观念上说服患者和家属,达成医与患之间的共识。后来,因为姑丈的身体的确无法接受那些药物的刺激和摧残,而且他本人也不想再多受折腾,只希望能少受一点痛楚,和企盼看到表哥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希望渡过有限的时光。姑丈最后的愿望最终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和支持,那段岁月里,没有繁琐痛苦的治疗,充斥在空气里的都是家里人悉心护理、陪伴和关爱。

从某个角度去看,这不也算是对病人施行的临终关怀吗?营造让患者舒适的环境氛围,提高临终患者的生活质量,减轻他们在身体上和精神上所承受的痛苦。只是在这里施行关怀的主体不是医护人员,而是至亲至爱的家属。

结合这段亲身经历看目前临终关怀事业在我国的发展现状,我发现个人的受教育程度和所掌握的知识水平与临终关怀能否实现有着很密切的联系。病人不愿再接受治疗的态度,若不能得到家属的理解,很容易就会被定义为一种消极的情绪,而这种观念上的差异和屏障,往往会对病人以及家属造成心灵上的伤害。再设想一下,假若这种建议是由医护工作人员提出的话,一旦其引起病人和家属的不满情绪,后果会更加严重,例如引发医患之间的不信任现象和激发矛盾的产生。因此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在处理这些事端时医护人员总是会显得小心翼翼,谨遵前辈们所授予的所谓的医疗原则,而这也是为什么总能在社会中听到谴责医生无良、冷血的声音。

肉体是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是我们灵魂的附着和栖息之地,因此在世的人舍不得与即将离去的人挥别再见以及企求他们可以苦苦支撑下去,在情感上是很容易被理解的。正所谓存在就有价值,或视而有物,或听而有声,或闻之有味,或触之有感。只要躯体尚存,它就是一种寄托,任何照片、任何回忆都没有它来得直接、来得真实、来得亲近!但生命之所以有价值正是因为它总有终了的时候,死亡反衬更突显了生命的无价,生和死都应该受到的尊重。

忌讳谈论死亡、死亡教育缺乏使人们畏惧死亡、害怕死亡。而事实上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对于长期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病人更是如此。但为何谈到死亡时,我们的内心还是会觉得害怕?究其根由,死亡过程中躯体所承受的痛苦以及心灵所承受的煎熬和折磨是罪魁祸首。疼痛可以说是世界上病因最复杂、最无计可施的病症之一,它可以迫使患者显露出他们不愿意展现出来的痛苦狰狞面容,它会暴露出他们的脆弱软肋,它会撩拨起他们心中那份无能的内疚与自责。若非如此,为何会有“一刀下,给我个痛快”的请求,又为何会逐渐出现安乐死的诉求以及出现一了百了的自杀行为。因此在过分强调自然科学属性,忽略其社会人文属性的现代医学时代里,我们常常会陷入进退不是的尴尬局面——欲救不能,欲舍不忍!

“欲救不能,欲舍不忍”,这是多么矛盾和复杂的心情,可幸运的是我们有办法化解这种难堪的局面。只要我们能够给予医学更多的人文情怀,从灵性需求出发,我相信,人们是可以接受治疗上的“无为”,躯体心灵照护上的“有为”的思想观念和行为的。此时,不仅病人可以得到身心灵的平安和安息,家属和医护人员也可以得到内心的宽慰,最终实现“生死两相安”。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要认清这样一个事实,这种从单纯身体上的躯体治疗到兼顾心灵的身心灵性照顾的观念转变以及使人们可以打从心里认可和接受临终关怀,是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不过,为了逝者灵魂的尊严和灵魂的安息以及逝者内心的平静和宽慰,这是一份值得我们去奋斗努力的美好事业!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让我们都贡献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让现代医学变得更加有人性、有人情!

黄宇欣,博士一年级(北京大学/香港科技大学深圳医学中心),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专业,研究方向为“蛋白结构对信号转导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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